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似是意识到了不妥,手伸到她的背上,狠狠掐一把:“小贱人,这里偏远得很,你鬼哭狼嚎地,想找谁撑腰?这是我的地盘,就算你哭死了也没人知道。你再哭,再哭掐死你……”

哭泣声在大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回响,唯有女官狰狞的斥骂,她果然不敢再哭,抽泣着,一动也不动。负责护送芳菲回来的两名宫女,一名叫瑶瑶,一名叫珍珠。见女官不停掐孩子的背脊,这些青紫都在背上,不比胳臂,根本不会有人掀起看,不无担心地小声说:“女官大人,小心点吧,公主她会禀报皇上,到时……”

“公主?她就是个贱种,亡国奴,以后,私底下谁再叫她公主,谁就会挨三十棍……”

珍珠赶紧闭口。

“你们莫非还真以为她是来做公主享福的?你们没看到皇上、娘娘们的表情?都叫‘她’,而非公主,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公主’的称号?”

珍珠鼓起勇气:“可是,皇上叫我们好好照看她,万一皇上知道了责罚我们……”

“啪”的一声,一耳光落在珍珠的脸上,女官唾沫四溅,“好没眼色的贱人。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女官混迹宫廷,人老成精,皇帝是心血来潮时才会想起她,他回宫后,事务繁忙,哪里会记得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更何况,她早已看出林贤妃的态度和眼神,宫里,怎么会允许这种当众告状的小妖孽?就算是算计,你也要偷偷地,阴着啊;如果大家都如此明目张胆,宫里岂不乱了套?她当然不会忽视自己离开时,林贤妃暗示的眼色。自己是得罪娘娘还是得罪这个小贱人?

更何况,宫女们不知,她自己却是知道的,这个小贱人,不过是一个祭品而已,若皇帝真的对她怜惜,就不会如此对她了。

“把这个小贱人单独关起来,看好她,不许她乱说乱动。”

“是。”

赛马盛会

虽然早已是盛夏,但平城依旧不过是春天的气温。连续几个晴日,御花园里有了些春暖花开的意味。众人忙忙碌碌,大规模地将那些运回来的花树栽种下去。虽然根部做了特殊的包裹处理,但这么长途跋涉,又加上水土不服,花树的成活率极低,在烈日下,恹不溜秋的,叶子都快掉光了,而昔日美丽的小花,一点也看不见了。

但宫里的人都觉得好奇,纷纷去观看。新鲜感一过去,又觉得不过尔尔,兴趣很快集中到了新来的一件盛事上。因为,在御花园的白鹿苑里,王子公主们为迎接父皇的凯旋而归,会举行一场盛大的骑马比赛。

北国民风彪悍,男女老幼都能骑马,尤其是对于男孩子,从小有极其严格的要求,他们英明的祖先,为了让他们永远保持健旺的体力,不要在皇宫里消磨了斗志,所以立下规矩,一年一度的马赛,和长途拉练。

拉练要秋天才开始,马赛则即将开始。

白鹿苑里早已摆上了精美的看台,长长的红地毯一字铺开,两旁都是新鲜的花环,还有喷水池形成的巨大的雾气,置身其中,如人间仙境。

罗迦有六个儿子,五个女儿,分别为七八个妃嫔所生。他和祖先们不一样,他熟读南朝诗书,向往柔媚缠绵的脂粉意境,认为女孩子的柔情似水之美要远远胜过英武勇悍之美。他自己本就雄才大略了,所以对强悍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和疏离。女人,就要柔柔弱弱的才好。也因此,他对女儿们的态度就要宽容得多,并不苛刻自己的金枝玉叶们天天和男孩子一样在泥水里摸爬滚打。

这些漂亮的女孩子都穿了华丽的蓬蓬裙,她们每人都有固定的几名宫女服侍,固定的女官教导。此时,正保持着最优雅最高贵的礼仪往台上而来。行走之间,裙摆飘摇,花粉习习,一路洒下扑鼻的芬芳。

而男孩子们则一律穿精美绝伦的马装,在他们的服侍宫人的带领下,如神气活现的英武战士。在他们的对面,一溜的红色白色小马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伸出长长的舌头,驯服地迎接它们尊贵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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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马大会2

所有嫔妃按照等级列位分坐两端。生了孩子的嫔妃都有封号,当看到一众孩子出来时,每一个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是不错。因为在私下里,大家都较着劲,为了这场比赛,从服饰到孩子出场的方式,她们都花费了心思,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最能出位,博得罗迦的欢心。

罗迦居中坐在王位上,打量自己的一众儿女。当看到这些花蝴蝶一般的女儿齐刷刷地跪地请安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女儿们的忽略——对于好些孩子,仅仅只是有些印象而已。再看几个儿子,除了为首的大儿子之外,对其他的儿子,也没有多少了解。这些年南征北战,军国大事多如牛毛,寻常人的天伦之乐,他是不曾好好享受过,心里暗叹一声,今天,可要好好看看自己骨血们的认真表演。

各位妃嫔们也有些紧张,皇帝就如一个评委,王子公主们是选手,每每看到罗迦的目光多落在谁的身上,其余人的心就会快跳几下——万一忽略了自己的宝贝怎么办?

