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没话找话地跟她说,“新娘都要起这么早化妆吗?”

叶昭觉故意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她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车门那边,说话充满了火药味:“你自己娶一个不就知道了。”

“好啊,”车子拐了个弯,齐唐的视线始终在正前方,他轻描淡写地顺着叶昭觉的话往下说,“就你吧。”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剩下的路程里,叶昭觉没有再发牢骚,她抿着嘴,沉默地抵挡着越来越尴尬的气氛。

“对了,”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跟齐唐有关的话题,“我这几个月收入还不错,欠你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应该年底就可以全部还给你了。”

正好一个红灯,齐唐停下车,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

他看了看地图,下个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天色已经微亮,叶昭觉的脸在晨光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脸,一张纯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脸,有几颗斑点,还有不太明显的黑眼圈。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又好像已经不怎么年轻了,长久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这张脸上。

这是一张有内容的脸,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就连齐唐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忽然倾过身体去亲吻这张脸。

没头没脑的,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搞什么?要死啊!

当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齐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构什么似的扯了些别的闲话,“你这几天忙不忙,我们找个都有空的时候,一起吃饭怎么样……我有个朋友上个月开了家新餐厅,我一直还没去过,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说的话。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乔楚,我们再约时间好吗?”叶昭觉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够后座的化妆箱,她不想让齐唐看出来自己的慌乱,“那我走了,你开车小心一点儿。”

她的背影狼狈得要命。

齐唐开车回去的途中,太阳已经升起,整个城市被一种绚烂的金色所笼罩着。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站台前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已然苏醒。

先前浮于他心间的快乐现在已然沉静下来。

几个钟头之后,他已经坐在一家餐厅里,在等早餐的过程中,他打了一个电话。

“晓彤,见个面吧。”

第二十一章

Frances用手挡着面部打了个哈欠,她一直没有摘墨镜,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因为睡眠不足而微肿的双眼。

服务员将咖啡送上来之后,她几乎是一秒钟都没有等待,顾不得烫,端起来一连喝了好几口。

放下咖啡时,她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终于清醒了一点儿。

尽管看不见,但齐唐感觉到了墨镜镜片后面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极不友好。

他的耐心也不太多了,速战速决吧,就在他刚想要说话的时候,Frances抢先开口了。

“你去了一趟英国,为了弄清Nicholas和你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你居然不计前嫌,找人联络了我丈夫,不对,现在是前夫了……结果不仅做了DNA鉴定,还意外地收获了我离婚的真相。现在你大概已经收到鉴定结果了,所以底气十足地约我出来,打算当面戳穿我,好好欣赏我惊慌失措的样子……”Frances气定神闲地说着这番话,语气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我都说对了吧,齐唐?”

齐唐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一时竟陷入了被动中。

Frances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这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他原本以为,要她承认这一切会花上一些时间,可现在,措手不及的那个人反而是他。

“你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当然,这个毛病我们俩都有。”

Frances语含讥诮,她挑起一边嘴角,笑得很轻蔑,“你刚到那边,我就得到消息了,怎么说呢……齐唐,我的人缘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好一点儿。”

话都说开了,场面没有太难堪,但情义却也一点儿都不剩了。

齐唐忽然想到,或许这也算是旧相识的好处,因为从前经历过更激烈更不堪,相比之下,现在的情形真不算什么。

“晓彤,”他还是坚持叫她这个名字,“真的是因为他破产,你才提出离婚的吗?”

“这有什么错吗?”Frances继续冷笑着,“你不是很了解我的个性吗,我就是这么自私呀。”

她终于摘掉了墨镜。

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底下,一切矫饰和伪装都无处遁形,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杀气,像是对什么事情失望到了极点。

他们互相端详了对方很长时间,像是要从时间手中夺回一点儿什么,是什么呢?齐唐静静地想,悲哀的感受比他思索的结果更先浮出水面。

看到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很无力,又很可笑。

她说的谎,那么单薄,那么容易被揭穿,可是他却费了大力气去证实这件事,不外是因为心底深处,还有些许悲悯。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轻声问。

“心血来潮跟你开个玩笑呗,顺便想要验证一件事。”她的冷笑褪去了,现在换成了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双眼仿佛弥漫着雾气。

齐唐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必须承认,Frances依然很美,或许是他前半生认识的、见过的异性中最美的一个。

