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善意,邵清羽心里是感激的,虽然她常常不说。

叶昭觉开门看到邵清羽,一时忘了其他,脱口而出:“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邵清羽一把推开她,翻了个白眼,但她决定待会儿再解释这件事。

“徐晚来也知道了?”邵清羽往沙发上一躺,随手扯过一块绒毯盖在腹部上。

提起这件事,叶昭觉瞬间就蔫了,也没心情再继续挖苦邵清羽突然冒出来的双下巴和大了整整一圈的脸。

“她肯定知道了啊,她是受害者,警察应该最先通知的就是她吧……”叶昭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几天老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介绍乔楚和闵朗认识,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邵清羽默默地看着叶昭觉。

齐唐说得对,她深陷在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自我责问里。

她好像一直都误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她怎么样做或者不怎么样做,结果就会改变。

“你没有那么重要。”冷不丁地,邵清羽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叶昭觉抬起头,有些错愕,还有些茫然。

“乔楚和闵朗的事情,你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责任,或者说,你根本就阻止不了。”邵清羽握住叶昭觉的手,“他们认识的那天晚上,我也在,你记得吧?”

叶昭觉点了点头。

“那晚闵朗唱歌的时候,你一直在和简晨烨说话,但我注意到了乔楚,她装得很镇定很矜持,对啊,就是装的啊。那段时间我不是瞒着你和汪舸来往嘛,可以说是做贼心虚的吧,反正那一阵子,我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当时我就觉得,乔楚对闵朗肯定有兴趣,她装,就是为了吸引闵朗的注意,所以后来我知道他们搞在一起了,一点儿都不意外……话是难听了点儿,意思没错吧?”

一个人非要爱上另一个人,就像飞蛾扑火,旁人是没有办法的。

叶昭觉怔怔地看着邵清羽一张一合的嘴唇,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邵清羽这么心细。

她自己心里那种尖利的痛苦,好像真的因此减轻了一些。

“昭觉,你仔细想想,乔楚是什么样的性格?你从她整容这件事里就能看出点儿端倪吧?闵朗和徐晚来那样对她……不要说是乔楚这么烈的性子,即便是我,即便是你,都不可能忍受得了。”

邵清羽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她将整桩悲剧剖开来,一点点抽丝剥茧,追根溯源,摆在叶昭觉的面前,你看,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过了很久,叶昭觉才开口说话,“我劝过乔楚,也劝过闵朗,甚至暗示过徐晚来,但他们都没有听。”

对于他们三人的纠葛,她有过不好的预感,但她没有想到最后会如此惨烈。

“但乔楚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之外,”叶昭觉撇了撇嘴,她想起乔楚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多次,而现在她出了事,自己能做的却如此有限,“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

邵清羽已经黔驴技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叶昭觉。

从小到大,她们维持友谊的模式都是,她惹事,叶昭觉帮着收拾烂摊子,她闯祸,叶昭觉陪着她一起承担。

叶昭觉总是两个人中更坚强更有主意的那一个。

又过了很久,邵清羽坐起来,正色道:“那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可能你会稍微开心一点点。”

叶昭觉转过脸来看着她:“你说。”

“我怀孕了,你要当干妈了。”

就像是有一场无形的飓风从屋里呼啸而过。

淤积在叶昭觉心里的苦涩和悲痛,那些滞重的东西,在顷刻间被一扫而光。

她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形成了一个“○”形,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像是看到了某种神迹,一旦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接着,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将来生了孩子,让你做干妈吧!”

“好啊……等等,那我要给你孩子钱吗?”

“当然啊,干妈就是要经常给孩子钱啊!”

“那我不要做了,我的钱只想给我自己花。”

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蠢话,她们俩的眼睛都微微发红。

从见到邵清羽那一刻开始,叶昭觉就觉得她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现在,叶昭觉知道了。

多年后,那个一直渴望得到爱和家庭的女孩子,她最好的朋友,坐在她面前,清清淡淡地宣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消息。

对于她们来说,曾经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一朝一夕的更迭之中,现已成真。

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痛苦有时看起来是如此相似,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让叶昭觉为自己汹涌而出的眼泪做出解释。

