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迦心里忽然微微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只要老燕王坚持,也许,自己就会放了这个丑东西。放了她,连那一万金锭也不要了。可是,老燕王此时哪里还敢保护女儿?急忙跪下:“陛下,芳菲就献给您了。如何处置,完全由陛下裁决。”

罗迦心里忽然空荡荡的,什么父女天性,虎毒不食子,假的,人都是自私的,自己的利益胜过一切。

他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忽然伸出手在她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孩子疼得“哦哟”一声,捂着脑门,瞪着他。他却无所谓地笑了:“丑东西,也许你不值一万金锭呢。朕要算算,算算……”

老燕王急了,匍匐在地:“陛下,求陛下成全,大恩大德……”

他蓦地站起身,一阵兴奋,敌国的君主,跪地求饶,要自己“开恩”烧死他的女儿。胜利,这就是胜利。

罗迦心满意足,拉着芳菲的手,指着大燕国王:“丑东西,听见没有?你父皇用万锭黄金将你卖给朕了。”

芳菲似懂非懂,眼珠子飘来转去,不明白“卖给朕”是什么意思。罗迦又瞧一眼她的大脑门,更是皱眉,看来,这个丑丫头不仅面貌不佳,脑瓜子也不灵光,无心无肝。也罢,愚蠢的人,往往活得更痛快。

神秘的礼物

他一挥手,礼官明白他的意图,清了清嗓子:“礼成,请公主向父皇行礼。”

话音落下,小芳菲的命运已经注定。

众人脸上殊无喜色,老燕王更是移开目光,根本不敢看女儿的神情。小孩子却不知道叩头,依旧挺着脖子,觉得跪久了,腿很酸软,挣扎着要爬起来。女官们急忙按住她,低声道“叩头,快叩头……”

小芳菲觉得腰肢被拧得生疼,寻常,那些宫女经常这样“教训”她,她不敢吭声,只得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罗迦笑道:“起身吧。”

她终于得以起身,听到礼官尖尖的声音:“小公主上前听赏。”

芳菲在女官的示意下上前一步,仰着脸,等待“父皇”的礼物。那是一只非常精美的匣子,上面有古老的花纹。芳菲忽然想起自己看到过的那两颗石头,她想,要是那两颗石头,就好玩了。

罗迦满脸笑容,装着礼物的匣子伸出去,她迫不及待,正要去接,他却又缩回手。

她洗了洗鼻涕,声音脆生生的:“父皇,不给我礼物么?”

“不,小东西,因为你太丑了,不配得到礼物。”

芳菲不解,再次伸出长长的袖子擦拭鼻涕,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精美的匣子。

礼官咳嗽一声,罗迦恍悟一般:“也罢,朕总要给你一份礼物,才算是完成认养仪式,来人……”罗迦拍拍手,一名宦官上前一步,递过来一只小木箱子。芳菲一看这只小木箱子,面色忽然变得惧怕。

罗迦留意着她的神色,亲手打开了箱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瞟过来,好奇变成了惊讶:粗糙的箱子里,全是各种断肢残臂的丑偶娃娃,以及敲碎的小玩意。

罗迦一把拉住往后瑟缩的芳菲,将小箱子塞在她的手上:“小东西,你今后不用埋藏了,你的宝物,现在一辈子都归你了,谁也抢不走了。”

他边说边站起来,意兴阑珊,掉头就走。

宫人们跟着他鱼贯而出,老燕王和王妃也躬身跟在后面。路过小芳菲身边时,老燕王长叹一声,低低道:“孽障啊,孽障,可怜来受这样的折磨。”

芳菲茫然地看他一眼,只见所有人都走得极快,诺大的殿宇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她手一松,小木箱子掉在地上,小布偶们四分五裂散落在地。忽然意识到一种无穷无尽的空荡和惧怕,在幼小的心灵里蔓延扩散。她一张嘴,没哭出来,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吧嗒”一声,溅起一阵寂寥而悠长的凄楚。

