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呢,天南海北,尤其是考了外省的人,恨不得说不停,专拣有趣的说。

班长笑着听,除了脸色不太好,哪里都看不出像是个癌症晚期的人。

到最后,有很多女生忍不住想哭,就掀开布帘,走到院子里,不忍心,实在不忍心。

很多回忆,扑面而来。

组织大家来的男同学从怀里掏出那些钱,想要递给班长,班长猛地站起来推拒:“这我不能要,我这次生病没花钱,都是军校给出的,都能报,真不用你们的钱。”他拒绝,他姐姐也帮着拒绝,最后男同学急了,将钱重重放到他手里:“给你就拿着。”

纪忆眼眶一酸,悄悄侧转身。

过了会儿,将眼泪憋回去,大家都在告别,握手的握手,说再见的说再见。她等着大家都差不多出去,终于走过去,手揣在口袋里,有些紧张。

是那种,像是最后告别的紧张。

她手心里攥着的刚好就是来之前,被人递来打发时间的巧克力,不知怎么地就摸出来,放到徐青手心里:“今天可是情人节,”她抬头,眼睛里荡着眼泪,视线模糊不堪,“刚好有块巧克力,没人送你,我补给你。”班长低头,看着巧克力,也笑了:“谢了啊,西西。”

他脸上的酒窝因为生病清瘦,没那么明显了,可还是能隐约看到。

纪忆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索性过去,抱了抱他:“好好养病,下次来看你。”她感觉他也回抱住自己:“好。”

眨眼,眼泪就掉下来。

他是学生时代最正派最上进的人,纪忆还记得,自己念高一时对他第一印象是,军训时站军姿都一丝不苟,和暖暖谈恋爱时纯情的不行,初吻后的那个清晨,还提地买了礼物送给暖暖,做纪念。她还记得,暖暖不止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唯一有过的女朋友…

她还记得,上次聚会,班长还劝阻别人不要抽烟。

可偏偏就是他得了肺癌,为什么忽然就是晚期呢?

纪忆匆匆低头,使劲屏住眼泪,用笑腔说:“走了。”

说完,再不敢抬头,转身匆匆而去。

那天回去,纪忆在宿舍里哭了很久,她一直以为好人是有好报的,可偏偏就是身边最善良最乐于帮助人最相信生活美好的人,有了这样一个结局。她哭得眼睛红肿地,趴在桌上,给季成阳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抛出自己的质疑:

今天我去看望了一个老同学,他是我见过的,除了你之外最正派的一个男孩。去年同学聚会就是他组织的,他去年聚会上还劝过很多人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可很快就被查出自己是肺癌晚期,他一个不抽烟,生活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得肺癌呢?

他当初成绩很好,为了给家里省钱就去念军校,我还记得我给他签同学录,还祝他毕业后可以有北大读研的机会,一路高升。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就是很难过,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就要走到生命尽头了?为什么老天不能公平一些,让那些坏人短命,好人都长命?

你知道,我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很乐观,像是很快就会痊愈一样…

你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给每个人报平安,就是不给我回复?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还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给你的邮件太多让你烦了吗?无论如何都请给我一个回复。

爱你的,

西西

她对着空荡荡的只有一串自动回复的邮箱,忽然觉得,季成阳也离自己很远。

远的快没有联系了。

心底里有深藏很久的恐惧,怕他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的那种可怕猜想都冒出来,她甚至在给暖暖电话后,还是不放心,第一次主动去骚扰他的朋友。季成阳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除了那个女主播,所以当纪忆找到王浩然的时候,也是用得一种似乎并不在意的口吻,先是王浩然聊了很多闲话,最后才丢出一句:小季叔叔最近在忙什么呢?

王浩然的回答是:季成阳?伊拉克呢,前几天还给我邮件,说他不打算再回国了,让我帮着照顾照顾你和他侄女。等我回去找你吃饭,再和你细说。

王浩然的短信,她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不打算回国了吗?

为什么忽然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那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纪忆一瞬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是在医院看着季成阳眼睛上蒙着纱布,那种感觉特别可怕,像是忽然就被扑面而来的巨浪卷到深海,完全窒息,不能动,身体都失去重量。

她不敢相信,追问:他说他不再回国了?

