徐晚来的好心情,在看到乔楚的那一刻,立刻烟消云散。

她看到,乔楚倚靠在闵朗的肩头,闵朗端着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电影,两人嘻嘻笑笑地不知道在讲什么,笑完之后,闵朗还拍了一下乔楚的头。

四周忽然静了。

一股寒气顺着徐晚来的脊背往上爬,因为极度的震惊,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进退。

她拿不准分寸,我是否应该即刻转身,不要惊扰他们?

可是就在下一秒,莫名而来的愤怒直冲上她的脑门,凭什么我要走?

该走的是乔楚!

情绪的洪峰破堤而出,她伸出手重重地叩门,手指关节用力敲打在木质门板上,发出空洞而强烈的声响。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她笑了笑,那个笑容充满了挑衅和讥诮。

闵朗一抬头,完全呆住了,他下意识里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一把推开了乔楚。

慌乱之中,一只玻璃杯应声砸向地面,玻璃杯碎成无数碎片,将这个原本静谧安宁的夜晚划出千万道细碎的裂痕。

无比漫长的一分钟。

乔楚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拉了拉衣服,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

这哪里是碎玻璃,这分明是她的自尊。

这是她生命里的一场重大灾难。

然后,她扬起手,当着徐晚来的面,干脆利落地给了闵朗一个耳光。

叶昭觉是被齐唐扛回公寓去的,她虽然昏沉,但意识并没有模糊,当她的头垂在齐唐肩头的时候,她还在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不要你帮,我自己可以走。”

“我只是想省点儿时间让你睡觉。”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其他缘故,齐唐终于开始用比较友好的语气和她说话了,“你放心,我把你送到家就走,不会占你便宜。”

叶昭觉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酒精和疲劳的双重作用下,她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说什么听起来都是卷舌音,像那种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儿,嘴里一顿咕噜咕噜,可什么也表达不清楚。

齐唐刚刚酝酿出来的那点儿温柔很快就用尽了,“叶昭觉,你就闭嘴吧。”

到了2106门口,齐唐伸手在叶昭觉的包里找钥匙,他皱了皱眉,这甚至不算是包,只是一个比较高端的环保袋,里面叮叮咚咚一阵声响,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了不少,钱包、卡包、文具盒、记账簿、面巾纸、润唇膏、护手霜、小镜子……有容乃大。

他翻了半天,终于在环保袋的底部翻到了那一把钥匙。

一把钥匙!

齐唐真有点儿不敢相信,一个成年人竟然只有一把钥匙,简陋得甚至连个像样的钥匙扣都没用。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叶昭觉的私人领地,尽管在他的安排下,房子里的洁净程度有过短暂的提升,但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效果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他把叶昭觉扔在卧室的床上,原本就要走,忽然间,他又鬼使神差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沙发的拐角处有一只不太显眼的暗红色袋子,尽管不显眼,但齐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牌子。

他有点儿讶异,女性对于名牌手袋的热爱简直丧心病狂,叶昭觉都快吃不上饭了居然还花钱买包?他把纸袋拿起来,想看看款式,鉴定一下她的品味。

这时,包包里带出了一个小东西。

他盯着看了几分钟,很快,他明白了一切。

叶昭觉在迷糊之中,感觉到有一只手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在替她擦脸。

是齐唐吗?她想问,可是睡意深沉,她张不开嘴。

“为什么你总是要刻意跟我保持距离呢?”

叶昭觉听得出来,这声音的确来自齐唐,她想要回答他,“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存在于这段距离的两头。”

“我希望能够尽我所能,让你生活得轻松一些,你为什么不明白?”

她想说,“我明白,但我不可以接受。”

“你有你的自尊,我也有我的。你在维护你的自尊时,就不能够稍微考虑考虑我的想法吗?”