罗迦的隐情1

“养女”事件,不过是罗迦兴之所至的一个小插曲,在随后繁忙而紧张的谈判里,他早已忘却了此事。老迈的燕王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得不接受了北国提出的贡赋要求,每年纳银30万两,绢帛30万。这些东西,相当于燕国每年GDP的60%。接受,将民不聊生,不接受,又皇位难保。老燕王深知,这是因为罗迦无意于亲自占有这片土地,才故意放了自己一码,跟阶下囚的日子相比,他宁愿先保住自己的王位。

取得彻底的胜利后,罗迦便择日启程,返回北国的都城平城。这次俘虏的人马多达一万多,全是从大燕掠夺的美女、工匠、倡优艺人、僧俗佛道等等。

三千名来自各阶层的美女们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一上路就是铺天盖地的哭喊声,但一众押送的队伍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相反,看着美女们的哭喊、惊惶,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才三月初,越往北气候就越寒冷,大燕国气候温暖四季如春,金枝玉叶们穿得单薄,一路瑟缩着。又没有马,只能步行,行得半月,又遇到连绵的春雨,冷如冬日,却无足够的御寒之衣,更是受尽苦楚。

几名公主早已被重要将领瓜分,被将领们搂抱着骑马而行。但这样也熬不住寒冷,只能暗自垂泪,从此故国三千里,不知道今后为奴为妾的命运几时才能结束。

唯有芳菲,因为是北皇陛下新收的“养女”,身份较其他人更高贵,得以坐了马车。但是,此外,她也不再得到任何优惠和照顾,因为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不过是将来的一个“祭品”而已,她的“父皇”罗迦,更是一路从未看过她一眼,几乎已经遗忘了这个胜利品。

这一日,大雨滂沱,大军只好沿着一条背风的山脉停下。

随军的帐篷撑开,士兵们在里面大吃大喝,猜拳作乐。女俘们忍受不了淋漓的大雨,冻得直哆嗦。无奈,一些熬不下去的女人便往士兵们的营帐里钻。这一下,简直是羊入虎口,士兵们嘻嘻哈哈,“接”住钻进来的女人,很快,帐篷里就传来女人们的声声惨呼,外面的女人们不敢再进去,任凭大雨倾盆,也只能苦苦熬着。

罗迦的隐情2

可是,这样一来,很快就出了新的问题,那些娇弱文雅的千金之躯们,怎熬得这样的苦楚?很快,热病就传播开来,三日后,三千美女死伤大半,只剩一千余人了。

小芳菲被关在一顶小小的帐篷内,茫然地看着外面的雨滴。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急忙跑到门口掀起帐篷的帘子,只见外面几名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子,一见了她,立刻就往里面冲,显然是来此躲雨的。

芳菲急忙掀开帘子,大声喊:“进来,你们快进来……”

两名女子刚进来,芳菲拉着她的手,忽然惊呼:“天啦,你的手好烫,好烫……”

她话音未落,女子牙齿咯咯作响,晕了过去。一名女官闻讯跑来,怒容满面,拿了鞭子就驱赶:“滚出去,你们这些染了热病的贱人,是要想传染我们么?居心何在?”

她看到芳菲还拉着那个昏迷女子的手,一鞭子就抽过去:“滚出去,快滚……”

女子们如被驱赶牲口一般,又被赶了出去。芳菲要阻止,却阻止不了,怒火万丈地瞪着她:“魔鬼,你这个老妖婆……”

女官是一名中年妇人,脸皮消瘦,听得这个小孩子竟然敢叫自己“老妖妇”,气得一挥鞭子:“你找死……”

鞭子刚要落下去,忽然想起这是皇帝的“养女”——忌惮着三分,便不敢再落下,转身就走,边走边骂:“惹祸的小贱人,小心传染要了你的狗命……”

