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手机离开耳畔,要挂断时,季成阳的声音忽然又叫她:“西西?”

她忙又拿起来:“还有事吗?”

“元宵节有没有安排?”

怎么会有安排,那是家人团圆的日子。

她有些黯然:“没有。”

“我去学校接你,我们一起吃饭。”

元宵节吗?

纪忆仍旧在想着这个日子,季成阳已经又低声追问了句:“好不好?”

她回神,轻声说:“好。”

“睡吧,晚安。”

“晚安。”

通话结束,已经快五点。

纪忆抱着自己的羽绒服,坐在沙发上继续出神,过了好一会儿猛地惊醒,很快就翻开手机里的日历,查看日期。

元宵节,正月十五,星期四,2008年2月21日。

还有九天。

在正月十五这天上午,季成阳回了一次台里,和过去的老领导在办公室见了一面。老领导希望他能接任新闻中心副主任,主管海外节目中心。他没有立刻答复,老领导笑:“怎么,还想往外跑?”季成阳略微苦笑:“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再到处跑了,硬要出去,只能耽误工作。”

“那就考虑考虑吧,”对方拍了拍他的肩,“留在北京,有个稳定工作,再成个家,也算让你家里长辈安心了。”

等谈话结束,他离开办公室,正巧撞上几个刚吃过午饭的同事。众人看到他出现,都围拢过来,热情地叙旧,直到刘晚夏出现,大家马上就很识趣地散开来。这位知性美丽的女主播都过了三十大关了仍旧单身,也不知道是眼光高,还是仍惦记着季成阳。

反正按照过去的习惯,撮合这两位都快成惯性了。

“怎么样?答应了吗?”刘晚夏倒是依旧大方自然,很直接就问他对这个职位的意向。

“还在考虑。”季成阳言简意赅。

“上次见得仓促,没有机会问你,听说你在国外结婚了?需要我补个红包吗?”刘晚夏问出这句话后,很快就补充说,“我也是偶然碰到你家里人,听说的。”毕竟曾经是高中同学,又是多年同事,两人之间总会有交集。

不像刚才那些起哄的同事,并不知季成阳的状况。

季成阳早就习惯了应付这个谎言,摇头,告诉她:“不用,已经离婚了。”

刘晚夏毫不掩饰惊讶,看着他。

这位名嘴一时无言。

季成阳不想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找了个借口离开,虽然他也不知道,在五点去学校接纪忆之前还能做什么。

从中午开始,纪忆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独自在宿舍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整个寒假,只有她一个人住的宿舍,显得冷清极了,整幢宿舍楼也没有几个人。越是安静,她越紧张,只能将邮箱里的工作邮件都翻出来,看还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

鼠标符号最终停在了几封相同标题的邮件上。

是那次高校巡讲活动的照片。

收到这组照片的时候,还是在过年之前。她还能记得清楚,有哪封邮件里是最后一天的照片,里边有几张有季成阳的身影。

这么回忆着,打包文件就已经下载完毕。

她打开,按照印象打开一张,是众嘉宾坐在台上的正面照。季成阳在最边上的位子上,帽子摘下来放在自己的右腿上,拍照的距离远,看不清五官,只是轮廓就让她移不开视线。她抱着膝盖,蜷着腿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照片里的他。

所以,今天吃饭是为了什么?

每临近一天,她就多一分紧张。

等到季成阳来了电话,告诉她快要到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连衣服都没有换,于是原本很充裕的准备时间,被她完全浪费,最后只能狼狈地从衣柜里拿出最最习惯穿得衣服换上,再跑到洗手池旁的镜子前,快速用梳子梳理头发。

系起来?不系起来?

她一手攥着自己不算长的黑发,慌乱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以前是喜欢系起来的…还是喜欢披肩的?

好像没有说过。

她的手忽然顿住,开始有了让自己害怕的想法。

如果他找自己,完全没有和好的意思,只是道歉?只是想要弥补一些当初的伤害?或者他没有结婚,但是真的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怎么办?这些猜想都一个个冒出来,每个都显得很合情合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他已经是三十一岁的男人了。

她刚才雀跃的心慢慢地沉落下来,不敢再想下去,草草梳理好头发,离开了宿舍。

季成阳换了新的车,她没有认出来,直到他从驾驶座上走下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到了。两个人上了车,很快就开离学校,当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熟悉的时候,她反应过来,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去北二环吗?”