但罗迦似是不偏不斜,和颜悦色地抚摸每一个女儿,给予了同等份量的封赏:每人珍珠三斛,珍宝首饰各一匣,锦缎三百匹,擢升侍奉宫女3人;而对儿子们,他的神色也收起了以往一贯的严厉,先给予了大儿子额外的赏赐,然后,小儿子们一视同仁。只是在儿子们的封地上,也不知是还没考虑好,还是忘了,并没提,只说,到儿子成年时,再加封王,赐予宅第。

妃嫔们都很高兴,唯有林贤妃隐隐不快和失望,因为,除了太子以外,就数她的儿子年长,而且,妃嫔中,以她的地位最高,母以子贵,子同样该因为母贵,因此,自己的儿子和别的孩子获得同样的地位,她心里实在难以痛快起来。

当然,她丝毫不敢表露这种不满,因为,能坐在罗迦左侧,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尊荣。罗迦自来强霸,不容一点忤逆,自己此时要提出异议,显然不妥,因此,只能强颜欢笑,但不经意看到那些妃嫔的眼神时,总是梗着一根刺,仿佛那些人都在暗地里幸灾乐祸。

赛马大会3

先是乐妓的热身表演,然后,才轮到公主们的才艺表演。罗迦心情极其放松,坐在龙椅上,边吃林贤妃亲手剥好的新鲜的水果,边欣赏女儿们的弹唱表演。

孩子们分别表演了各种乐器、写字、画画、舞蹈……显然,他不在的日子里,宫廷里的老师们也是忠实的贯彻着他的喜好,在尽职尽责地教导这些女孩子们南朝的先进的文化娱乐方式,培养淑女的气质。只是,那名老师虽然是他礼聘的南人,但毕竟生活习惯的不同,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些表演千奇百怪,完全走了调,但也因其如此,那些小小的失误和无伤大雅的模仿秀,更是令他乐得合不拢嘴。

公主表演完毕,他心情大好,立即下令追封奖赏。嫔妃们第一次见他如此亲切和蔼地对女儿们的表演提出各种评价,但都是鼓励为主;仿佛天底下最慈祥的父亲。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往年,他只象征性地看一下,皱着眉头,从不会说这么多话,更不可能如此大规模的给予加奖。小公主们得到父皇夸奖,更是兴奋,但也保持着淑女的风范,款款地提着裙子,在宫女的引导下,各自回到母妃身边,依着母亲坐下,等待其他的表演。

一些嫔妃也想到了那个被收养的女孩子,她也算得“公主”之一,若是有这个丑东西的衬托,今天保准还能更增加乐趣。但是,罗迦没有提起,自然谁都不会主动去说。显然,罗迦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父慈子爱的天伦之乐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但重头戏还在后面,作为一名悍勇的君王,他更期待的是儿子们的骑术比赛。此时,有儿子的嫔妃们,心情比他还紧张。儿子,和女儿不一样。女儿再受宠,也终归要外嫁,儿子,才是自己在宫廷里立身的根本,她们深知罗迦最看重勇武的孩子,谁若能胜出,便更能赢得罗迦的宠爱,以后的封地,封王,今天的表现,便是累积的参考基础。

恨之入骨1

儿子们跪下行礼,为首的是太子,已经12岁了。他虽然丧母,但被罗迦所宠幸的高美人收养。高美人年龄在一众妃嫔中最大,已近三十了,是罗迦登基之前侍奉他的宫女,由于护主有功得到晋升。她没有生育,在那个年代,三十岁的女人,几乎算得要步入中老年了。她心宽体胖,相貌非常一般,加上不太会打扮,形如大婶,也因此绝了罗迦的宠幸,这于她反倒成了一件幸事,不跟一众年轻丽人较劲,也不参予夺宠的腥风血雨中,只一心一意抚养这个孩子,只求依靠着太子,后半生不愁就万幸了。也因此,罗迦对她十分优待。

现在看到儿子长这么大了,忽然想起他难产死去的母亲,终究是少年夫妻,还是有几分挂怀,心里略略伤感,便好生抚慰了他一番。依次,便是二王子和林贤妃的儿子三王子。罗迦眼前一亮,只见三王子虽然和兄弟们一样的马装,但腰上别了一把小小的匕首,面色阴沉沉的,就算是笑容,也有些牵强。罗迦本是不经意的,再看其他儿子,果然,才发现除了太子之外,其他人都肌肉僵硬,满是紧张,显然是担心着今天的比赛。

“好了,儿子们,别紧张,全力发挥就是了。人人都会有封赏。”