看守的士兵这一日没有来,女官也没有来。干粮是每日分配的,定时定量,没有多余。芳菲从早捱到晚,肚子咕咕叫,饿得头晕眼花,可是,那个老妖妇还是不出现。估计是害怕受到热病传染,远远躲开去了。

入夜。

罗迦独自坐在一顶豪华大帐篷里。帐篷再豪华,也抵挡不住大雨带来的烦闷,两名侍寝的美女战战兢兢,歌妓的表演也看腻了,他感到身上有些不适,便闭着眼睛独自静坐。

罗迦的隐情3

一股寒意,慢慢地,从头蔓延到脚,他勉强坐稳身子,紧紧身上的大裘。这种大裘是用特殊的羊羔毛在火上烤制而成,围裹着,就算在雪地上睡觉也不会被冻死。现在是三月天,也没有下雪,他却寒颤得比冬日的大雪纷飞更甚。

所有的奴仆已经全部被遣散。每当他需要大裘的时候,便不能让任何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他的秘密。

帐篷被掀开一点,雨和风一起吹进来,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觉得背心的寒意几乎要排山倒海将他的骨骼彻底冻僵。

他咬牙切齿:“谁?是谁?”

一个大脑门从帐篷外伸进来,怯生生的,张望一圈后,眼珠子定格在了案几上的几味糕点上。

“滚开。”

“咕噜”一声,能清晰地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仿佛一只饿到极点的小狗。

“滚……”罗迦恨不得一把揪住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丢出去喂狗。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难道自己没有吩咐过,不许任何外人接近么?可是,他此时毫无力气,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滚……滚……滚……”

或许是他凶猛的眼神,比野兽还可怕的嘶嘶的声音,大脑门怯怯地又缩回去,吞口水的声音,淹没在弥天的风雨声里。

帐篷关上,罗迦再也忍不住,摔倒在地,浑身像结冰了一般,冷得四肢发颤,额头上却滚出豆大的汗珠。三年前的一次征战,他在丛林里感染了寒热,遍访名医也不能痊愈,命虽然保住了,却就此落下隐疾,不定时发作,几乎每次都如蜕一层皮般痛不欲生。

本来开春到盛夏这段时间,这类病是很少发作的,但这连绵的阴雨作祟,竟然在半途上就遇到了。

他的痛苦呻吟被雨声淹没,身子如蛇一般在地毯上翻滚,双手不停地抓扯,就连身上被抓出一连串可怕的血痕也意识不到痛。

一个小小的身子蹑手蹑脚地进来,远远地看着他。他蜷缩着身子,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狼,早已丧失了警觉,浑然不知有人靠近。

及时的火炉

她再走几步,警惕地四周看看,只听得他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和挣扎。心里毛毛的,却依旧阻挡不了饥饿的痛苦,糕点的诱惑——双眼晶亮,美味的高点,近在咫尺。

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此时,罗迦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整个瘫软在地,昔日的威风不见了。他不再是那个可怕而凶残的王,而是一个濒危的弱者。她判断并且审视,小小的脑瓜子转念,明白,这个人是生病了——几乎快晕过去了。

这几天,热病流行,莫非,他也得了大家口里的热病?

她大着胆子蹲在他身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她一阵欣喜,悄然转身,踮着脚尖就去拿案几上的糕点:桂花糕、红枣糕、黄金罗汉糕……她鼻子里一阵阵香味在袭击,馋虫全部涌上喉头,咯咯的,随意抓过最近的一碟就大吃起来。

三块糕点下肚,她实在太饿,连滋味都没品尝出来,正要去拿另一碟,背心一空,已被重重地提起,扔在地上。罗迦如一只受伤的猛虎,双眼冒火,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丑丫头,竟然敢趁自己发病时来偷东西吃。

也许是用力过猛,芳菲后背的衣衫被撕破,小孩儿胖乎乎的背脊便裸露在空气里,白生生的,比她碟子里的糕点更晃眼。她吓瘫了,哭丧着脸,自己就要丧命了?为了这一碟糕点而命丧九泉?