季成阳打着方向盘,随着前方的车开入转弯道,“我们回家。”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小区,甚至是再熟悉不过的地下车库。

当纪忆跟着他一路而行,走出电梯,看着面前的大门时,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季成阳站在她面前,将手中的银色的钥匙插入钥匙扣,开锁,推开了大门。

纪忆仍旧举足不前。

直到季成阳弯腰,从柜子里拿出拖鞋给她,她这才走过去,蹲下来,慢慢解开自己运动鞋上的鞋带。她就这么蹲着,低着头,好像永远也换不好鞋,走不进去。

季成阳终于察觉她的异样,伸手,从她的手臂下把她抱住,让她站起来。

“西西?”

她抬起头,眼睛已经红得吓人。

“西西,”季成阳低声叫她的名字,“对不起。”

好像除了说对不起,根本没有任何语言、字眼能在这时候说出来。虽然她没有哭出来,也没有说什么,但他记得,自己回国后第一次踏进这个家的时候,这里的样子。客厅和卧室是如何被她用床单盖好,落了满满的一层灰。

而本该属于她的钥匙,就放在鞋柜上,也落了很厚的灰尘。

虽然两个人都是第一段感情。

但他毕竟在失去她时,已经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成熟男人。而她,当时十几岁的她,是如何在失去感情后,这个房间里将所有都最后料理好,留下钥匙离开的?

他曾经无法想象。

而现在,更不敢再去想象。

第六章 故梦外的人

“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她窘迫于自己的失态,讷讷地说,再次弯腰想要继续换拖鞋。

季成阳的手握住她的手臂:“不用换了。”

纪忆身体微微僵住。

“昨天好像忘了买菜,家里没什么东西能做给你吃。”季成阳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言。冰箱里早就放满了事先备好的半成品,但他已经改变主意,不想让这顿难得的两人的晚餐变成如此尴尬的相对,或许换个地方会好很多。

一切源于他太急功近利,想要让她在今天感受一些家的感觉,可却忘了这里虽然承载过她最大的欢乐,也同样存放了等量的痛苦。

她马上回答:“那出去吃吧。”

刚才一路来她都在不停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既然已经答应了要和他吃饭,那就不要做出让两个人太尴尬的事。而且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结果还是搞砸了。

那晚两人吃过饭,他送她回学校。

车走得是一条比较安静的路,纪忆不太认识。她一边看着四周的路,一边猜测季成阳为什么会这么熟悉这里,直到视线被路边阴影里的一辆车所吸引。

“怎么了?”季成阳察觉到她惊讶地回头去看后边。

但是从后视镜里看,根本没什么人。

“我看到那辆车在动,是不是有人偷车?”纪忆小声说。

季成阳慢慢踩了刹车,倒回去了一段距离,在确认她说的是哪辆车后,难得地沉默了会儿。纪忆回头看他,他这才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改为攥握的姿势:“应该不是偷车。”

那是…

她恍然,解惑一样地又去看了几眼,确认了想法后,马上就坐直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前方。因为这样的一个偶遇,让车内更尴尬了几分。不止尴尬,还有些让人无法忽略的桃色氛围。

结果,本就对话不多的两人,就此一路沉默着,直到抵达终点。

季成阳看着一栋栋在黑暗中的宿舍楼,因为是寒假,亮着灯的窗户并不多。纪忆解开安全带时,听到他问:“你住的那一层楼,留校的人多吗?”

“不是很多,”她顿了顿说,“我走了。”

隔着车窗,能看到外边狂风大作。

就连这么看着,就觉得冷。

他侧过头去看了看她的羽绒服,这件衣服看起来太单薄了,感觉不太挡风的样子。而且上一次、还有上上次见面,她似乎都是穿着这件,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厚的。他如此想着,纪忆已经又说:“我走了,寒假人不多,宿舍楼阿姨关门早。”

其实现在才九点,远不到门禁的时间。

“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他忽然说。

纪忆茫然看他。

他想说什么?

