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忆大概教了暖暖方法。

电话挂断,她看着望不到头的车海,就连公交车道都停满了大小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雪渐停了。

差不多八九点的时候,车根本没有任何能挪动的迹象,她远远看见有好多人从公交车上走下来,似乎准备要步行回家,或者到远处再看看有什么的士能坐…这场堵车,真的好严重啊…

季成阳忽然从车后座拿了衣服:“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纪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开了车门下车。她透过不断滑动的雨刷,看见他很快穿过车海,没了踪影。去哪儿了?纪忆茫然看着左侧的天安门城楼,思考着这个问题。她耐心等着,等了很久,忽然前面的车挪了一段路。

纪忆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拿手机打他电话。

但是后边的车已经迫不及待地按了喇叭,简直是震天响。

喇叭声,还有人的咒骂声,让她手忙脚乱的,甚至想要不要自己去试着开一下,反正只是挪动了一小段…幸好,这时候车门被打开了。

季成阳跳上车,随手把一袋子热乎乎的吃得扔给她,把车往前挪了几米。

然后,继续堵。

纪忆拿出一个菠萝派,咬了口,险些被烫了舌头。

正在抽气的时候,忽然发现他有些好笑看自己:“怎么了?”她奇怪。

“你吃了我想吃的。”他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

啊,原来他喜欢吃菠萝派啊。

纪忆忽然觉得他蒙上了一层特别柔和的白光,像是忽然变得生活化,忽然变得温柔了。她很自然递到他嘴边:“那你吃剩下的好了,我就吃了半口。”话音未落,她自己先发觉了不对,太习惯了,小时候的亲近感太难忘记…

这几秒钟被无限拉长。

他的眼睛从苹果派移到她的手上,然后右手从方向盘上松开,握住她的手,咬了口菠萝派,口齿不清地告诉她:“我随口说的,你吃吧。”

她把手收回来,看着他咬过的地方,过了会儿,才一口口继续吃完这个菠萝派。

那晚之前,北京从来没有过如此影响力的大堵车。

那一晚,纪忆一直听着广播,首都机场所有航班停飞,当晚所有乘坐民航飞机的乘客百分百晚点。好像就是那一场大雪,将这个城市的路况彻底分为了前后两个纪元:这之前,谁都不会觉得堵车能堵到如此惨绝人寰,这之后,人们却慢慢习惯把这个城市当做大型停车场。

那晚很多被堵在路上的人,都不会忘记2001年12月7日,那个星期五,多少人都是五六点下班坐上车,却凌晨两三点才终于到家。

而她和季成阳到家时,也已经是凌晨一点。

暖暖已经再次睡着了。

纪忆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放在床边的沙发上,看季成阳从衣柜悄然拿出干净衣服,用眼神告诉她自己先去洗澡。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一天好玄妙,走得时候暖暖是熟睡的,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姿势熟睡着,好像时间从未变化。

好像这一整天都是偷来的,谁也不会知道。

中:生命的两端

第二十一章 生命的暗涌

寒假前,肖俊和付小宁合伙在附中正门、五道口和新街口连开了三家音像店,他本人就在附中大门口看店,门店距附中大门不过两三百米的地方,去的学生特别多。暖暖自然特别开心,完全一副老板娘的姿态,没事儿下课了就在店里玩。

店面不大,但是生意非常好。

主要是他在社会上混得太早,资源多,店里主要生意是打口碟和香港来的原版碟。

“古典,摇滚,爵士,”暖暖的长发高高系起来,站在店里像模像样地给人推荐,“这一排都是香港直接拿货的,都要加60块钱运费。”

有人拿起一张碟,问了两句,她立刻就露馅了:“这个啊…”

暖暖求助看这里,看在喝茶的肖俊。

肖俊抿嘴笑了,站起来:“这张Neu!的CD啊,出了这家店,在北京城里绝对找不到另外一家店有,170不还价。”

那人哈哈大笑:“老板不用再卖瓜了,早听说你这尖儿货多,特地来的。”

纪忆远远看着暖暖和肖俊,忽然觉得之前那晚的事,也不算什么。

她越是长大越喜欢看喜剧,看幸福生活的片子,如今有身边能有人现场表演,更是喜欢。

当然,她也曾替暖暖担忧过,肖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暖暖家接受呢?不过想到这个的时候,她也只觉得困难而已,却并没把这种困难具象化。年幼的生长环境太过单纯,让她觉得所谓金钱家境都是可以战胜的,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十五六岁的年纪,真正焦虑的只有一场又一场考试,天大地大成绩最大。

沉浸在年少爱情里的人,都以为互相称呼老公老婆,我给你做次饭,你带我洗次衣服,就已经是老夫老妻患难与共了。等风雨来袭,再去看,大多是一场又一场自我陶醉的“过家家”。

“姐姐,我想买张碟送男朋友,”忽然有个穿着附中初中部的校服的女孩子,有些怯怯地看着纪忆,小声问了句,“我不太懂,你能帮我讲讲吗?”