罗迦眼前一花,一阵痛楚袭来,再次被一股寒意包围,牙齿咯咯作响,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四处乱抓,忽然触摸到一块温暖的地方——那是小孩儿热乎乎的背脊,随时撕碎的衣襟,暴露在空气里,瘪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要逃跑,又没有力气。

罗迦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仿佛一块及时送来的火炭,他觉得一阵温暖,比盖着的层层锦被更加暖和。火炉,自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火炉,却不如火炉那么炙烤,它的温度,恰到好处。

你好冷,我好饿

乍暖还寒,他蜷缩在锦被里,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大手伸出,不假思索就将那个胖乎乎的身子满满地抱在怀里。芳菲手里拿着糕点,但被牢牢捉住,反背在后面,弯不过来。她嘴里还含着一个糕点来不及咽下,这一抱住,糕点就卡在喉咙里,哭不出,又吐不出,呜呜地,只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眼泪鼻涕全部擦在他的身上。又觉得冷,那个人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冰石,尽管他裹着锦被,也是冰的,这种寒冷很快传递到芳菲身上,冻得她一阵一阵直哆嗦。

她越是挣扎,就越是带来温暖的活力,罗迦双手牢牢箍住她,将她松软的身子契合自己胸膛,严丝合缝。慢慢地,小女孩不再挣扎了,肚子里又有了点底,疲倦地依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罗迦因着这样的温暖,身上的寒意逐渐地减退,也沉沉睡去。

黄昏时,大雨依旧。

罗迦睁开眼睛,双手依旧牢牢地抱着一个人,如一团松软的棉花。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刺客”,那是多年征战带来的警觉,可是,很快发现不对劲,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大大的脑门,稀疏的黄发,软软的手抓住他的手,脑袋很舒服地枕在他的胸口,仿佛他是一块高级的暖和地毯。生平不曾有人如此靠近过,尽管是个孩子。他大惊失色,跳起来,如甩掉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芳菲重重落地,脑门碰着案几的桌脚,磕出血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头发上还满是琐碎的糕点屑。罗迦这才发现,自己也满身都是糕点屑,只见她的嘴角上还在下意识地咀嚼,像反刍的小牛,在回味着刚刚吃下去的甜美。

幸好不是刺客!罗迦松一口气,随手抓了件大耄披在身上,依旧声色俱厉:“丑东西,你怎会在这里?”

脑门上又起了一个青包,小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我饿,好饿……”

“他们没给你东西吃?”

“没有,没人管我……我今天什么都没吃过,好饿,我要饿死了……呜呜呜……”

不美貌就无恻隐之心

她边哭,眼珠子一边乱瞟,伤心欲绝地看着看些美味的糕点——现在,要是能吃那些东西多好呀?可是,那个凶神恶煞挡着,只能看,只能哭,却吃不着。

罗迦随着她垂涎欲滴的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记得那是昨日半夜后残余的糕点,两只碟子被打翻在地,七零八落,正是这丑东西的“杰作”。

自从收养那天之后,罗迦几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丫头。心里忽然怒意勃发,打狗也得看主人,那些狗奴才,难道忘了这是自己的小狗?

“丑东西,你怎么溜到这里来的?”

“我饿……我想吃东西……是你,你发抖,你好冷……你抓住我,是你抓住我……”

罗迦逐渐回过神来,看着她嘴角残留的糕点痕迹,想起自己发病的情景,长长吁一口气。孤家寡人,如日中天的北皇罗迦,他惧怕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怪疾,往日寻医时也是秘密进行,就连身边的妃嫔,也尽量隐瞒,唯一二亲信才知道。

如果是被敌国知晓,并加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更不堪设想的是被一些潜伏的老政客知道。他才28岁,春秋鼎盛,不少人已经在催促他赶紧立太子了。

他几步走过去,抓起芳菲的衣领:“丑丫头,今天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否则,朕就杀了你。”

芳菲疼得龇牙咧嘴,只知道狠狠捂着脑门:“不敢,芳菲不敢给任何人说。”

他这才伸手替她揉一揉满脑袋的青包:“丑丫头,要是长得漂亮点,朕也许对你还有点恻隐之心,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难看?”

