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作为一个语言专业的人,倒不如一个哲学博士。

纪忆蹙了蹙鼻尖,丝毫不觉得自己丢人。

她站在楼梯上偷偷看了会儿,被他察觉。季成阳将她叫过去介绍给那几个人。虽说都在同样的地方工作,但这里光在北京总部就有十一个管理部门,十个采编部门,员工数千人,就连人事部门的人想要对每个人都脸熟也很难。

大家经季成阳介绍,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是社里的同事。于是她刚逃离被围追堵截的国内编辑部,就在这里,再次被“围观”了。

幸好,季成阳原本就是来接她,也就没再多留。

“我带你去看赈灾晚会,”他看时间差不多了,告诉她:“能提前几分钟走吗?应该还来得及吃个饭。”她点点头,跟着他离开。

季成阳早年工作时,来这里的次数不少,很熟悉每个部门的位置。她实习期在这里乖得不行,从不四处乱逛,反倒没他。他边走,边告诉她哪条路通向哪里,哪里好打车,哪里出去的小饭馆更好吃。

纪忆抿嘴笑,点头,再点头。

这画面太像学校入学时,住校生的家长们从如何打饭、买饭票,到最后如何洗澡、洗衣服,都要事无巨细地先弄明白,然后再给孩子一一交代清楚。

从始至终,她都会时不时偷看身边的他,这样不同的季成阳。

她习惯了他的轻便衣着,从未想象过他会穿正装。季成阳始终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好笑,却没有戳破。直到吃过晚饭,两人在地下停车场取车,他俯身过来替她系上安全带,终于若有似无地在她耳边问:“为什么一直看我?”

“没看你,在看你的衣服。”纪忆嘟囔着,用手指摸了摸他西服领子,又去摸摸领带结。这怎么打的?回去要去网上查查,好好练习练习,“领带是你自己打的?”

“不是。”

不是?

“我买了几条,一次性让暖暖妈妈帮我打的,”他笑,还觉得自己这个做法非常不错,一劳永逸,“从没拆开过,要用的时候直接戴。”

她哦了声,疑惑散去,手指还是摸着他的衣领。

这种动作没有任何目的,有撒娇的成分,就这么黏着他。他甘之如饴,这才是被爱的感觉。在过去,无论是面对少年读书时代收到情书、礼物,或者是表演厅、排练厅久候不去的女孩子,还是成年后接触到或含蓄、或直接表达相处意图的女人,他都会觉得麻烦,甚至抵触。而换成了纪忆…他自始至终从未排斥过。

“喜欢看我穿衬衫西装?”

“嗯。”她笑。

“以后在家,穿给你看。”季成阳的手肘搭在她的座椅靠背上,看着眼皮底下的人,视线落在她嫣红的嘴唇上,想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所以话里的内容也有了些暗示。

“在家穿?”

“单独穿给你看。”

季成阳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张合,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车位是否足够隐蔽。车所在的位置是车库的东北角,离出口最远,很少有车会开过来。他差不多确认被偷窥的危险很低后,坐直,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过来。纪忆有些不放心,他说:“右腿没事,骨折的是左腿。”她手脚并用,有些费力地爬过去,在他腿上找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坐好。

车里放得是她去四川前换得CD,全部都是英文经典老歌。

现在这首叫Right Here Waiting,中文译名《此情可待》。音乐渐入高潮,她轻拽他的手臂:“快听,快听。”季成阳有些莫名,说实话这些歌都很老,七十年代的人一定都听过,但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心思细腻到去认真听每一首歌的歌词。

此时在她的提示下,还是初次留意这首歌的高潮。

他听了会儿,按了歌曲循环:“刚才没注意,再听一遍。”

纪忆不自然地瞥别的地方。

等待的时候,他自然地低下头,慢慢地吻她。两个人在这安静封闭的空间里,也不着急,就这么重新听着这首歌,慢慢接吻。他始终睁着眼,看她,也顺便留意车外有没有人经过。

歌曲渐入高潮,终于等到了她想要让他听的话: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hatever 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做什么。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无论命运怎样变迁,无论多么心碎,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小姑娘表达感情的方式一直很含蓄,当初他在伊拉克的时候,她用钢琴弹奏的那首Angel就是如此。季成阳的目光变得很温柔,透过车窗看到外边有车经过,似乎在寻找着车位,却却没有提醒她。

纪忆看不到,仍旧窝在他怀里,仰着头,和他一下一下地、漫无目的地亲吻着。

当晚的赈灾晚会就在台里的一号演播大厅。

季成阳将车停在了电视台外,和她步行从西门走进大楼,途中经过数道安保人员的检查,七拐八绕地走进了大厅。此时,距晚会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演播大厅里都是准备的工作人员,两人走进去,还没找到位子坐下来休息,就有个女人迎着走过来。

“我记得你,”那个女人和季成阳笑着说了两句话,转而去看纪忆,“你还记得我吗?”