这小女孩来了很久,也在店里转悠了很久,硬是没敢主动和老板及“老板娘”说话,反倒是看见了坐在收银柜台后看书的纪忆。主要因为纪忆身上穿着的就是高中部的校服,胸口还戴着学校徽章,一看就是非常好的学姐。

“啊…其实…”纪忆想说自己也不太懂如何推荐。

话没出口,身边已经有人接了口:“我给你挑一张。”

付小宁走过来,随手从半面墙的CD架上抽了几张:“这些都是打口碟,直接从国外拿来的原装,国内都没有。大哥哥帮你挑几张,保证你男朋友喜欢。”

付小宁特有温柔的声音,让小姑娘立刻消除了距离感。

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很认真听着,还偶尔闲聊两句。纪忆在一旁旁观,发觉付小宁完全不像刚开店时那么两眼一摸黑,竟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像换了个人,介绍这些乐队和CD,完全就像是一个资深行家。

他应该下了一番苦工吧?

纪忆对他忽然有了些改观,起码排斥感少了一些。

付小宁和小女孩有说有笑地,给她挑了几张物有所值的好货。他从小女孩子手里接过五十块钱钱,递给纪忆:“找2块给我。”

纪忆把50扔到抽屉里,拿出2块钱递给他。

付小宁发现纪忆嘴角带着笑,忽然就愣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纪忆对自己有这么友善的笑容。

纪忆对他点点头,收好书,对暖暖的背影说:“去吃饭吧,我吃完还要回去晚自习。”

暖暖不太舍得离开,可还是在肖俊胸口蹭了蹭:“我走了啊,吃完我就回家了。”

“走吧。”肖俊曲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好好复习。”

暖暖就像个小媳妇似的嗯了声,挽着纪忆的胳膊走了。

两个人吃过晚饭,纪忆独自回学校。

经过排练厅时,她看到有低年级的乐团学生在里边弹琴,辅导的正好是她乐团的老搭档。不知怎么地,她听了会儿,就莫名想起那天凌晨,在季成阳车里听到的歌曲。

她走进排练厅,趁着低年级人都休息的空档,问自己的老搭档:“我那天听了一首歌,你帮我想想,叫什么?”

老搭档立刻笑了:“我可不一定知道啊。”

纪忆边回忆,边给她哼出了大概旋律,过了这么久,她竟还记得清楚。

“啊,这个啊…天使之城的主题曲Angel,” 老搭档边给纪忆在手掌心写出这首歌的名字,“这电影的原声碟挺好听的,比电影出彩。电影是个悲剧。”

又是悲剧…

难道他喜欢的都是悲剧?

从这个杀手不太冷到那天看得天鹅湖,还有这部电影,无一例外全是悲剧。

“你没看过可以看看,”老搭档似乎也非常推崇这电影,绘声绘色地学着台词,“尼古拉斯凯奇太帅了,尤其是特悲伤说那句话的时候…I would rather have had one breath of her hair, one kiss of her mouth, and one touch of her hands than an eternity without it.你听得懂吧?小纪忆?”

她听懂了这句话,并没有那么难理解。

“很多种译法,我最喜欢这句,改动有些大,但是感情特别到位,”面前的旧日搭档继续说着,“我愿用永生去交换,闻一闻她的秀发,吻上她的嘴唇,触摸到她的双手,哪怕只感受这么一次。”

“是挺悲情的,”纪忆听着这句译文,忽觉难过,“真的是悲剧吗?”