整晚都没有谈过正经的话题,反倒是现在,要告别了,他却忽然开了口。纪忆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呼吸已经有些慢,很怕接下来的话就是关于那几年的。但潜意识里,又想听他说,说他过去四年在哪里,做什么,为什么会想和自己分手。

“这次回国之后,我应该不会再做驻外记者了,”季成阳说,“目前有几个工作还在考虑中,一个是回台里主管海外节目中心,一个是去环球报业…”

他继续说着,都是她熟知的地方和她听得懂的工作职位。

“我还没做最后的决定,”他给自己的话做了最后总结,“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纪忆被问懵了,“我不知道。”

她一个还没毕业的研究生,虽然听得懂这些职位名称,而它们之间的区别,所要做的事,还有之间的利弊,她都一无所知。

“我不太了解,肯定没你了解,” 她声音有些发涩,还有没来由的紧张,“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问我了。”

“不了解没关系,随时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

季成阳看着她。

车里的暖气很热,将她的脸烘得有些微微发红。

面前的人触手可及。

这是曾拥有过的,失去过的,也以为不会再有机会得到的人。

车内忽然就安静下来,毫无征兆。纪忆还想说什么,嘴微微张了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什么从内心深处疯狂地滋长出来,蔓延开,紧紧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好像他的手随时会抬起来,碰到自己。

又好像,这些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我送你到楼下。”季成阳的声音有些低。

她点点头,看着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再看着车门关上。直到最后,看着车窗外他站在风里,几乎要融入到黑暗中的身影,才猛地惊醒,后知后觉地跟着下了车。

回到宿舍时,家在外地的两个舍友正在收拾行李,顺便用家乡特产把每个人桌上都堆满了。“今年寒假放得可真巧,”其中一个还在抱怨,“21号元宵节,22号就要回校报道了。可怜我们这些人,来不及在家过元宵,就要赶来报道了。”

舍友看见纪忆走进来,手里还拎着刚才吃饭时,季成阳特地给她打包做宵夜的小点心,自然问她:“刚从家回来啊?”纪忆含糊应了声,把装点心的几个盒子分给两个人吃。

就在吃了没几口后,另外一个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纪忆,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碰到赵老师,她说明天报道后让你去办公室找她,”说完还猜测地问她,“是工作的事儿吧?”

她奇怪:“我工作早就找好了啊,都快签正式合同了。”

“肯定比你现在那个更好啊,”舍友继续说,“一般咱们学校出来的研究生,怎么也要去外交部啊,银行啊,你找得有点偏,怎么就去做记者了。”

怎么忽然想去做记者了?

这个问题,第二天赵老师见到她,也同样问了出来。谈话的内容,果不其然就是和工作有关:“我看了外交部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单,英语笔试线过了三百多个人,我记得他们今年计划招82个,四比一的比例,你觉得面试把握大不大?”

她愣了愣:“我马上要和报社签正式合同了,应该不去面试了。”

当初考国家公务员,也是为了多做个准备,毕竟那时候工作的事还没正式敲定,同班同学大多都参加了公务员考试,都是抱着这种想法。

她很清楚有些工作需要一些背景。

学校里本来就有很多学生,父母就是外交官。不管从背景,还是家庭教育、成绩,都远比她来得更显眼。

老师又说了两句,大意是如今这个年代,还是国家公务员的工作比较适合女孩子,更何况,外交学院的学生比别的学校率取几率大很多。

老师格外热情,甚至已经谈到了学院推荐。

“而且你很多师兄师姐,或者本科的学生,不少都在那里,工作起来环境肯定也更好,”老师笑,“媒体嘛,还是人大啊、中传什么的比较多,各个学校的就业领域不同嘛。好好考虑一下,我听说你家人也很支持你去外交部。”

这是她离开前,老师说的最后一段话。

这段话,在她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下午,她和季暖暖约了时间见面。过年那几天她一直在安徽,而等她终于回来,暖暖却回了四川,两个人时间错开来这么久,终于在元宵节之后能有了交集。

她本来想和暖暖约在校外的某个商业中心见面,可暖暖却坚持来找她。

等季暖暖的车停在了宿舍楼下,先是眼泪汪汪地扑过来给了她一个长达半分钟后的拥抱,随后就低头,用手比了比她的高度,破涕而笑:“你怎么还这么矮,下次见你不穿高跟鞋了,我忽然就感受到呵护一个人的感觉。我穿鞋一米八,你…”暖暖看了看她的运动鞋,“一米六有吗?”

纪忆眼圈刚才被她的拥抱逼红,马上就推开她,也被气得笑了:“干什么一见面就嫌弃我矮,我又不嫁你。”

“你不嫁我,可你可能还会嫁我家的人啊,”季暖暖乌溜溜的大眼睛,舍不得离开她,就这么盯着她感叹,“可怜我家人这么好的基因了。”

她知道暖暖暗指的是什么,避开她的话,问她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