纪忆点点头,有些腼腆。

季成阳第一次带她来台里,就拜托这个主播照顾过自己。就是她告诉自己季成阳被选为“台花”的故事,还有98洪水时,季成阳做实习记者因拼命而出名的事。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穿附中校服呢,小小的一个丫头,哎,我老了,老了,”女人很怅然,顿觉自己上了年纪,随手去拍季成阳的肩,“老季啊,我们都老了。”

女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和当初一样。

等差不多快开始了,才起身而去。

灯光暗下来。

纪忆看着远去的背影,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装着随口问:“今天没看见刘晚夏?她不来吗?”季成阳哑然而笑:“应该来了。”

“来了怎么不找你打招呼呢?”她在黑暗中,低声问。

“不知道,”他的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有笑,“估计是看到你在,就不过来了。”

她噢了声,嘟囔着:“为什么看到我,就不过来了?”

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明显属于拈酸吃醋。

季成阳对她的小情绪洞若观火,故意没回答,小醋怡情,对于这点他倒是无师自通。不出所料,几分钟后纪忆绷不住了,靠过来:“反正…你不能让她再来我们家了。”

原来数年前刘晚夏深夜来访的醋,她还没吃完。

他笑,仍不说话。

纪忆又去扯他的衣袖。

他侧过头,低声在她耳边说:“她一个月前结婚了,放心了?”

结婚了?

她顿时无言,觉得刚才的行为很丢人,坐直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正前方。季成阳这才去看她,看着她眼睛里懊恼的情绪,很想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能不去考虑现实的择偶条件,能理解他的所作所想,甚至在被伤害后还能如此坚定地重新开始,如此包容、等待一个叫季成阳的男人的女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这种事不是嘴上说说,脑子里想想就能完成的。

别人,做不到,也没机会做到。

所以,她是何等重要。

爱之于他,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想要拥有的欲望,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记忆。对他来说,爱情就是纪忆。

第十八章 Right Here Waiting

纪忆以为,和主任的那顿午餐只是一个预警,没想到是鸿门宴。

赈灾晚会的第二天下午,她被叫到了人事部门。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也就是是签署实习和正式合同的时候,需要本人过来。

走进去的时候,大家正在聊昨晚的15亿多的捐款,顺便还在讨厌万科王石不让内部员工捐款超过10元的言论,已经被舆论骂的找不到北了。

在这种轻松的闲聊氛围里,她用目光搜寻给自己打电话的人。

“纪忆?”有人看到她站在门口,招了招手,“来,主任本来想和你聊聊,临时有事出去了,她交代我让你办停薪留职手续。”

她懵懵地,一时没听懂。

有两三道目光投过来,好奇,探究,还有其它情绪。

一瞬间,焦点就从万科的捐款门,到了她这里。

“我所有表都给你填好了,只需要每份文件上签名。”那个人办过她的实习手续,认识她,边低头继续说着,边将一个薄薄的纸质文件夹递给她。

还有一支笔。

这么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无所适从。

纪忆懵懵地接过文件夹和笔,在旁边空置的椅子上坐下来,攥住笔的手指因为太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强制性的停薪留职,没有任何后续安排。

她从当初决定彻底离家,到面试录取研究生,然后经过七八轮面试笔试得到实习机会,开始每天计算公交车费、伙食费,计算如何定期存下房租的生活。到最后顺利通过实习期,成为留下来的两个实习生之一,这个过程整整用了三年时间。

而现在,家里不用正面交流,就让所有都退到原点。

走出办公室的一瞬,她有些茫然,看看门两边的走廊,不知道往哪里去。身边有人走过,或脚步匆匆走过,或是两三个在一起,边低声说话,边在笑。直到身后有人走出来,提醒她可以回去收拾东西,回家先好好休息,她才明白要去整理东西,离开这幢楼。

纪忆在这里的私人用品不多,整理进个小纸箱子就都解决了。

抱着箱子走出大楼,她想起来,后天是季成阳的生日,被叫到人事部前,自己还在研究要送什么礼物,能让他在手术前,过一个特别温暖的生日。

四年前,和他在一起的最后那个生日,他在伊拉克。

他们通了个国际长途,挂断后,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坏。从此以后,每年的5月21日都变成了一个心结,好像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发生一些事,让两个人的关系变糟…