老搭档乐了:“我骗你干嘛,反正挺措手不及的一个悲剧,就是男的放弃了永恒生命,终于坠入凡间想要做一个普通人,那时候女主角忽然出车祸死了。天灾人祸,反正挺让人说不出的结尾,就这么结束了。”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却很怕看到这个电影,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悲剧,总觉得不吉利。

从那日大雪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季成阳一直没再联系她。

她曾几次想问暖暖他最近在干什么,可是心里装着那层感觉,就不好意思直接问。只是间接去问几句,暖暖都很平常地回答她:“我小叔啊,几个星期没回来了,估计又出国了吧?他本来就不经常回院儿里的。”

纪忆想找他,都不知道用什么借口,只有在期末考试之前的晚上,给他发了个短信:我明天要期末考试了,高三最后一个期末考试,忽然有点舍不得高中生活。

短信发的时候,她忐忑不已,可发出去过后,却石沉大海。

季成阳没有任何回复。

也就是从那个短信开始,纪忆不敢再贸然做什么,就如此断了联系。

就这样一直到期末考试完,进入了高中最后一个寒假。

1月20日,她终于年满十六岁。这天下午,家里照例没有人。

纪忆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大的借口,她满十六岁了,如果这时候给他打电话,他应该不会不接吧?她坐在书桌前犹豫徘徊了很久,终于找出他的电话号码,按下拨通。

没有关机,只有不断的等待音。

她紧张地等着,等着,忽然电话就被接通了:“西西啊?”

是王浩然的声音?

纪忆愣了:“啊,是我,我找季成阳。”

“他去洗手间,”王浩然说,“放寒假了?要来医院看他吗?”

医院?纪忆完全不在状态,就是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很快追问:“他在医院吗?哪家医院?”“301,”王浩然的声音告诉她,“我问过他,他说你们院儿里是有班车到这里的——”王浩然完全一副她本该知道情况的语气。

纪忆没等他说完,就追问出了病区和病房位置。

他住院了吗?

完全没打算告诉自己吗?

她根本等不及定点的班车,直接跑出去拦了的士,就去了301。

她很少来这家医院,应该说自从她小时候在中日友好住院过后,她就很排斥医院。

岂料,越怕越容易出差错。纪忆下了出租车,走进301后,竟就在心乱如麻的状态下,茫茫然跟着一堆医生病人走进一部电梯。

电梯一层层停下,人越来越少,等到最底一层时,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门悄无声息打开,静悄悄,阴森森的。

纪忆这才发现自己坐错了楼层,本该上楼,却跑到了地下。她瞬间愣住,对医院的恐惧忽然就蔓延开,一边骂自己糊里糊涂,一边推开楼梯间的门,一层层拼命跑上去。

唯独最怕医院,还偏偏在医院迷了路。最后跑到一层,猛地推开木门,看到满是人的空间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结果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心更乱了,也更怕了。

不止怕医院,还怕季成阳真有什么事。

她这次不敢再分神,到了季成阳住得这一层。这里本就没几间病房,又都关着门,静悄悄的。幸好有充足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洒满了整个走廊。

她慢慢走到季成阳的病房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就顺手推开了。

房间里没有王浩然。

只有坐在沙发上的他,被两个护士挡住大部分身体。

她走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白衣护士正在低声和他说话,劝着什么:“季先生你可不能再抽烟了啊,我们都被医生骂了。还有啊,不能再生气了,你这病最忌动怒。”另一个护士也小心翼翼玩笑着,说:“是啊,刚才听到您发火,我们都吓死了。”

她脑子里嗡嗡的,刚才误闯医院底层的恐惧,混杂着对他的担心,让她有些思考缓慢。她甚至忘了去叫他,直到护士忽然发现她:“小姑娘你是来探病的吗?

“嗯…是,我是来看他的。”

护士笑笑,开始收东西。

“西西。”他叫她的名字。

护士让开身的一瞬,纪忆终于看到了季成阳的上半身。有阳光穿透玻璃落在房间里,落在沙发上,也落在他身上,而他就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坐在沙发上,双眼蒙着白色的纱布。

就这么一眼,她就像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中了胸口,疼得气都不敢喘。

眼泪刷就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

“过来,来我这里。”季成阳声音很平稳,对她的方向,伸出手。

纪忆走到他身边,看到他抬高手,似乎想摸索到自己的手,马上就把手主动递给他。季成阳紧紧攥住,把她拉到自己身前站着。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她眼泪完全止不住。

一滴一滴,全都落在了两个人的手背上。

然后就恍惚着,听到季成阳说:“不许哭了,眼睛没什么事,只是暂时失明。”

第二十二章 生命的暗涌

眼泪止不住,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停住。

每个人都有过几次那种哭法,就是一哭就收不住,到最后几乎能被自己眼泪呛到,止不住,不停抽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管谁劝都不管用。

纪忆年幼时,曾有过那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