但是,这对他已经不具备丝毫吸引力。

“齐唐,我原以为你真的成熟了,其实你还是搞不懂女人心里想什么。”

她把咖啡喝完,站起来,戴上墨镜,很好,她的杀气消失了,恢复了往常的妩媚妖娆,随时能迷倒任何一个她想要对其下手的男人。

她凑到齐唐的耳边,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说过,你一定会忘了我,那时你不肯相信,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齐唐对着面前那个空掉的咖啡杯发了很长时间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他蓄积了全身的力量,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空气中。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滞留在机场或者码头,不值得恼怒或是痛苦,但有点儿茫然,在下一班航班或轮渡到达之前,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这种情境中。

下一班航班和轮渡很快就来了。

苏沁打来电话:“下午的会议,你参加吗?”

“我现在就过去。”他挂掉电话,面容平静得就像一片湖水。

邵清羽是拉着汪舸的手走进自己家门的。

她想过,只要父亲流露出一丁点儿轻蔑的神色,她马上转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这里。

回来之前,她主动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明确地提出两个条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来”以及“我回来的时候,姚姨不能够在场”,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体深处有种强劲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等待了几秒钟,无比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好。”

邵清羽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

她不说话,初次见面的,她的父亲和丈夫,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先前还是敌对的关系,在这个时刻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邵清羽坐在沙发上,姿态竟然真有几分像一个客人,她四处环视着,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果然,我就知道,这个家有我没我一个样,她心里一动气,情绪便有些波动,目光从四面八方收回来,投到了父亲的脸上。

咦?她心中隐约有个疑问,哪儿不对劲?爸爸怎么看起来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她又细看了一番,那眼神让邵凯既不安,又不自在,原来是多了一副眼镜。

“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她茫然极了,语气就像小时候问父亲“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呢?”

邵凯尴尬地笑了笑:“这是老花镜,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没注意。”

邵清羽呆住了,父亲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她脑门上,过了片刻,她发觉自己哭了。

起先还是流泪,慢慢地,那哭声越来越大,毫不克制,到后来便成了号啕。

她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那个强势的、蛮横的、独断专行的父亲早就开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过去,她偶尔也觉得父亲显得有点儿上年纪了,但她一直很单纯地认为,都怪他自己找了个过分年轻的老婆,他本来没那么老,就是因为站在姚姨旁边,被衬老了。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态却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里。

她太伤心了,离家以来,她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她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是父亲太势利,太封建,太不讲道理。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错了,她甚至认为,父亲的极速衰老,这件事,她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

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崩溃了,与此同时,她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便开始一点点溃散,坍塌。

她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脸颊一路往下。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去医院路上的那一路红灯,早在那么久以前,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一位至亲。

想到这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她的心脏。

汪舸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他担心这样强烈的悲伤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可是他又无法为她分担哪怕一点儿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哄劝着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尽管这很徒劳,但他还是在重复着:“不要哭了,别难过了,你回家了。”

邵凯望着女儿,还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们有着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内里却还是两个孩子。

邵清羽离家出走的初期,他严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连小女儿怯生生地问一句“姐姐不回来了吗”都要被他狠狠地骂一顿。

老朋友们都来劝过,晚辈如齐唐也来当过说客,就连妻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装模作样,也假惺惺地为清羽说了几句好话。

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谁为清羽说话他就甩脸色给谁看。

随着她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邵凯的怒气消减了不少,而牵挂和担忧却与日俱增。

每天回到家里,上了饭桌,他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空位子。

晚上休息前,路过清羽的房间,他总会停一停,尽管知道里面没有人,却也不敢进去。

家里少了个人,房子突然一下就变大了,他总觉得不是这里少了点儿什么,就是那里缺了点儿什么,再多的家具电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现在,清羽终于回来了,还怀着身孕,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做外公了。

她没有说一句关于道歉的话,可是她的哭声中已经表达了全部的忏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年轻人的事,随他们自己去吧。

像是要极力安慰自己一般,他又想到,好在家中略微还算有些财势,万一将来事实证明清羽选错了人,总不至于无路可退,比起很多婚姻不幸、自家条件又不太好的女孩子,清羽还算是有点儿后盾。

他站起来,指了指餐厅:“清羽,先吃饭吧……”顿了顿,又说,“汪舸,你也来。”

工作室的装修终于完成了。

叶昭觉向陈汀请了一天假,她要去看乔楚。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她不想让其他人和她一起去,原因很简单,她就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乔楚狼狈的样子。

这天她早早起来,特意认真地化了个妆,又在衣柜里反复挑选了半天,觉得穿哪件都好,又都不好。

出门前,她将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眼神凌厉如同最苛刻的面试官,反复质询自己:还有什么细节需要修饰吗?

