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忆的眼睫毛慢慢忽闪着,安静地看着那把钥匙。

他说:“我猜,你会喜欢这种钥匙扣。”

她没吭声。

“把手给我。”他的声音,如此告诉她。

她慢半拍地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看着钥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这里有没有新的牙刷?”他低头,用下巴颏去碰了碰她的额头,“不洗漱,很不舒服。”

“啊,有。”

纪忆回到房间去翻昨天买回来的备用品,然后就听到他继续说:“我今晚回家收拾些东西,可能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他的措辞听起来稀疏平常。

“住院?”她慌了,手里握着没开封的牙刷,转过身。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她。

纪忆脑袋嗡嗡的,冒出了各种不好的猜想,却不敢问,也不知道先问哪一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住院…”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试图让她冷静一些。

“很严重吗?”纪忆紧盯着他。

他短暂沉默,思考着要说到什么程度:“我在去年做过手术,最近复查的情况不太好,需要入院观察一段时间,”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很正常。”

季成阳低声又劝了她几句,告诉她,自己做手术的主治医生也在北京,那个医生对自己的身体最为了解,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纪忆心乱如麻,但知道自己不能这么不懂事,让一个病人反过来安慰自己。她努力让自己放轻松,告诉季成阳,要先回校和导师见一面,然后就去医院陪他。

纪忆去导师的办公室,听有几个老师在议论西藏的事,这才想起来,何菲菲回家时说的那句”西藏出事了”是什么意思。拉萨朵森格路商业街忽然出现一批人在进行打砸抢烧,新华社西藏分社就在这条商业街上,也未能没能幸免…

恐慌情绪在蔓延着,大家都在猜想,会不会因为奥运会,北京会成为下一个攻击目标。毕竟在几天前,海外藏独分子刚刚冲击了十几个国家的中国驻外使领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有人还提起了美国的911,都是极端宗教促成的人间悲剧…

有老师知道她在报社,问她知不知道新消息。

她摇头,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了,只想尽快回到季成阳身边。

大概七点多,纪忆到了医院,在门口的餐厅打包了两个人的晚饭。

她按照他所说的楼层找到病房,刚想敲门,就隔着门上的竖长型的小玻璃,看到里边还有一个客人。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没等她想到是谁,那人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愣住,是暖暖的父亲。

她看着暖暖父亲在季成阳的肩上,轻轻拍了牌,看起来是要告别离开的样子。果然,就在她退后一步,不知是该迎上去打招呼,还是该躲开的时候,季成阳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

被一道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里。

暖暖的父亲也愣住,明显的意外:“这不是…西西吗?”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个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薄毛衣,站在长辈面前乖巧地抱着自己的外衣。在暖暖父亲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和女儿很要好的小女孩。

“最近几年一直在忙学业?都没来看看暖暖?”暖暖父亲随口这么说完,略微顿了顿,记起纪忆的特殊情况,转而换了话题,去看季成阳,“怎么这么巧,你们就碰上了?”

季成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纪忆已经脱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她说完,察觉到自己还拎着盒饭,越发不自然,将饭盒往身后藏了藏。

季成阳低头,看了眼她。

“噢,是这样,”暖暖的父亲也没多问,倒是以兄长的口吻,最后劝了劝季成阳:“你已经离婚的事先不要在家里说,老人家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就喜欢听喜讯,不太能接受这种消息。成阳,你应该知道,你在我们家的位置很特殊,父亲他最希望你能过得好。”

季成阳一言不发,将暖暖的父亲送到电梯口。纪忆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回来,刚才听到那段话的一瞬,她有些发傻,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原因。

她倒背着手,两手无意识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后就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来去慢慢踱步,等着季成阳。

远处服务台的护士在低声闲聊着,很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季成阳就从走廊转角处走回来,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着病号服,他就将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初春的天气里,显得那么单薄。

刚才上楼的时候,她还特意留意,想知道这里是什么病区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较特殊,看不出什么究竟。

“为什么不进去等我?”恍惚着,他就走到了面前。

第十章 时间的长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习惯了,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阳推开门,他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哪怕是离开很短的时间:“怕黑,没找到开关?”他随口问着,摸索开关的位置。