小芳菲自然不介意相貌是否美丽,也不知道漂亮与否到底会有什么好处。漂亮,难道能比糕点更有诱惑力?她的眼珠子始终如一地落在那几碟残余的糕点。

“想吃么?小东西?”

她的手指放在嘴里,使劲地吸允,可怜巴巴,能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饥饿的声音:“想,我很想吃……”

肥腻腻的小猪仔

罗迦一松手放开她:“去吃吧。”

她眼里露出喜色,一转身,露出后面被撕破的背脊。罗迦看着小孩儿那白生生的胖墩墩的半截身子,就如一头肥腻腻的小猪仔,仿佛一摸能摸出一把油花儿。忽然就乐不可支,笑出声来,一把揪住她,随手丢了块锦桌布兜头罩下:“小东西,快裹着。”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光”了,但小孩儿对此还没有什么羞耻心,罗迦自从知道她根本不识字后,就知道她平素根本没受过礼仪廉耻的教养,一切所为,出自天性,便也不以为意。她拿了那块桌布胡乱缠在身上,手忙脚乱,又松开。罗迦拉过她,替她拴好,倒像系了条花裙子。他看着很不错,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孩子的手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

“好不好吃?”

“嗯,唔……”她拼命点头,拼命吃,生怕稍微慢一点就没得吃了。

罗迦忽然严重怀疑,这个丑东西,真的是公主?就算再是被忽略的公主,也不会这般田地吧?她简直如屠夫的女儿!莫非,是老燕王等在欺骗自己?他皱起眉头:“慢点,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她忽然伸出手,十分乖巧:“你吃,你也吃……”

小手是花的,有着一些淡淡的泥痕,抓在黄金糕上,黄色里顿时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褐色。

“丑东西,跟朕说话,不许说‘你我’,叫父皇。”

她的脏乎乎的小手又往前一点:“父皇,你吃……”

罗迦简直哭笑不得,也不知为何,第一次和小孩子毫无距离的相处,反倒兴致勃勃起来,连追究她是否真假公主都忘了,只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有趣。

很快,这盘糕点就被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门外伺候的宫人不得命令,谁也不敢贸然进来,否则,将会受到严惩。忽然听得屋子里有声音,他们是第一次听到罗迦和颜悦色地说话,且不时在笑,笑声虽然不大,却听着太不习惯了——那是一个普通人的笑,没有任何掩饰,不是他平素那种故作威严或者高深的笑。

肥妹仔

可是,他为什么会乐成这样?这也太不符合他的风格了。

一盘糕点已经全部吃完,芳菲抬起头,还意犹未尽,连手上粘的碎屑也舔了一遍,失望地四处看看,发现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罗迦叫一声:“来人。”

两名宫人进来,这才发现,芳菲,是那个收养的小丫头。这个丫头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她们看着罗迦的脸色,顿感不妙,果然,是罗迦不温不火的声音:“公主是怎么进来的?”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只是昨日有人喊有个宫人发病了,稍微混乱了一会子,前后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是怎么溜进去的?难道这个小东西还如此能把握机会?二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奴婢失职,奴婢失职……”

罗迦冷冷道:“疏忽值守,每人责打三十棍。”

“谢陛下恩典。”

“将芳菲公主带下去,给她准备一些糕点,一日三餐要及时送去。”

“遵命。”

小小的帐篷里,芳菲身上还系着那块特殊的“花裙子”,坐得歪歪扭扭的,像一条馋嘴的小猫看着满桌子的鱼儿。一大桌子糕点,七八个玉碟装着,光一看就忍不住口水滴答。

女官板着脸,尽职尽责地提醒:“你已经吃得太多了,不能再吃了。”