王浩然:是这么说的。

纪忆没再追问,她不相信。

虽然给季成阳写邮件的时候她也会追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直太小女孩情怀给他邮件,让他烦了,可她不相信季成阳会是一个对任何没有交待的人。他是她从小到大的理想,是她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想成为的那种人。

大二下学期,她的日子越来越简单,就是学习,给季成阳写信,然后仍旧和暖暖不停电话确认季成阳仍旧是平安的。她越来越有一种惶恐不安,很恐惧的猜想,季成阳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大事,那些所谓报平安的邮件都只是一个漫长的安抚人心的自动回复设定。

暖暖听她这么说,倒是笑她:“我说了,我小叔在没和你之前就是这样,半年半年没消息,有消息也就是随手给我爸一个简短的邮件,就四个字。平安,勿挂。我们家早都习惯了…再说你不是也说那个王浩然也说,没事儿吗?西西,不慌啊,没事儿,说不定他明天就出现在你面前,单膝下跪求婚了。”

纪忆看着交换生的申请表,心神不定。

“不过明天好像不行,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暖暖继续笑。

当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准备去香港大学交换一年学习的时候,已经是盛夏。季成阳离开中国已经有十四五个月,她特地回家告别的时候,正好碰上小妹妹过生日,被递来一块蛋糕,三婶随口问她是不是要留下来住一晚,小妹妹奶声奶气问三婶:“这个姐姐要住我们家吗?”三婶略微尴尬,低头说:“这是你亲姐姐,这也是她家。”

小妹妹不常见她,倒是经常能见到自己的那些表亲姐姐哥哥:“文文姐姐才是我亲姐姐。”

纪忆也觉尴尬,匆匆将蛋糕吃完。

推门去书房和爷爷说再见的时候,老爷子就嗯了声,没再看她。

她走出门,心口都是闷闷的疼,想起了很多特别不愿意记起来的事,当初考大学报考志愿的时候她只报了一个学校一个专业,连老师都吓了一跳,问她有没有和家人商量过,她都是含糊带过,从始至终没有问过她关于这种高考报志愿的事。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家里人才知道她报考了哪里。

她从楼道里走出来,看着盛夏的阳光烤灼着灰白色的水泥马路,一时不知去哪里。身后有人几步从台阶上跳下来,拍住她的肩膀:“西西。”

她回头,看到两年未见的赵小颖,有些回不过神。

“我难得从南京回来,怎么这么巧就碰到你了,”赵小颖特别开心,挽住她的手臂,“去我家,我妈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明天才回来呢,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也无处可去,就跟着去了赵小颖的家。

依旧是儿时记忆里的样子,墙上的奖状和手绘画,还有手工图都贴在老位置,因为贴的太久纸的边边角角都有些泛黄。赵小颖拿了面盆,一边卖力和面,一边加水,如此反复着劳动着:“我妈想吃我和面包饺子,我都没这么卖力过,我告诉你,我和面的手艺特别好,我给你多和会儿,你吃着就会越好吃——”

纪忆搬个小木板凳,坐在赵小颖面前,看着她不停卖力地揉按着那大块的湿润面团,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特别乖思想特别单纯的小女孩。那时候的自己,爱爷爷爱奶奶爱爸爸爱妈妈,身边有季暖暖,有赵小颖,住着的楼房后边就是小学,小学左边十步远是幼儿园,而初中就在小学的另外一侧。

她对大院儿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只知道有个少年宫,少年宫附近有郑渊洁专卖店。

那晚她吃了赵小颖自卖自夸的满满一盘茴香陷水饺,回到学校,接到王浩然的电话。王浩然告诉她自己即将结束巡演回国,问纪忆想要在哪里吃饭?自从季成阳将照顾纪忆的事情托付给他,他就开始履行这种职责,总是时常和纪忆联系着,问她学习和生活情况…纪忆不太在乎这些事情,说随便哪里都好。

纪忆打开邮箱,例行公事继续给季成阳写邮件。

邮件写到一半时,忽然就进来了一封新邮件。

她猛地停住,看着收件箱,忽然就想哭,可还是强行压住了,这是应该特别高兴的事情,纪忆不要哭,不要哭,他终于给自己回信了。可万一是垃圾邮件,或者广告呢…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打开收件箱。

是他的信。

西西,

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不知从何说起,就没必要再细说了。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们的这段感情,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我想,我们应该给各自一段空间和时间,开始去适应没有彼此的生活。

我准备长期留在这里,不再回国,希望你的生活能继续下去。

季成阳

中部尾章生命的两端2

纪忆到香港后的第二周,收到一封群发邮件。

标题是:告别我们永远的班长。

这封邮件,她一直没有打开过,未读邮件带着对那个乐观开朗大男孩的怀念,被封存在了qq邮箱的最深处。不会删除,也不敢打开。

2005年夏。

纪忆结束港大交换生的一年学习生活,临走前,她和同班同学结队,去尖沙咀自处闲逛。他们十几个人都穿着白色T恤,蓝色长裤,背着双肩包,因为同学来自各国,所以大家都用英语交流着,纪忆走到码头时,看到冰激凌车,就买了一盒。

艳阳灼人,她坐在岸边回廊的阴凉处。

橙黄的冰,挖起来吃到嘴巴里,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她就要大学毕业了。

她手机在响,懒得听。

直到打电话的人都已经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低头,慢慢一口口挖,看起来吃的很慢,顺便含在舌尖消暑。

