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徐晚来,很美吗?”

“五官只能算中上,但气质太好,又有能力,综合素质超过那些花瓶女太多。”

“啧啧,条件这么好,怎么会单身?”

“就是因为条件太好,所以不急着胡乱找个人把自己打发了呀,总得和个足够相配的人在一起才好吧。”

“道理也对。那追她的人多吗?”

“多啊,当然多啊,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也可以追追看啊。”

……

坊间这些传言与真实情况基本吻合,徐晚来的确已经成为城中不少青年才俊追求的对象。

她家世清白,受过高等教育,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亦取得不俗的成绩。她有目标,尽最大努力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独立精神叫人不能不尊敬。

而为人处世方面……

据她店里的常客们讲,她知书达理,对待任何人都周到客气,即便从来没有买过衣服,只是偶尔来喝杯咖啡的那些客人,她也一样笑脸相迎。

难道还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一个女生?

当然有,

她心底里的那个自己。

那些宾客都散场,而她也没有约会的夜晚。

在离开Nightfall之前,她凝望着工作室里陈列着的一件件时装,凝望着巨大的穿衣镜里自己的面孔,会有那么一些时刻,排山倒海的窒息感,紧紧地扼住她的喉咙。

她不太认识眼前的这个自己了,过去那个清高,孤傲,喜恶形于色的徐晚来,被描上了黑色的一字眉,涂上了血一样红的唇膏,戴着Tiffany的耳钉,身体被塞进了2号套装里。

她不敢多吃一口碳水化合物,日常饮食都以蔬菜水果为主,虽然每天都有新鲜出炉的饼干、甜点、蛋糕被送来工作室,可是她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她身处这个江湖,就得严格遵守这个江湖的规矩:一个不能忠贞于“美”和“瘦”的女人,如何能在时尚界立足。

是的,她一贯都有做某件事情之前先制定计划的习惯,从小就擅长自我管理:今天记多少个单词,做多少张模拟试卷,看多少页书。计划完成之前,无论有多疲倦,她都不允许自己休息。

在少女时期,过度的自律和严苛,让她显得比同龄人要老成很多,有些时候,也让她显得不那么可爱。

可是成年之后,她所具备的这些特质的优势,开始渐渐显山露水。

社会是一个遵循着逻辑而运作的巨大机器,它不像心灵鸡汤里那样温情脉脉,也不像励志故事里那样总有逆袭的情节发生,它不见得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获,但你如若连这一分都不耕耘,必然没有任何收获。

它有制度,亦有规则,不近人情,却也奖惩分明,它比童话残酷,却比命运仁慈。

要想满足生存之上的种种需求,感性是无力的,非得依靠强大的理性才行。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闵朗联络了,这在过去十几年中,是前所未有的。

是啊,过去,即便她再忙,再累,再相隔两地疏于维系,闵朗总是会隔一小段时间便主动问候和关心她。

可自从那个早晨,他们在咖啡馆分别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空前的转变。

她知道自己做得过了火,可当时情势危急,只能用非常手段,她担心自己再不出手,闵朗就会被那个叫乔楚的女生彻底抢走。

我有什么办法!

徐晚来气急攻心,我不过是想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而已。

“利益”,她一直自欺欺人地用这个词定义闵朗在她生命中的意义,虽然她明明知道,这不是事实的全部。

承认自己爱他,承认自己的内心需要他,这太不符合徐晚来一贯的行事作风,她自作聪明地认为,用一个最世俗的词语去定义他对她的意义,便能够使自己所有过分的行为变得合理。

那些欣赏她、仰慕她的人,谁也看不出她只是一个来自工薪阶层,平民家庭的小孩。人人都当她是天生的“白富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走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路。

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她绝不能感情用事,毁掉自己的心血。

但是,再精密的机器,偶尔也会出现故障。

她终究也有自我怀疑的时候:如果说我得到的一切都已经足够,为何夜深人寂之时,心口仍有澎湃的疼痛?

她有多想念闵朗,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想打电话给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想见见他,不一定非要做点儿什么,就是见一见,像以前那样,面对面地坐着,喝杯东西说说话,也很好。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便已经这样做了。

电话响了很久,语音提示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不甘心,又打了两次,仍然还是一样的结果。

可是,如果直接去白灰里……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以,那也太卑微了。

她坐在沙发上,就是那张沙发,抱着猫咪玩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各种情绪、猜想搅和在一起,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她从前完全不知道,心乱如麻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幸好,在她的理智崩盘之前,闵朗回电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一点儿喜悦或是意外,像打给一个送餐员或是快递员:“手机静音了,刚刚才看到未接来电,有什么要紧事吗?”