“不,我还能吃。”

“再吃,你就要变成真正的小肥猪了。你看看你,以后走都走不动了。”女官看着她浑身滚滚的雪白的嫩肉,小孩儿,不知节制地吃,以后不知会成为一名多可怕的肥妹仔。她拿着戒尺,敲在她的腰脊上,“坐直,坐直,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坐姿?你就从来没有学过用餐的礼仪?堂堂公主,坐没坐相,难怪你们大燕会亡国……”

她嘴里责骂,但芳菲明显感到她的戒尺落下时,是轻轻的,不像昨日以前那样恨恨的责打,丝毫也没有把她当做“公主”对待。

烤羊羔

她嘴里责骂,但芳菲明显感到她的戒尺落下时,是轻轻的,不像以前的恨恨的责打。显然是因为见罗迦命令下来,就算明知她只是个俘虏公主,也不敢太过嚣张了。

这样不痛不痒的责骂到了芳菲耳里,完全无动于衷,只要有好东西吃,天大地大,随她责骂。只兴致勃勃地吃自己的糕点,丝毫也不理睬女官如利刃一般的眼神。

女官无可奈何,只得狠狠地压低声音咒骂:“小贱人,吃吧,反正你再怎么吃,最后还是会被送入大火里……”

她忽然住口,糕点含在嘴巴里,含含糊糊的:“放在大火里做什么?”

女官自知失言,咳嗽一声。

她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放在火里做什么?是要做烤肉么?我看到过烤羊肉,好香呀……”

反正任何事情,她都会联想到“吃”,女官挫败地不再多说一句,瞪她一眼:“饱了么?饱了就去睡觉!”心里却在嘀咕,看她这一身白嫩嫩的肥肉,扔到火堆里,真要如烤羊羔一般美味。

雨还在下,罗迦下令全体再休整到天晴。连续两日,他既不外出,也不召见任何人。随军的太医来看过两次,老一套的散寒除湿汤药,他几乎喝得要吐,却依旧毫无用处。一怒之下,将太医赶出去,独自一人关在大帐篷里。

寒疾最厉害的阶段已经过去,却还是冷,三条厚厚的锦毯盖在身上,身子也暖和不起来。罗迦躺到半夜,再也忍不住:“来人,将芳菲给朕带上来。”

宫人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罗迦咬牙切齿:“快滚,滚去把人给朕带来。”

芳菲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明白自己还在睡梦中,怎么忽然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一缕贴着嘴唇,被口水粘住,大脑门上还有睡印,一格一格,显然是粗糙的毡毯花纹所留下的。

罗迦完全不管,一把拉住她就抱在怀里,仿佛一块天然的人体火炉,她肥墩墩的身子散发着无尽的热量,快速地传递到他的身上。她闭着眼睛依偎着他,照旧睡得天翻地覆,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场地。

“聊天”为何物

早上醒来,大雨已经停止了,是一个阴天,风一阵一阵地吹着。罗迦醒过来,浑身的寒冷和颤栗已经退却,人却有几分虚脱。但身子是清爽的,那是寒症退却的征兆。

小芳菲睁开眼睛,看着那双奇怪的眼睛,她揉揉鼻子,觉得奇怪,“呵欠”一声。

饶是病痛缠身,罗迦也忍不住乐了:“小东西,这一路你都要陪着朕”。

“不,我要睡觉。”

嘴角尚还留着口水,揉揉眼睛,身子歪在地毯上,又要睡过去。

能吃能睡,难怪长得这么肥。罗迦看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糕点、肉肴、瓜果,这些都是送来的宵夜,他还没吃,所以仆役尚未来撤走。

他一只手伸出,扒拉住她的眼皮,强行令她睁开眼睛:“芳菲,你想不想天天都吃到这些东西?”