她嘟囔着:“没有,都告诉过你了…我没那么怕黑,又不是小时候。”

啪嗒一声,病房里亮了起来。

季成阳的眼角微微扬起:“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很小。”

“都过二十二好几个月了。”

“噢?是吗,”他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我已经三十一了。”

桌上扔着书和打开的电脑,他随手收整,她就跟在旁边,从塑料袋里拿出饭菜。季成阳接过,一一在桌上摆好,而她就这么束手在一旁站着看他劳动。

像是以前在他家暂住的情景,他也从不让她插手家务,每次都把她赶走:“事情又不多,不用两个人做。”虽然他做饭不算十分可口美味,衣服全仰仗洗衣机的帮忙,房间也收拾的马马虎虎,仅是对待书房和藏书室才会认真整理…

但这些都是他亲力亲为,不会交待给她来做。

他关心她的,是读书、成绩、身心健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去的季成阳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比父母和亲人更加在乎她的成长,完全将她娇生惯养。

她去洗干净手,从金属架子上拿下毛巾,在温热的水流里揉搓着,拧干,想要去给他也擦擦手。关上水龙头时,她发觉季成阳已经靠在门边,在看着自己。

是那种不想太想说话,就想安静看她一会儿的神情。

纪忆被看得有些窘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找了个话题,想要填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我回学校,听老师们说西藏在暴动,下午开始的。”

“08年是奥运年,注定了不是太平年,”他很平静地说着自己了解过的情况,“几天前,就有大批僧人在大昭寺广场展开雪山狮子旗,同一天,17个中国的驻外领事馆都受到了暴力冲击。大家都猜想到会出更大的事…可惜这种暴恐事件无法事先预测,比如911。”

有一些回忆,悄然出现。

他想起911那天,自己在费城接到的她的电话,那时候小姑娘紧张的不行,叮嘱他千万不要乱跑。他答应了,但结束通话后,就离开费城,独自开车前往出事的纽约。

这就是男人的口是心非。

“希望别再出事了,”纪忆攥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臂拉近,去给他擦手,“天下太平多好啊。”季成阳衬衫的袖口没有系好,隐约露出了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纪忆忽地一慌,想要去看清楚。

他捉住她的手,没让她再撩自己的衣袖。

“是在伊拉克受的伤吗?”她更慌了,仰起头。

季成阳垂眼看着她的脸和紧攥住毛巾的手,轻描淡写地解释:“有些弹片擦伤,还有在战壕躲避炮弹时,被金属刮伤的。”他并没有说谎,有些外伤确实来自初期的采访。

“让我看看,”她怔忡地盯着他的手腕,看着袖口深处,“迟早…要看到的。”

这种事的确避不开。

“看可以,别被吓到,”季成阳的声音有些低,声音轻松且平静,“也不许哭。”

她胡乱答应,将毛巾随手放在水池边。

季成阳挽起了衬衫的袖口,拉到了手肘以上,就从手腕开始,暗红色的伤疤横跨了整个手臂内侧,这样的位置太触目惊心,轻易勾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画面。余下的都是不规则的伤疤,盘踞在手臂外侧、手肘。

这还仅是右臂。

纪忆想压住鼻端的酸涩,却得到相反效果,眼泪一涌而出。她不敢抬头,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着,无声哭了出来。

她忍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季成阳能看到的只是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其中露出的小小的耳朵。耳垂很小,单薄,和他一样,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耳垂越是轻薄小巧的人越是没有福气,命运多舛。可他并没有流过多少眼泪,好像都双倍加注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阳将自己的衬衫袖口拉下来,伸手去扶住她的脸,手心马上就湿了。

真哭了。

这恐怕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

“男人又不怕受伤,”他拨开她的头发,吻住她的小耳尖,“就是难看了些。”

根本就不是难看的问题…

她想追问,耳朵忽然有些热的发烫。

小小的耳廓被他含住,轻轻在牙齿间折磨着。

想躲,没躲开,他的唇就沿着她的耳垂亲吻到脖子一侧,还有毛巾领口露出的小小锁骨上。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仍旧在低声哭着。季成阳的动作起初有些激烈,后来慢慢就停下来,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忽然笑出来:“小泪包。”