像有一枚果核卡在喉咙里,徐晚来好半天没接话,要紧事?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但从前有关她的一切都是他的要紧事。

“很久没见你了,”她还是很擅长举重若轻这一套,“忽然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忙吗?”

“还好吧,你呢?”

她沉吟着:“我,今天不忙,要是你有空的话,碰个面,去吃点儿东西?”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她以为是信号不好,预备重复一遍,这时,闵朗讲话了。

他的声音不大,听得出犹疑,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改天吧。”

正在这个时候,像是背景音一般传来一个女声:“帮我倒杯热水,肚子疼死啦!”

一瞬间,徐晚来握着手机,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头的闵朗也没料到乔楚会突然大声讲话,他回头看向卧室里的乔楚,她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在宣告,我是故意的。

他瞪了她一眼,却又被她瞪了回来。

“不好意思,是我太欠考虑了。”徐晚来轻轻地笑起来,只有十秒钟的时间,她的软弱和伤感便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张弛有度的节奏,对,这才是我的常态。

“那,下次再约。”

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迫使闵朗开口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徐晚来怔了怔,是,她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反正不会是明天,也不会是后天,可能是两个月后,或者小半年?

她也不知道。

“闵朗……”她顿了顿,想说的话都已经被乔楚打乱,如此,那便不说了吧,“我挂了。”

闵朗没有马上回到乔楚身边,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海中有万马奔腾。

他有种近乎想死的怨怒,对他自己,即便已经无比清楚地了解了徐晚来的自私和无情,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想要尽快去她身边。

“是她吧。”乔楚冷冷地说,并不是发问,“你想去见她吧。”

闵朗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刚刚说什么?肚子又疼了?”

乔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打开Appstore下载了一个专门记录女孩生理周期的APP。

“你干吗在我手机上下这个啊?”闵朗伸手去抢手机,却没抢到。

乔楚忍着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他时间你爱跟谁在一起我管不着,但是我生理痛的这几天你一定要陪着我。”

“那你也不用在我手机上下这种东西吧,神经病啊。”闵朗终于把手机夺了回来,“我这就删掉。”

乔楚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

从Nightfall走出来的时候,徐晚来已经把高跟鞋换成了平底鞋,她有点儿茫然,想要忘记之前自己干的那件蠢事,可是内心的羞耻感却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清除干净。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夜幕,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月亮仿佛离地球特别近,一个又大又圆的黄色瓷盘悬挂在前方,似乎再走几步就会正面撞上。

但她的目光收回来时,

闵朗就站在她面前,不超过五米,比月亮还要近。

“你来了?”她是真的震惊,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胜利者的快感。

但很快,这种快感就被打破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闵朗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警惕,那是一个人看待自己不喜欢的,反感的,敌对的事物的眼光。

这种眼光让徐晚来感到愤怒,她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求你来了吗?”

“那你以后都不要再找我。”

“好啊,那你也别找我。”

“我要是再找你,我就是王八蛋。”

“你给我滚。”

对骂过之后,两人好半天都没再吭声。

在这过程中,他们各自往前走了两步,这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连五米都不到了。

这么近,闵朗很清晰地看到了徐晚来脸上的眼泪,他呆住了。

眼前这个卸了妆,面目素净的她,跟当年那个哭着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高中女生重叠在一起,他几乎就快要分不清楚了。

这种恍惚令他的怒气慢慢消散,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就演变为了一种巨大的愧疚和黯然,他伸出手去,却被徐晚来一把推开。

“我到底有什么错?”她慢慢地蹲下,像她养的那只猫咪,发出细碎的呜咽声,“从小到大不肯努力的那个人是你,放任自流的那个人也是你,我做错了什么?

“我多少次跟在你后面叫你不要逃课,叫你好好念书,你从来都不肯听。你从来都没有衡量过,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背负多大的压力。”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在刺着他。

“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来就不是。你当然,值得,跟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在一起。”

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在压抑了这么多年之后,终究还是由闵朗自己亲口说了出来。

“你以为我不想?!”徐晚来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简直有几分凄厉。

“那你就这么做好了,你联系我干吗?”