她想说,“我们说的自尊,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睡眠是一个光滑无底的黑洞,她将自己全身交付与它,滑落其中,一路下坠。

关于这个夜晚,她最后一丝残存的印象是,有一只干燥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紧接着,有极为短暂的温热轻轻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随即立刻消失。

要等到很久之后她才会晓得,这就是她和齐唐的第一个吻。

第七章

即将开业的Nightfall,暗合着徐晚来的名字。

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在它该放的位置,大到桌椅沙发,小到一本杂志、一只花瓶,一切看似随意,其实都经过徐晚来反复精心的调试。

在国外留学的那几年,她和身边一些热爱购物的女朋友不太一样,大部分课余时间,她都用来跑设计博物馆、旧货市场以及各种设计展。

现在看来,那些时间毕竟没有浪费。

徐晚来靠在沙发上,十分满意地扫视着整间工作室。她的姿势是慵懒的,但姿态是高傲的,正如朋友们对她的评价,像一只充满灵异气质的猫。

“只有你知道,我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盼望了多少年。”她幽幽地说。

闵朗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个动作里,他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所有理解。

是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深植于时光之中她的理想她的梦。

这么多年,她步步为营,也可以说是破釜沉舟,为自己的追求,她已经付出了她所能够付出的全部努力。

“我记得你刚去米兰的时候,经常会在视频里哭。”闵朗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有种很柔的东西在慢慢滋生。

徐晚来闭上眼睛,像是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岁月:“是啊,那时候觉得很孤单,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很可笑。”

他知道她不愿意聊这个话题,对于今时今日的徐晚来来说,因为孤单、寂寞、不适应新环境而哭泣的那些日子实在太羞耻了,也不值得回忆。

然而闵朗没有说的是,“对于我,那是很珍贵的记忆。”

虽然那时相隔千山万水,可是她对他怀有深深的依赖和信任,所以纵然距离再远,他也感觉彼此亲密无间。

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他轻轻呼吸便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后调的淡淡馨香,可是他清晰地认识到,她离他已经很远,而且在往后的时间里,只会越来越远。

你在远方时,我离你很近;你在身边时,反而离我很远,这就是徐晚来和闵朗之间的相对论。

“你脸上这一道……没事吧?”徐晚来从闵朗手里抽回手,细细地抚过他脸上那道被乔楚的指甲划出的细长红印。

闵朗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前一天晚上乔楚扇了闵朗一耳光之后,拎起自己的包,看都没看徐晚来一眼就走了。

亲眼看见了那么尴尬的一幕,徐晚来也不好再留下来,紧跟着也走了。

“嘿!你们都有病吧!”被遗留在79号的闵朗,虽然知道是自己活该,但还是不免有些窝火。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就在次日晚上,徐晚来会邀请他去她的工作室。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待在一起了?”闵朗猝不及防之间,徐晚来脱掉了外套,钻进他怀里,两只手臂围成一圈勾住他的脖子,面孔凑上去,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连他自己都万分惊讶的是,他竟然脸红了:“是很久了……”

他结结巴巴地回避着,她又凑近了一点儿,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脖子上。

“你现在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她直直地逼视着他,眼睛里有涟漪在晃动,这充满了委屈的语气并非是假装出来的,她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闵朗完全呆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在她即将出国留学的前期,简晨烨曾经严肃地问过他:“闵朗,小晚就快要走了,你真的预备什么都不跟她讲吗?”

闵朗记得自己当时选择了沉默,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自己最好的朋友问出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知道,即使自己真的对徐晚来说了什么,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而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他不信徐晚来就真的什么也不明白。

一直以来,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她只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人一生之中,非要说得明明白白的话,并不是那么多。

有一些人,十分的话他们一定会说到十分,而另一些人,他们宁可一分也不表达。

所以,当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徐晚来劈头盖脸地直面从前她一直回避的这件事,闵朗你是爱我的,对于闵朗来说,这不仅仅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某种程度上,徐晚来终于肯诚实地,坦白地,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没有。”闵朗斩钉截铁地说,“我对你,从没有改变过。”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乔楚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那我呢?”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必须暂时忘记乔楚的存在。

此情此景之下,他非得这样不可。

徐晚来深深地凝视着闵朗,眼泪簇簇滚落,轻轻地砸在闵朗的胸口,却如有雷霆之声。

她并不是在演戏,每一颗眼泪都酝酿了许久,她忍了一天一夜才让它们流下来。

在回国之前,她偶尔会从朋友们口中得知一些关于闵朗的消息,知道他现在有多风流无情,她甚至也想过,也许闵朗已经放下对她的执念了。

直到重逢的时刻,她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便心知一切如旧。

那些乱七八糟的女生,怎么可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她觉得自己也真是太不自信了。

但是“乔楚”,她记得这个名字。

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了异样,这是个很大的威胁,尤其是在见过乔楚本人之后,她心里更加确定,这个女生不是普通的对手,她打定了主意和我抢闵朗。