这是她第一次去探视乔楚,她希望自己能传递一些好的能量给她。

“拜托你好好打扮一下行不行?”言犹在耳,乔楚以前老是嫌弃她不修边幅,这次可要让她没话说才行。

想起昔日的种种,叶昭觉的眼睛有点儿枯涩,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努力地调整面部肌肉。

你要笑得自然点儿,要让她觉得你是很开心的,不要老让她觉得你过得不好。

见到乔楚之前,叶昭觉一直在抠指甲,抠完左手抠右手,停都停不下来。

这是她从小就有的坏毛病,大概是从前把低分试卷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时养成的习惯,只要心里一紧张,就无法控制自己。

两只手的指甲被她抠得越来越秃,已经抠不动了,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乔楚。

她的皮肤苍白得像纸一样,头发剪短了很多,下巴上长了两个小痘痘。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似乎连胸部都小了一罩杯,被铐上的双手一伸出来青筋毕现。

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喉咙深处已经涌起了哭腔。

“你来啦。”乔楚倒是很轻松,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叶昭觉的红唇,“这个颜色很好看,是不是Chanel的丝绒?”

“不是啦,就MAC(魅可)那支啊,你陪我一起买的。”叶昭觉也很轻松,却是装出来的。

她怔怔地望着乔楚,如果不是因为环境限制,此刻的气氛多像是往日的下午茶时光啊,聊聊彩妆、衣服、红尘俗世男欢女爱之类的话题,肤浅又快乐。

乔楚的神色和语气都很清淡:“你最近怎么样啊,说说呗。”

叶昭觉据实以告:

“我和陈汀一块儿弄的那个工作室已经装修完了,我跟你说,我真是累惨了,陈汀是处女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超级挑剔,装修工人都快被她弄疯了……不过效果真的很棒,而且她把这个工作室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心里也更踏实了。

“快开业了,陈汀找大师算过日子……我平时也可以接些私活,她不限制我,不过工作室也会相应地抽一点儿佣金,挺合理的,我没意见。

“还有一个好消息,清羽怀孕了!对啊,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而且!而且!她爸爸也接受她和汪舸了,没办法嘛,父母总是会让着孩子啊,她爸还送了套房子给他们,还请了专人照顾她,现在她婆婆也没那么累了。

“简晨烨跟那个女孩子分手了……当然不是因为我啊!她说她要去追寻人生的意义,这关我什么事啊!”

她不断地在向乔楚汇报着其他人的生活境况,语速又快又急。

乔楚心里很明白,昭觉是在赶时间,她要说的话这么多,可是时间这么少。

为了不辜负叶昭觉,乔楚一直默默地听着,间或插上一两句“真的吗”或者是“那太好了”。

直到说完简晨烨,叶昭觉停下来了,她说不动了。

要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觉得,就像是明面上的浮冰都已经被捞干净。

这些无关痛痒的人和事情,这些乔楚根本就不感兴趣,也不在乎的闲杂人等,被叶昭觉用来做挡箭牌的谈资和话题,终于耗光了。

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终于到了叶昭觉的唇齿之间。

“闵朗……”她的话里有着明显的躲闪,“他去外地了,要待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我叫他一起来看你。”

“噢,不必了,”乔楚还是那副清淡的口吻,“非亲非故的,不要麻烦他。”

她的平静不是装的。

她与闵朗告别的那个夜里,同时也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革除。

并不觉得后悔,也没什么遗憾,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走到这么同归于尽的地步,可是她心里空荡荡的,仅仅只是觉得,爱不动了。

不爱了,耗完了,熊熊大火过后只有灰烬,爱情也是一样。

虽然暂时身陷囹圄,但长久以来折磨她的事情……都灰飞烟灭,不存在了。与从前欲生欲死爱着闵朗时相比,她反而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叶昭觉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克制了一会儿,但终究没有克制得住:“他是爱你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乔楚听完,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幼稚的故事,笑容里有种“懒得跟你计较”的意味。

“真的,”叶昭觉心一横,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说服乔楚,“他卖掉了79号,把钱全部赔给了徐晚来,自己什么也没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