她终于看见那些瓜果了,这些比点心还好还稀罕的东西,都是远途的官吏加急送来孝敬皇帝大人的,比点心更让人诱惑。她看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鲜艳欲滴,挣扎着,就要爬起身去拿。小身子被抓住,罗迦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小手这次是干净的,白皙肥胖,露出一截一截,似香肠一般,软软的手背,是深深地肉窝,软嘟嘟的,摸起来舒服极了。

“小东西,你陪我聊天,就能吃这些东西。”

她大力点头,根本不知道“聊天”为何物。

罗迦招招手:“来,过来,先不要动,好,就这样坐在朕身边。”

她不假思索就依偎过去,盘腿坐在他的身边,视线始终集中在那些鲜艳的果子上,眼巴巴地流着口水。

罗迦这才端过一盘果子,放在她面前,她飞速拿了一个果子,拼命地咬了几口,觉出了香甜,好一会儿,想到什么,迟疑地将啃得七零八落的果子递到他嘴边:“你吃不吃?”

“你吃,我不饿。”

她似很是高兴,大口大口地便对付起自己的果子。罗迦见她如此津津有味,浑身的疲软稍微过去,也拿起一盘糕点,这一下,连吃几块,又喝了一大碗热汤,身子便暖和了不少。

你比我父皇好

吃完果子,又吃糕点。一块糕点咬了一半,她抬起大脑门看着罗迦:“你比她们好。”

“哦?她们是谁?”

“那些女官,她们不要我随便吃东西。说吃太多了会变成肥妹仔。”她纠结着眉头,眉毛淡淡的,头发黄黄的,“肥妹仔不好么?”

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点头:“不好。惹人喜欢的女孩儿要匀称美丽。肥妹就会很丑。”

“为什么肥妹就会丑?”

他一摊手,谁知道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因为历朝历代都以瘦为美呗。大家都喜欢婀娜多姿的女人,谁喜欢水桶腰的大肥婆?

芳菲显然不在意丑有什么不好,又咬一口糕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北国。我们去北国。”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回家?大燕国已经亡了,你的家在北国。”

她的糕点在口里,差点咬住手,睁大了眼睛:“我们大燕国为什么会亡?”

我们大燕国?罗迦玩味着这句话,眼珠子黑了一下:“不,小东西,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北国的人了,是北国的公主。”

“不,我是大燕的,大燕有我栽种的花树。我问许多人,为什么花树会被人挖走,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也没有人理我。她们都慌慌张张地藏着自己的东西。我也只好把我的好东西都藏起来……”她似是想起自己的“好东西”已经全部被自己损毁,眉头又纠结起来,眼里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思的神情,“大燕为什么会失败?什么叫失败?”

罗迦记起她的“滚水烫花”之举,本想问一声,转念一想,又缩了回去,只看着孩子天真迷惑的面孔,面色一沉:“小孩子不要东问西问。”

芳菲不敢再问,低下头,吃完手里的糕点,又抬起头,忽然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你比我父皇好。”

我们去北国干嘛

罗迦一怔。

那双软软的小手很快地离开了他的面颊,带着一种小孩子特有的亲昵和喜悦:“我父皇从不给我吃糕点,也从不抱着我睡觉。”

他很是好奇:“你父皇不疼爱你么?”

“不,我只见过他两次。”

罗迦心里怪怪的,该不会是自己目睹的那两次吧?这是为什么?大燕国王虽然女儿很多,不差她这么一个丑丫头,但于情于理,也不会连女儿面都没见过吧?而且,那个张妃就是她的母妃,看样子,很受宠,怎会生的女儿这么不被待见?

他忽然问:“你母妃是谁?”

“是张妃娘娘。我一出生,人们说她差点难产死了。人们都说我是扫帚星,算命的说我要克死她和父王,所以,她从来不跟我见面……”

她竟然叫自己的母亲为“张妃娘娘”,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她时,她身上的衣服跟宫女差不多,完全不敢相信是公主,甚至连字也不识。原来是养在冷宫的杂役一般的小厮。但是,对于她的那番话,始终觉得怪怪的,就算是难产,一个女儿也没必要把女儿冷落成这样吧?

