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就偶尔在一起吃饭或者看书,但我心里平静如水,我不知为什么对他总没有感觉。

有一次,赛海星很认真地问我:“章冰,你会不会爱上我?”

我顺口就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于君合。”

他就翻着白眼做一命呜呼状,然后对我说:“有个学妹,和你长得很像。”

接着不久,我就看到赛海星牵着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的手,一起坐在我的旁边看书。

这个女孩子就是刘扬。

刘扬不喜欢看书,她更多的时候,像个娴静的小妻子,坐在赛海星身边看着他发呆,到中午快开饭的时候,她就轻快地跑去宿舍拿餐具给赛海星领饭吃,偶尔也会帮我捎带一份。

那时的刘扬看起来很纯净,一张小脸上,精致的五官勾勒的轮廓,呈现的都是胸无城府。

赛海星被照顾得日渐膘肥体壮,心思也渐渐投入进去,日日把刘扬的名字挂在嘴上,在我眼前重复的遍数也是与日俱增,那个时候,以为他们可以水到渠成。

有一天,赛海星骄傲地拿出一方白净的手帕展开给我看,我就看到了几滴已经凝固了的黑色的血迹,我没反应过来,一脸诧异。

就听到赛海星说:“刘扬的,处女血。”

我由此对赛海星一反常态,我觉得他太可恶了,俗不可耐的一个肤浅到家的男人。从此以后,我对他不理不睬,拿着女人最保密的事情做炫耀的资本,什么东西!

直到更后来,我知道,原来大多男人都是如此的,虽然表露的方式不同,但他们骨子里,是把对女人的占有情况做自我评价的一个有力的借鉴。

我对刘扬充满了同情,觉得她也和我一样,被赛海星迷惑了眼睛,以为他是个表里如一的好男孩。

但事情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毕业后赛海星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找到我这里来了。一问才知道,刘扬之所以和他在一起,是因为赛海星的大伯是市委的重要人物,她不惜一切代价的目的就是毕业后可以进市重点医院,留城。

如愿以偿后,她立刻和院长的外甥热恋起来了,任凭赛海星怎样把美好的往事说来听也无动于衷…

再后来,她和院长的外甥散伙了,事业前景一片大好的时候,忽然调走了,进了人事局。

她走之前来找过我,也没别的话,反常地静静地坐着。

我本来想告诉她赛海星已经结婚了,现在是一个中外合资企业的法人代表,想想,也就算了,都是过往云烟,物是人非,提不提都无所谓了。

我是那种能不说话就不说的人。

我们坐着喝了很多咖啡,那东西刚入口是一种煳味,再品味,有一种香,再品,就是苦的了,喝到最后,什么味道也没有了,一种褐色的液体罢了。

“人就是这东西,经不起品味。”她幽幽地说。

我无声地笑,等着她下文,她忽而抬起头来说:“我们医院有个医生叫吕静,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

“那是个人渣。”她偏了偏头,注视着那荡漾着光影的咖啡说。

“你判断一个人的标准是什么呢?”我那时并不认识吕静,更不会想到,后来,刘扬的这句话会深深激起我对吕静的求知欲。

所有的尘事,都总有因果。

“…感觉。”她说。

当一个人不想说出理由的时候,就用“感觉”两字做最恰当的解释。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感觉”是要付出相当代价才能得来的,并不是一种敷衍。用身体去感觉,用欲望去感觉,最后,用理智去感觉,得出的结果,是相当准确的。

无风不起三尺浪。但那时,我是个不相信流言飞语的“聪明人”。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调走?”她转了话题。

“想说的话,不用我问。”我其实并不关心她的去留,赛海星的痛诉让我对她并没有多少好的印象,但她似乎对我特别有好感,得意的时候,常常找我抒发感情,我也习惯了看她志得意满的样子,像今天这样若有所思、淡淡忧伤着的样子,倒是新鲜的。

人总会有离情别绪,也正常。

“…厌倦了,做医生,每天和疾病、鲜血、死亡打交道。”她这样说。

“这个原因你不说谁都明白。”我也感到厌倦,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说烦就烦的,大家还得吃饭得生活,说跳槽就跳槽那是小说电视剧里的骗局,要是真把铁饭碗轻易给丢了,就可能连个泥饭碗也没有了,这年头,不是有点本事就有人睬你的,何况我们还身无所长?

她就不再说话了。我们就一直沉默地坐着,喝得胃饱。分开的时候,她说:“很多人说我俩长得有点像,我也一直拿你当姐姐的,你要好好的,我很羡慕你,真的,你活得很自我,没有被污染,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没有被污染,不到时候罢了。不过那时我活的的确很自我,在生活的顺境里如鱼得水。我拉拉她伸过来的手,轻松地说:“别这样,感觉怪怪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大家都要好好的。你也是。”

现在她要结婚了。

想起陈怡说,这个对象好像也是一棵大树,根正苗红。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看着那一张精美的请柬,眼前浮现出刘扬那张清秀的脸孔来。我们,有相像的地方吗?