“西西。”

她吓了一跳,回头。

王浩然将手机在手里把玩着,有些无可奈何看她:“我说好了,要在这个时间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纪忆显然已经将这个“说好了”给忘记了,很不好意思笑笑:“太热,有点儿晒糊涂了。”

王浩然正好在香港,知道她要回京,就约了个时间,想要带她在香港玩。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玩的地方,纪忆想了会儿,说,去看海豚和大熊猫吧,后者对纪忆也属于言听计从的类型,从初次相遇看到她在自家窗台外哭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惹人疼,不自觉也就惦记了这么多年,期间不敢太接近,怕年龄差距吓到这个小姑娘,最多也就和季成阳提到过…洛丽塔的诱惑。

纪忆和同学做了个简短说明,和王浩然叫了个出租去海洋公园,来这里一年的时间,她竟然从来没有重温过这段旅程,那年和季成阳的旅程。他们做缆车到山顶时,刚好接近十二点,正是海豚表演的时间。

纪忆凭着上次的记忆,带着王浩然小步跑着去赶海豚表演的时间,一路跑一路跑就忘记了身后的人,等到气喘吁吁地站在看台的最高处,海豚恰好就在音乐高潮中跳出水面,观众席爆出一声巨大的喜悦的欢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海豚,视线去努力寻找着曾经自己和季成阳坐着的地方,过去了这么久,她竟然能凭着印象立刻就认出来。

那里,在烈日下,是空着的。

没有人。

她甚至还能记起当初被季成阳拉着手,在身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进阳光里,晒得睁不开眼睛,就这么坐在被烈日晒得烫人的座位上…

眼眶酸酸的,特想哭。

还是…已经哭了?

她摸了摸脸,悄悄擦掉眼泪。

心底里那么深刻的感情,却没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有她还记得。

头顶忽然被帽子盖住,一个冰激凌被剥好了纸质外皮,递到她眼前。王浩然特地给她买了有着Ocean Park字母的艳粉色的遮阳帽,外加一个降暑的冰激凌,他笑:“这里太晒了,不戴个帽子,真怕你被晒中暑。”

这一瞬,眼前叠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接过冰激凌,低头吃。

“我想起来一件事,”王浩然看着海豚,慢悠悠地说着,似乎心情非常不错,“季成阳结婚了,据说是战地婚礼,可真浪漫。”

她茫然抬头。

眼泪忽然就掉下来。

胸口,身体,太阳穴,眼睛,瞬间疼痛遍布全身,这种疼,让她气都不敢喘。

“怎么了?”王浩然本来还在看表演,感觉她没有声音,回头却看到她脸上都是泪,眼睛红得吓人,真是被吓到,攥着她的肩膀追问,“西西?怎么了?”

————

美国,费城

在大洋彼岸的季成阳曾住过的这个房子里,有一封邮件,从季成阳的邮箱发出,是发到一系列指定的邮箱里,内容简单,而又明确:已婚,勿挂。季成阳

到今天为止,这个邮箱的主人已在战地下落不明,整整两年。

从他失踪开始,发送邮件的,

一直是他的多年同学及好友。

这个房间里曾住过三个人,除了迄今为止留在这里的这位财经记者,余下两个反战人士都在伊拉克战争中失踪,两个人都是以一家媒体特约记者身份前往伊拉克,却在屡次被阻止采访后,决定辞去身上的官方身份,以自由记者的身份深入伊拉克腹地,巴格达周边。

自此,再无消息。

这个受委托的人,根据两人离开前的交待,继续处理着后续的事情。

伊拉克战争,是绕过联合国安理会的战争,是真正意义上的非法战争。

自03年战争爆发后,截止到2005年5月,两名伊拉克国籍的记者遭受不明武装分子劫持,并遭遇杀害后,在该国死亡的记者已达到一百人。截止到2005年8月,这场战争记者的死亡人数,已超过越南战争二十年的记者死亡人数总和。

我亲爱的朋友,

虽然没人会记住你们的名字,

但你们,

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下:何用待从头

下部楔子

A person who knows why to live can bear anyhow to live.

你知道为何而活,那你就一定知道怎样撑下去。──尼采

“职业道德,和信仰。”他说。

“职业道德,和信仰。”身边的人,若有所思重复。

说话的男人,有着犀利澄清的一双眼睛,他身上是一身黑色休闲服,鼻梁上是黑色金属框眼镜:“有些女记者也有家庭有孩子,你无法以世人的眼光去评价他们。如果她们冲上炮火前线,就要批判她们抛夫弃子,没有家庭观念吗?批判她们不顾及千里之外熟睡的亲生孩子吗?”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沈誉,看着面前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