他拍拍她的小脸:“也罢,以后到了北国的皇宫,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一拍手,十分兴奋:“父皇,我们去北国是要吃烤羊羔么?”

“什么烤羊羔肉?”

“女官说,扔到火里,比羊羔肉还香嫩,那不是烤羊肉么?我见过的,宫女们举行宴会时准备的,但是,她们不让我吃,把我赶到一边……”

罗迦心里一震,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对上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才发现这小肥猪仔笑起来,双颊红扑扑的,两边一边一个大大的酒窝,深深地陷下去,说到兴奋处,如可爱的天使。

他竟然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神秘一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嘟囔着嘴巴,真正如撒娇的小孩:“你说嘛,我们去北国干嘛?”

慈爱的父亲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仿佛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孩子的声音和手一样软嘟嘟的:“说嘛,你说我们去北国干什么?还能看到我的花树么?是不是每天都可以吃糕点?有人会打我么?”

“……”

“说嘛,我们去北国做什么?”

他想了想,才认真回答:“让你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长大18岁,穿最好最美的雪白纱衣,吃最干净美味的瓜果,住最漂亮最华丽的房间,等待一个神圣时刻的来临。”

孩子只听得懂能穿华丽的衣服和吃美味的瓜果,乐得直拍手,又抱住他的脖子:“什么叫神圣的时候?就是烤羊肉的时刻么?呵呵,你真好,你比我父皇还好,我父皇不让我吃烤羊肉,只有那些真正的公主才能吃到……”

那是孩子式的亲近和欢笑,孩子容易被收买,一些糕点,一些水果,甚至很简单的表示温情,她就彻底失去了防线,有一瞬间,罗迦有种错觉,自己真是个慈爱的父亲,只是,他自动忽略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身边的小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紧紧依偎着他,发出香甜的小小的鼾声,他的手触摸到小人儿莹润的脸庞和小手,半晌,自言自语:“小肥猪仔,丑东西,其实,你也没那么丑嘛。”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孤家寡人,处处算计,处处提防,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保留三分,唯有在这个敌国的小俘虏面前,竟然什么都暴露无余。这是他第一次完全和一个人无障碍无距离地一起相处。也第一次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病急暴露在外人的面前。

有些秘密,倒宁愿告诉陌生人。

也许,就因为她是一个又笨又丑,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若是太聪明了,反靠不住。

笑意袭上他的俊脸,心情无比的放松,身子很虚弱,还带着疾病后的疲软,他便抱着这个小小的“人体火炉”沉沉睡去,整日都不曾再发病。

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日起,大燕国的女俘们便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大燕国最丑的小公主,整日陪伴在北皇身边。对于处于凄风苦雨和随时可能沦入被轮暴命运的女俘来说,其羡慕的心情可想而知,只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北皇会亲近如此丑陋的一个女孩?

尤其是她的那些“姐姐们”,曾经是最最高贵的公主,平素,她们连和芳菲说一句话都不曾,这时,忽然想起,这个小丫头,原来是自己的妹妹。有心去向她寻求一些庇护,可是,每每还没到达她身边,就被凶神恶煞的女官赶走了,芳菲一路上,连跟其他人说话交流的机会也没有。

雨停,天气放暖,罗迦的寒症也逐渐得到控制。这一夜,芳菲如往日一样,吃得饱饱地,早早被侍女换了一件非常轻柔的丝绸睡衣,来陪伴罗迦,履行“聊天工具”的职责。罗迦临时召集部署命令加紧上路往回赶的事宜,还没回来,芳菲等得百无聊,很快就睡着了。

罗迦回来时,见到的正是一个小孩子歪在地毯上,细细的一线口水滴在嘴边。他心血来潮,摇摇身边躺着的小女孩:“芳菲,起来,朕教你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