她为什么想我来给她做伴娘呢?是对曾经岁月的留恋,还是对往日见证了她壮举的人以示威?如果她知道我和曾和她云山雾海的吕静牵扯不断,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呢?耳边响起她银铃一样的笑声,高亢而清脆。

我拿起电话想告诉她,让她另找她人,我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看看她的结婚日期,也还早着呢,想是换人也还来得及。

电话打过去,就听到一个新婚在即的女人快乐的声音,极其夸张地笑:“章冰啊,到处找你呢!我在选婚纱呢,你穿什么啊?要不要我选一件礼服给你啊?什么时候来我家看看吧,一百三十多平方的,地暖,可好了,你有时间还得帮我想想怎么装饰,赛海星那时总说我的审美不如你…”

“刘扬,先祝贺你啊,我…近期要写一篇学术论文,实在没有时间,你另找个人吧。”我说。

她在那边顿了顿,突然放低了声音说:“小心吕静,你不要和他在一起。”

我在这边惊得目瞪口呆。她肯定的口气,是不容我否定的,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怎么会这样呢?我自以为我们是瞒天过海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章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做声。

“听我一句。真的,章冰。我不想你受伤害。”她说。

然后,电话挂断了,长久的忙音。

我坐在那里,魂不附体。

我和吕静,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因为那天学术研讨会时,他和王仪给我的刺激很大,我想我不该破坏人家的幸福生活。

我刻意不理他,刻意忘记他,但既然是刻意的忘,结果总会是他在心里越来越重。

我应该听信刘扬的忠告的。

然而,对于在爱情里迷醉的女人来说,这种忠告,不会有丝毫的力量来削减她的热情,相反,她会因为不服气,或者探究欲望的炽热而义无反顾地向前。

我逃避吕静的结果是,我想他想得寝食难安。

我心神不宁,在远离了观察室很多天后的今天,又一次推开了那扇门。

地上满是烟蒂,几本书凌乱地散落在墙角里。

吕静来这里很多次了。

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方向不一的烟蒂。想象着他坐在墙角里吸着烟等我的情景,他并没有打电话叫我过来,只是一个人,在这里等。

心生生地疼起来。

人生苦短,我们何必要互相伤害,互相折磨呢?

这样想着,把电话打过去,那边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殷殷的期盼,听起来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转眼,他就出现在眼前了,久别重逢般的,我们无言相拥。

许多天来种种烦乱的心绪,在这一瞬间忽然静寂下来,我把自己缩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就这样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吧,岁月静好,哪怕只是一种错觉,哪怕只是一时一刻。

他热烈地寻找我的嘴唇,闭着眼睛忘情地亲吻。

我在他的气息里,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算了,不要难为自己,也不要难为他了,既然命运安排我们这样的境遇,那么,就随遇而安好了…

几次,我想告诉他刘扬的婚事,想告诉他刘扬对我的忠告,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要提吧,谁没有前生后世呢,现在,就只管现在,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在意吧。

我这样想着,渐渐让自己沉迷在他热烈的气息里。

欲望和理智仍在身体里兵戎相见,激烈地厮杀。理智的力量渐渐薄弱,因为它的主人被本能的欲望所战俘着,已经忘乎所以了…生命就在一瞬间,灿烂如花。

接下来几天,我都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里,莫明其妙的笑容挂在脸上,心境一片大好。

家里的、单位的琐事,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趣味盎然的,无论看什么东西,都觉得亲切可爱。即使是我最厌烦的擦地板,也成了让人喜欢的运动方式,既清新环境,又锻炼肩肘关节,何乐而不为呢?

嘉铭对我的情绪很敏感,他问我有什么喜事,我说不出原因,亲亲他的脸。他心满意足似的说:“歌里唱得好啊,女人的心思你不要猜,你就是猜了也猜不透。前两天还是阴云密布的,怎么一转眼,就阴转晴了呢?”

幸好他猜不透,猜透了我不就糟了?

这样想时,嘉铭突然又转过身来说:“老婆,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我看你现在最美,是怎么回事儿?”

我心虚地看着他,他是笑着的。我就说;“你什么时候看着我不美告诉我,我好主动下岗。”

他说:“下辈子吧。”

我心里一松,笑逐颜开,却又觉得无趣极了,他说情话的水平确实是有待肯定的。

书上说,女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有个爱自己的丈夫,有个自己爱的情人,那么现在,我是不是就是身处最快乐的时候?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那这样的时刻,又能持续多久呢?