徐晚来听到这句话,忽然不哭了,她站起来,步步逼近闵朗,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巨大的矛盾感,落差感,极度的克制混着极度的失控。

她的脸贴近他的脸,她的嘴唇贴近他的嘴唇,千分之一秒,闵朗听见她说,“因为我贱,因为我一直爱着你这个王八蛋。”

她手腕上的镯子在月光底下散发着寒冷的光。

那一刻闵朗忽然觉得,在失望和绝望的经验里,他,乔楚,徐晚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十四章

回到公司之后,叶昭觉恢复了忙碌,只是在一些工作的间隙里,比如在茶水间的时候,或是在洗手间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她会想起,确定饭团烧店完蛋了的那天,她对乔楚说的那句话:我走到绝路了。

当时看起来,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此路已绝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端。

她必须承认,重新回到齐唐创意,即便只是一个过渡期,都让她的身心好过了许多。

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遇上重大项目,一群同事集体群策群力加班加到凌晨,工作结束之后,老板请吃夜宵,她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大家一起去。

没有男朋友在家等着,即使晚归,也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

月薪比从前高了一些,午餐吃个赛百味也不用再掂量是否有点儿过分。偶尔休假的时候逛逛街,看到喜欢的衣服、鞋子、包,内心盘算一下,如果不是太过昂贵,也会买来送给自己。

这是大多数白领未婚女青年的生活常态,叶昭觉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除了依然高悬在她头顶上的那笔,齐唐从来不提,她却从来不敢忘记的债务。

要怎么定义她和齐唐现在的关系呢,有时候,就连叶昭觉自己也觉得模棱两可,谁也没有把话说破,可是又好像已经无须再把话说破。

两人在工作时间都表现得很专业,上司下属界限分明,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出现过。

相比起其他人和齐唐之间尊卑不分的轻松,随意,叶昭觉小心谨慎的姿态,很像个胆战心惊的职场新人。

可是除了工作时间之外的任何时刻,他们之间的那根界线都很模糊,并且,越来越模糊。

她已经不再扭扭捏捏,同事们私下里拿他们开玩笑,她也不再急着否认,那样做的话,显得她多小气啊。

有时,加班到太晚,齐唐开车载顺路的员工一程,绕来绕去,她总是最后一个。

她坐在副驾驶时,等交通灯的间隙,他顺势握一握她的手,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立刻抽回或是全身僵硬。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有几个下雨的晚上,等雨停了,两人坐在他家的阳台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聊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没有意义,但令人愉快。

他们是两个过分有耐心,过分节制的家伙,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们都不急着揭,心照不宣的默契让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叶昭觉并不了解,对于齐唐来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

他确实有过不少女伴,回想过去,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吵,太吵了。

要钱,要包,要陪伴,要宠爱,要名分,个个都是索取的高手,这些东西他都有,也愿意付出,只要她们觉得开心就行,可是时日一久,他难免觉得枯燥。

叶昭觉不同,她什么都不要,你想给她,她还要拒绝,以“穷人的自尊”这么奇怪的理由拒绝。

可她越是这样,他偏偏就越想要多给她一点儿,关心,帮助,感情,什么都好。

齐唐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叶昭觉身上最难得的,是一种接近极致的安静,一种仿佛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嘈杂都收纳其中的安静。

一种立地成佛的安静。

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低下头眺望远方的时候,她凝神思索的时候,看起来跟一座雕像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没有内容,相反,它是静水深流,是被命运反复锤炼过后的大音希声。

齐唐为这种静所着迷。

因为心底里的这份偏爱,在越来越多的场合,齐唐会携叶昭觉一同出现,有时是出于工作需求,但更多的时候,他就是单纯地觉得带上她,自己高兴。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叶昭觉真的只是齐唐的助理,到后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绝不仅此而已。

一旦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这件事,便自然而然地会引起更多人对她感到好奇,可是,每当这些目光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叶昭觉身上时,她都有一种被狙击手包围了的感觉。

她从来都不擅长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许很难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明星梦的女孩子,可是,叶昭觉就是。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风头,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从来没有过,一分一秒都没有。

有时,相熟的人跟齐唐开玩笑,半真半假地问,“到底是助理还是女朋友,你可不要假公济私”又或是,“换新女朋友了啊,怎么也不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

类似的情形之中,齐唐往往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一个“换”字,总令叶昭觉感到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屈辱。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叶昭觉终于按捺不住,直接向齐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以后这种外派的工作,您还是交给其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