纪忆满脑子都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条马路尽头有个很大的公交车站,这个时间还不是上下班高峰,没什么在等车,她抱着自己的东西站在七八个站牌下,努力让自己冷静。

没事,她现在自力更生在靠自己,这个工作没有了,还能再找。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离开季成阳。

就这么想着,她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一条久违的回家的路。当她看到大门上的五星标志时,忽然就想到一个重要的东西:她没有通行证。

纪忆在考虑,要不要求助季暖暖时,已经先有电话打进了手机。

她将箱子放在脚边,接通电话。

“西西,”季成阳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

“我在…”她犹豫,要不要说。

“不在社里?”

她沉默几秒,说了实话:“嗯。”

电话的另一端也意外沉默。

然后,她听到他说:“我在你爷爷家,现在愿意过来吗?今天可能要正式谈一些事情。”

季成阳站在纪忆家的阳台上,握着手机,在等待纪忆的回答。

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都比他预料的早了几天,打乱了他的安排。在地震发生时,当他背着那些病人到草坪上,发现自己手机丢掉,整个地区的电话线路出现故障,与外界失去联系时,他就已经考虑清楚,等灾难结束,要如何彻底解决纪忆家里的事情。

幸运的是自己家里的人都很坦然。

季老在得知后,最先表达的也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不要被你耽误了。”

季成阳的视线里,能看到这里阳台的衣架上晾晒着男孩的衣服,有大一些的,也有小一些的,角落里堆积的是玩具箱,自行车、电动汽车。

刚才走来时,他看到纪忆原来住的房间,已经改成了小书房。

他还能认出在沙发的哪个角落里,陪她看过电视,替她包扎摔伤的伤口,还有在这个阳台上,帮她做风筝。可惜,这个家已经没了她居住的痕迹。

如果不是需要彻底解决两人之间的阻碍,他不会让她面对这一切。

但如果她不愿意来,他也有别的方法。

纪忆没想到他也在这里,听着他的话,大概猜到他来做什么。原本就在胸腔里失去控制的心脏,跳的更加急了,“我就在院门口,”她说,“但没有通行证。”

“把电话给警卫室。”

纪忆将电话递过去。

季成阳在电话里报出了一个军线号码,让对方可以打电话过去核实。

很快,卫兵放行。

纪忆就这么抱着小箱子,走进大院。从主干道左转,疾步走了二十多分钟进入家属区。等她站到爷爷家的大门口,已经是一身汗。

她盯着黑色的大门,看了两三秒后,按下了门铃。

很快,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三婶,显然是知道她来了,没有多余的意外表情,低声让她换鞋,快些进去。纪忆将箱子放在角落里,自己换了拖鞋,走进格外安静的房间。

客厅里,有爷爷,还有季爷爷和季成阳。

余下的家里人都在客厅,或是书房,避让开主厅。

她没料到是这种阵势,依次叫过去:“爷爷、季爷爷。”

最后视线落到他身上,没有出声,可始终忐忑的心也因为和他的对视,慢慢地安定下来。

“西西,”三叔从书房里走出来,“你三婶想先和你谈谈。”他很快对着三婶看了一眼,后者从餐厅的椅子上站起来,将纪忆带入她曾住的房间。

虽然不知道来之前,大家已经谈了什么,但纪忆能猜到三婶会说什么。

果然,当她在小书房的椅子上坐下来,三婶就开始告诉她,院里的风言风语:“你爷爷很生气,你知道院里一些老阿姨,知道这件事,都对自己家孩子说:‘和你从小玩的那个纪忆,现在和纪家那个叔叔在一起了。’西西,你从小就特别听话,是让家里最省心的一个孩子,怎么忽然就在感情上面这么把握不住方向呢?”

纪忆没说话。

三婶也是被交待了任务,说的话都是事先想好的,很有逻辑。

从两家的关系,说到两人的辈分差,最重要的还是纪忆的这么好的年纪,感情还不成熟,没必要这么早就选择。“更何况,西西,你还没吃过真正的苦头,”三婶的话倒是符合普遍的价值观,“你季叔叔…季成阳的身体不好,这才三十岁出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也都是为你考虑,这些你都必须要知道实情。”

“我知道。”她终于出声。

三婶顿住,看得出她基本属于油盐不进的态度。

最后,话题终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要送她出国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