我不敢想。

“收拾好了,你去妈家吧。我伙计们要来打牌。到中午你回来给做个饭。”嘉铭说。

“好的。”我从来对嘉铭的安排听之任之。

中午开饭的时候,听嘉铭的同事们表扬我,说:“嫂子,百闻不如一见啊,只听咱哥说嫂子你漂亮又能干,果然不错,咱们兄弟就没这福分哪!我那老婆整个一个母老虎,刚一回家晚了,准和我闹翻天。”

“是啊,嫂子,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好人。”

“怪不得大哥官运亨通呢,有你这样的贤内助,那不通都难。”

“人家大哥那是从来不稀罕外人,原来家里有宝贝呢。要是我,也不稀罕。”

“瞧瞧,大嫂这手艺,绝了。”

“…”

我呵呵地接着他们的奉承,人们都擅长说悦耳的话,我还不至于听了就真的得意忘形。但他们的话让我心潮起伏,我想起那一次,我给吕静做饭,到现在为止,唯一的那一次。

那天天下着雨,嘉铭又到外地出差了。

吕静来陪了我一天,我们一起玩电脑游戏,一起听歌。

傍晚做饭的时候,想到他会吃到我做的饭,和我在一个桌子上,如同夫妻一样。竟然慌乱起来。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么难吃的饭,柿子汤太咸了,鸡蛋炒煳了,米煮烂了…愈是想好好表现,愈是这样的结果,我满脸歉意地坐在那里,在吕静戏谑的眼神里,脸上烧烧的。

我记得他吃饭时的样子,记得我当时心跳得慌乱。

他不喜欢吃鸡蛋,而我的每一样菜里,都有鸡蛋。

嘉铭是喜欢鸡蛋的。

我记得他吃着我做的糟糕的饭菜,忍不住笑我的样子,他说:“你真的爱上我了。”

是的,我真的爱他。

爱的不问是非,爱得赴汤蹈火。

女人的蠢就在于总是相信爱情,所以后来,被伤得痛彻肺腑的,大多是女人。

意乱情迷11(1)

家里阳台上,多了一盆杜鹃花,那是嘉铭买来的,他说过的。

它开在那里,占尽风情。

浅粉和深粉两色的花开得团团簇簇,花瓣是叠复的,上面还有斑驳陆离的色点,是杜鹃中的名品。

嘉铭从身后抱过来,温情脉脉地说:“小傻瓜,好看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可不许因为小事使性子了。”

我不做声地看着那盆杜鹃,在这寒冷的冬天里,蓬勃张扬的生命力让它咄咄逼人。

嘉铭拍拍我的头:“我不在家的时候,它替我陪着你,比我好看多了是吧。”

我不喜欢它。

但我转过身来,亲了嘉铭一下,说:“谢谢。”

我觉得这盆花是嘉铭的奸细,它每一个花朵里,都开着一只凌厉的眼,一直看到我的灵魂里去。我一直觉得植物是有思想感情的,它们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开放,知道外面的气候变化,它们一样有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但它们比人聪明,以静制动,轻易地就掳掠了人们的称赞和依恋。

它们和人一样,性格迥异,有善良的,有诡秘的,有助人为乐的,有居心叵测的。

这盆花是那种居心叵测的。

我这样想时,忽然想到了小荷和刘副局长,想到了那个“做贼心虚”,也许我也是因此而讨厌这盆花吧,天知道。

“晓雪?”

嘉铭叫我,我回过神儿看他,他正在整理箱子:“我要出差,一个星期,你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又要出差,去哪里?”

“济南那边有个业务。”

“怎么近来这么多的事情?”我说。

“到了年终了嘛,单位事多,哪年不是?”他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在家里可要遵守纪律啊。”

我迅速抬起眼睛看他,瞅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心里却咯噔一下。

“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吗?”他说:“你老公我可是潘安再世,唐僧重生,眼里心里除了咱们的章大小姐,哪能盛得下别人呢?”

我信。

嘉铭应该算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有责任心,有事业感,爱情专一,顾家守业。

虽然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不散,但我想那多是因为我多愁善感所造成的错觉,或者是我为自己犯错误寻找的依托,所以我对他,有发自内心的愧疚。

我避开他的目光,去帮他收拾东西。

收拾好了,他就走了。

我看到他在楼下把箱子放在车后备箱里,熟练地开着车,转过楼角就不见了。

我坐在书房里,发呆。

书架上成排装帧精美的书,都是新的,有文学的,有医学的,还有企业管理的。小小的书架,就已经把我和嘉铭相得益彰地组合在一起了,上面一层是他的书,下面一层是我的书,中间的,则是文学的,我们两个的。

偶尔,我们一起坐在这里看书,若是看到文学的,会对某一篇小说的情节争论,对某一个角色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记得那里有一本记叙张爱玲和胡兰成的集子,嘉铭说他最讨厌的就是胡兰成这样的男人了,占据着世界上数得着的有灵气的才女,还要见异思迁,简直是不知好歹。

平时每每看到影视节目里,无论男人女人的背叛,嘉铭总会咬牙切齿。

我确认他是个道德观念极强的人。

有时,他也会开玩笑似的翻我的包,看我的手机号,在我接男同事的电话时站在一边紧张兮兮的。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孩子气,好像怕自家的东西让人抢了似的。后来,渐渐有些反感,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

有一次我提出抗议,他一脸无辜地叫:“晓雪姐姐!”

我就没辙了。算了,喜欢看就看好了。都是些数字号码,能看出什么来呢?

再后来,他就不看了,把家里的存款单都收拾在一起自己放好了,密码是我设的,他坚决不让我说给他听。他说我们要合二为一,互相信任,缺一不可。

互相信任,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