这一刻,她知道,往后她们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吵架而冷战了。

她轻轻地抱住邵清羽,就像抱住自己已然逝去,永不重来的青春。

白灰里79号。

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被徐晚来给砸了。

闵朗木然地看着屋里这一地狼藉,和那个丝毫没有停手迹象的疯子。

他不打算阻止她,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帮着她一起砸。

从乔楚离开的那天晚上开始,他就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这些天,闵朗连79号的门都没有出过,他一直躺在阁楼的床上。

这张床,乔楚曾经睡过很多次,他在翻身时,看到角落里有几根长头发。

他动作很轻地拈起那几根头发,对着光看了很久,直到眼眶里充满泪水,乔楚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那条丝巾,此刻就在枕边。

她留给他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随着她的离开,闵朗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躯体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具体是从哪一天,哪一个瞬间,命运急转直下,一切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全都朝着最坏最惨最无可挽救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终至毁灭?

期间,简晨烨来过一趟,两人沉默着,喝了许多酒,却没能说几句话,无话可说,有什么好说的呢?

叶昭觉也来过了,一边骂他一边哭,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后来她骂不动了,就抱着他哭,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顾忌性别和朋友的界限了。

可闵朗心里一直是麻木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场面好像似曾相识。

再一想,就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他一直在等徐晚来,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这笔账,只有他们自己面对面才能算得清。

所以当他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砸门的声音时,他几乎有种解脱的感觉。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审判的时候到了。

徐晚来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仇人,她没有化妆的脸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逃课去找他,而他为了面子叫她滚。

那时候,她还没有如此凌厉的眼神,面对伤害,只会哭着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错了。

她一定想不到,他们的缘分会这么深远而复杂,她一定预计不到,无论他活成什么样子,这一生他们对于彼此都息息相关。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个王八蛋……”徐晚来砸累了,就地坐下,坐在一堆废墟里,她点了支烟,眼泪一直流,“我到底欠了你什么,十几年了还没有还清?”

闵朗眼睛发热,喉头发紧,他本想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的人,可是话到嘴边,成了“是我欠你”。

徐晚来猛然抬起头来:“是乔楚那个贱人,毁了我这么多年的梦想。”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人在闵朗面前说出这个名字:乔楚。

像是有一只手揭下了贴在他心里的封印,他终于恢复了感知。

又重又闷的痛,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环往复,没有放过任何一处,最终汇集到一起,直接冲向心脏。

他想起第一次相见,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与整间屋里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想起她穿着那件月牙白旗袍的样子。

想起新年夜,她忍着眼泪,独自离开白灰里。

想起她曾经拿刀抵在他的背后,绝望地问他:“你说,我杀了你好不好?”

他还想起最后那次见她,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冥冥之中就像是来向他告别的,她临走时,亲了一下他的脸。

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一点关于爱的经验,所以我才会爱你爱得这么糟糕,闵朗,你别恨我。”

闵朗慢慢地蹲下来,他终于知道痛彻心扉是什么意思。

“晚来,”他的嗓子完全哑了,“不是她毁了你的梦想,是我们,是你和我毁了她的人生。”

第十九章

对于叶昭觉来说,这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经被几件事情划分成了几个固定的部分。

新娘造型工作室开业在即,装修还在收尾,她每天一起床就得赶过去守着工人们干活儿:“各位师傅,请一定要抓紧时间啊,拜托拜托!”

陈汀早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你知道我有多懒的,杀了我上午也起不来,你就多担待担待。”

明面上是朋友、合伙人,实际上多少有点儿雇佣的意思在里边,哪儿能一点不迁就她?

这点儿人情世故,叶昭觉还是懂的。

到了中午,工人们去吃饭,去休息,她就去711买个饭团子、沙拉或者凉面,虽然是简简单单的速食,但好歹能抵饿,勉强算顿饭。

关于吃这件事,叶昭觉现在认为是越省事越好。好不好吃?不要紧。

中午过后,等到陈汀一来,她就可以去上化妆课了。

学了这么长时间,她自觉进步巨大,算一算课程,差不多也上完三分之二了。

最初来上课时,其他学员经常会在下课后互相约着一起去逛街,或者看电影、吃火锅,听着都是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她们一开始也会叫叶昭觉一起,可惜每次,叶昭觉都会面露难色,抱歉地推辞:“去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哪里有什么下次,拒绝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都识趣了。