最让徐晚来感到愤怒的是,乔楚或许真的有可能做到。

“晚来,跟你想的不一样。”闵朗正式地向她解释,言辞十分诚恳,“错都在我,和其他人无关。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可以跟乔楚讲清楚,你不要难过了。”

她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徐晚来悬着的心渐渐归回原位,她的额头抵住闵朗的额头,声音轻不可闻:“我很想你,一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无论她出于何种初衷,为了什么目的,包含了多少心机,在闵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

他知道,她不是善类,但在当下这一刻,他愿意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前方是悬崖,是深渊,是沼泽,你通通知道,但你对自己没有办法,你对这个长在你心里的人,没有一点儿办法。

两层楼高的玻璃窗正对着沙发,徐晚来伸手关掉了落地灯,满天繁星目睹着人间这一幕,众神静默不语。

他们在沙发上紧紧拥抱,互相亲吻。

就像多年前在79号的阁楼上,那个静谧无人的下午,徐晚来第一次在闵朗面前脱掉校服,衬衣,露出自己仅仅穿着白色吊带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抱住泫然泪下的少年,亲吻他悲伤的脸。

那是当时的她,能够想到的,唯一能够安慰到这个孤儿的方法。

若说她不爱闵朗,就连她自己也不会承认。

可是……

半夜醒来,她扯过沙发旁边的一条毯子,裹住自己裸露的身体,走去厨房倒水喝。

回到沙发前来,闵朗在半梦半醒之间,揽住了她的腰肢。

“我爱你。”她听见闵朗喃喃地说。

“我也爱你。”她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出这句话,在这个偌大的灰色空间里,她的声音冷漠,冷静,毫无感情,“真的,我真的爱你。”

可是。

可是,闵朗,我更爱惜我自己。

清晨的阳光从玻璃窗砸进室内,砸醒了一夜好眠的闵朗。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周遭环境,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熟悉的阁楼,紧接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前所未有的狂喜充斥在他的胸腔里,他一边飞快地穿着衣服,一边叫着徐晚来的名字。

她早已起来了,或者说,她这一夜几乎没有睡觉。

欢愉过后,她被一种巨大的空虚笼罩在其中。这是何其煎熬的一夜,思绪混乱,自己与自己互相拉扯,一时左一时右,上天入海辗转翻腾惊涛骇浪之中,她确实有过几个瞬间的迷失。

就在天开始微微发白时,她恢复了正常。

心底里那一点点小小的火焰,被她自己亲手泼灭。

“二楼卫生间里有洗漱用品,你快去吧。”她指了指二楼,示意闵朗去进行个人清洁,而她自己一大早就已经沐浴过了,身上还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早餐。”

她说得很客气,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尽管如此,闵朗还是怔了怔。

直觉告诉他,事情,或许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在吃早餐的咖啡店,闵朗这一点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这么早的时间,咖啡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他们坐在露台上,一人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三明治。事实上,这不是闵朗的饮食习惯,他完全是跟着徐晚来点的:“我跟她要一样的就行。”

徐晚来的位子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所以她理所应当地戴上了墨镜,因此在无形之中,这张小圆桌的直线距离被拉得超过了它的实际距离。

闵朗咳嗽了一声,刚想要说什么,徐晚来便先开口了。

先声夺人,她必须如此。

“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停在那个时候好了。”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不必太过当真。”

寥寥数语,已经判了闵朗死刑。

早先胸腔里那阵狂喜,在短短的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闵朗的脸色在刹那之间,无比阴沉,他盯着徐晚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脸上的黑色镜片,试图要看透她隐藏于其后的真实眼神。

她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喝着咖啡。

如果她不是徐晚来……

闵朗觉得,如果眼前换成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他心里有剧痛,这比乔楚扇他的那个耳光痛一万倍,可是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他起身,去柜台结了账。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晚来终于摘掉了墨镜。

她轻轻地抹掉了眼角那些许的潮湿,端过原本属于闵朗的那杯咖啡,一饮而尽。

辜伽罗从桌上拿起一个白色信封,朝简晨烨挥了挥:“我可以看看这封invitation(邀请函)吗?”

最近她往简晨烨这儿来得愈发殷勤了,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他的好感。

“噢,那是我一个发小寄来的,你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