沙哑的,无奈的,也是温柔的。

纪忆被他的温存迷惑,和他对视。

“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哭一鼻子…”季成阳再次靠近,想要吻她。

纪忆躲开,鼻音浓重地追问:“还有,还有多少伤…”

何止泪包,只要一哭就哽咽,喘不过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这些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还有多少?”季成阳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没想过要欺骗或是隐瞒,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时机讲出来,是什么让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因为刚才暖暖父亲说的那段话,刺激了她?纪忆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后的任何情绪波动,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能骗我…”

“我切除过部分肝脏,大腿重复骨折过三次,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走动,”他将无可避免的身体所遭遇的创伤,尽量用最简短的表述方式告诉她,“所以以后别说战场,连普通国内采访都很难完成。”

“还有…”他略停顿几秒,说出了让他始终犹豫不决的原因,“根据医生的诊断,我以后有孩子的概率非常低,几乎是不可能。”

她的心彻底沉下来,已经哭肿的眼睛,很快又红了:“为什么这么晚告诉我…”

“这次去美国,又做了一次彻底检查,这是最后的结论…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

她躲开他的目光:“我说的是你受伤,不是…那个。”

他沉默良久,说:“你还不够成熟,不知道孩子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我是要和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要,”她抽泣着,紧紧咬住嘴唇,厚着脸皮去争辩,“要生孩子,才和你一起。”

从他回国到现在,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她恨极了,恨极自己的犹豫。

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阳将她搂在怀里,无论是冷声制止,还是温声安抚都毫无作用。

在他年轻的时候,身边就有个小姑娘,总喜欢哭。开始他觉得小姑娘真娇气,后来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需要有个发泄的出口,哭已经是对自己和别人最没有伤害的方式了。

他最不想看她为自己哭。

可事与愿违,她的很多眼泪都是为了自己流的。

最后还是幸亏好友来访,打断了让季成阳都束手无策的场面。那位曾在国外为他切除肝脏的医生推开门,看到这一幕有些怔愣,脚步停住,尴尬地站在门口。

季成阳听见门的声响,回头。

主治医生用口型问他:纪忆?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医生的眸子里有着笑,很想要看看这个季成阳挚爱的姑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就在季成阳眼神示意他离开的一刻,很不识相地重重咳嗽了声。

凭空出现的陌生声音,将她惊醒。

纪忆从他怀里逃开,抹了抹眼泪,茫然看门口站着的陌生男人。

呃,还是个小女孩嘛。

这完全出乎医生的意料,他以为季成阳的女友肯定也是和他惺惺相惜,比肩而立的女性。“抱歉,打扰,”医生遇露齿笑,低声说,“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的医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她轻声说,“谢谢你。”

哭得太久,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谢我什么?谢我切掉他的肝脏吗?”

纪忆心里沉甸甸的,没回应这个玩笑:“你们有事情要谈吗?”她轻声问季成阳。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需要谈什么事情,”季成阳如此告诉他,看了医生一眼。

后者识相地嘻哈着:“没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他聊聊,你们继续、继续。”

这医生本就是为了季成阳回国,短期住在北京,顺便做做学术交流。今晚拿到所有的报告,想和季成阳吃个饭,顺便聊聊病情,没想到看到了传说中的季成阳的昔日恋人。

想来,女孩子这么小的年纪,能和季成阳一起那么多年,应该有不少故事。

医生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个画面,按照他对自己这位好友兼患者的了解,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战争开始之前…他脑子里继续勾勒这个美妙的爱情故事,嘻哈了两句,告辞离去。

被外人这么一打扰,倒是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纪忆眼泪都被压了回去。

“我和家里人说,我回国前已经办了离婚,他们还不能接受这件事,”季成阳告诉她, “再给我些时间,问题都会解决。”

她点点头:“我知道。”

刚才暖暖的父亲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

纪忆离开后,季成阳和医生打了个长时间的电话,睡得很晚。

凌晨三点十四分,他醒过来,忽然有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他很想要抽烟,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去打散脑海里那些灰白电影般的记忆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