在同期学员的眼里,叶昭觉是一个礼貌,友善,好打交道,可又极不合群,神神秘秘的人。

叶昭觉的苦衷不好跟任何人讲,她不是不合群,只是实在没时间再匀出来用于社交。

乔楚出事,邵清羽怀孕,闵朗关掉79号……一桩接一桩,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她不是任何一件事中的当事人,可件件事都弄得她焦头烂额。

“责任感”,叶昭觉长到这么大,好像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从前闲来无事,她只觉得在这世上,与这几人喝酒谈天最快活,直到这一连串的变故如陨石砸向地球,而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和踌躇,都令她感同身受。

似乎真是要等到这样的时刻,真正的“交情”才会显山露水,她才能明白,这几个人于她而言,是手足之情。

每隔几天她都会去律师事务所见见乔楚的代理律师,尽管还没有太多实质上的进展,但只要去了,她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儿。

很奇怪,以前一丁点儿事她都会手忙脚乱,不是哭就是崩溃,现在遇上这么大的事,她反而比谁都镇定。

有时陈律师在处理别的事情,她就在会客室里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一小会儿时间,便是她一天中唯一清静的时候。

有一次,她实在太困了,等着等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直到陈律师的助理不得不来把她叫醒,醒来时,她额头上有一块被压出来的红色印记。

她专心致志地跟陈律师谈了大半天,对自己额头上的那块印记浑然不知,最后,她大概听懂了陈律师的意思。

Nightfall因为火灾而直接造成的经济损失,加上有工作人员因意外受伤,再加上阿超他们一口咬定是受人唆使……种种情况,都让乔楚难逃牢狱之灾。

但是,如果徐晚来愿意接受一定程度上的经济赔偿,法院或许会考虑从轻追究法律责任。

难就难在,要说服徐晚来,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叶昭觉去过两次徐家,第一次是单独去的,徐晚来一听她的来意,只差没当场发脾气赶她走。

第二次,她心有余悸地叫上了简晨烨一起,结果并没有比第一次要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多了个伴而已。

“我觉得,闵朗应该会比我们更清楚,”坐在车上时,叶昭觉的脸上有种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的表情,“该怎么跟她谈……”

简晨烨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拍拍她的头,手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早就不适合出现这样的举动了:“算了,你也尽力了。”

叶昭觉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无用功,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我试过了,知道此路不通,也死了心了。”叶昭觉笑了一下,将话题转移开,“邵清羽怀孕了,你知道吗?”

“真的?”简晨烨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挺好的啊。”

“是啊,挺好的。”叶昭觉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说话了,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

某些话题,一旦要深入地谈下去,势必会牵扯到往事,而这些过去,恰是他们现在必须小心翼翼避开的雷区。

这时,公交车报站的广播在提示,下一站就是叶昭觉的目的地。

她整理了一下包,有句话在喉咙里已经卡了很久,上次见面她就想问。

在下车之前,她终于假装轻描淡写地问出来了:“你和那个,叫辜伽罗是吧……怎么样了?”

简晨烨瞟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了,“举重若轻”这回事,她还是做得这么别扭,这么拧巴,一开口就暴露了真实的意图。

“就那样吧……”简晨烨语焉不详地带过了她的问题,“到家给我发个信息,早点儿睡,你也不是很年轻了,黑眼圈很明显哦。”

“关你屁事!”叶昭觉下意识地捂住脸,但脑袋里却一直在思索,就那样……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觉得这话中还有别的深意呢?

下车之后,她慢慢往家里走,忽然之间,她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简晨烨竟然能够和平共处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畴昔种种都过去了,爱也好,恨也好,误会也好,嫉妒也好,全部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是两个全新的人,全新的简晨烨,全新的叶昭觉。

曾经无数次说起“未来”,用尽全部青春却只验证了一件事,对方并不属于自己的“未来”。

那些岁月没有消失,只是没有人会再提起。

再见了,曾经属于叶昭觉的简晨烨,还有曾经属于简晨烨的叶昭觉。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得空了的叶昭觉便叫了邵清羽来家里吃饭。

既然说好是来吃饭,邵清羽表示,那我就真的只管吃哦,可不要指望我会帮你忙哦。

她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恢复了从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连剥几颗蒜几根葱都不肯:“我是客人,又是孕妇,凭什么帮你干活。”

叶昭觉翻了个白眼:“你在婆家也这么作威作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