他这话完全不足以消除孩子们的紧张,因为,每个人从几天前就被各自的母妃一直念叨,一定要努力,努力,努力,千万别忘别的孩子超过了自己。

担任裁判的侍卫长号令一响,小马如离弦的箭,载着它们的主人往前面冲。没有任何意外,太子冲在最前面,因为他岁数最大,驾驭的能力最强。罗迦丝毫也不意外,他着意的是随后的孩子们的反应。随后的几个儿子,年龄都在6—8岁之间,体型也差不多。最初,大家齐头并进,看不出什么优势,但冲出一段距离后,三王子就略略占了先锋,隐隐,要超过兄弟们一截了。

林贤妃手心里都是汗水,眉宇之间不觉露出一丝笑容。儿子,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可是,很快,她发现不对劲,因为儿子扭转了头,仿佛在盯着树林里看什么。果然,就这么一分神,就落在了后面。

恨之入骨2

“加油,加油……”

宫人们拼命鼓劲,她也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为儿子鼓劲,可是,儿子尽管立即回头赶拼,他的兄弟们可一点机会也没有留给他,就是这点小小的差距,他已经落在了最后面。眼看终点就要到达,他拼命打马,企图超过前面的一位兄弟。可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最后一个到达终点。

太子满面笑容看着自己落后的兄弟们,眉宇之间,露出大气和宽容之风,罗迦迎着他,竖起大拇指,拿出一顶精致的王冠亲手给他带上。虽然太子占了年龄上的优势,得到这个成绩并不奇怪,但皇帝爱长子,自然要为时时处处刻意树立权威。

林贤妃对此还不觉得如何,刺心的是,罗迦很快又拿起了一颗镶嵌着略小的宝石的王冠,戴在四王子头上。四王子是周妃的儿子,比三王子还要小几个月。众人都知道,这个分量,才是最重的,是真实实力的考核,也是罗迦最中意的。周妃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是唯一隐隐能和林贤妃抗衡之人,平素二人就面和心不合。林贤妃见她得意,哪里还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又不能当众发作,失了身份。

三王子惴惴地看一眼生母林贤妃铁青的脸色,踌躇着不敢上前。他眼珠一转,只见旁边一棵巨大的巴沙木背后,露出一个大大的脑门,睁大眼珠子,对他做了一个鬼脸。他又气又急,一鞭子就挥过去:“哪里来的小鬼头,你敢嘲笑本王子?”

众人吃一惊,听得“哦哟”一声,一个小女孩从大树背后捂着脸出来,因为这一鞭子,划破了面孔,一道新鲜的血痕擦破眉梢,“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芳菲,又是这个丑东西。正是北皇新收的养女,“芳菲公主”。

她怎么又跑来了?还一个人偷偷躲藏在树林里。

没有任何人劝慰她,她的哭声很快自动停止,眼巴巴地看着每一位公主王子面前摆放的新鲜水果和糕点。也忘了自己面前,怒气满面的另一个小孩子和他的鞭子。

我要回家

三王子被她所扰,却见她根本不理睬自己,只是看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怒从心起,又举起鞭子猛地就抽过去。这次,芳菲不知怎么反应过来,躲闪得过,身子一歪,就地一滚,就在大理石的露面上滚过,三王子追上去,正要补上一鞭,罗迦大喝一声:“住手。”

三王子虽然愤怒,但岂敢违抗父命?他怯怯地放下鞭子,罗迦冷哼一声:“输不起就迁怒他人,不成器的东西。”

林贤妃又气又恨,拉过儿子,心里对那刚蹿出来的小女孩恨之入骨,难怪儿子先前一直看树林,原来是她藏在里面装神弄鬼,若不是她,儿子怎么会输?

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儿子不得无礼,这是你的新姐姐芳菲公主。”

三王子不屑一顾:“姐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要是姐姐,为什么不是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坐在观礼台上?而且,看她那样狼狈的神情,怎么会是公主?

一众王子公主好奇地看着那个头发凌乱,衣着寒酸的小孩。他们不如嫔妃们阴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童言无忌,纷纷问:“她是什么公主?根本就不是啊。”

“她不是公主,她好脏。”

“她的头发好乱呀,裙子也是皱巴巴的,好像一个乞丐。”

“母妃,快赶走她,她身上好臭……”

……

一些嫔妃们也吃了一惊,这个孩子,竟然比第一天见到时更加狼狈。当时,好歹她的衣服还是干净的,现在却弄得脏兮兮的,脸上也满是泥污,仿佛从哪里逃出来的小囚犯。

罗迦却饶有兴趣地一招手:“芳菲,你过来。”

芳菲走过去,目光依旧落在桌上的水果盘里,很大声地咽了口唾沫。

罗迦拿起一只新鲜的大苹果,笑道:“芳菲,你想不想吃?”

她脸色绯红,也像一只新鲜的苹果,用力点头。

“想的话,你也表演一个节目,你看,公主们都表演了,你也是公主。”

芳菲咬着手指,一个劲地摇头。

“父皇,她不是公主,她什么都不会……”

“父皇,你看她流口水了……”

被成年人嘲笑还不懂得害羞,可是,被同龄的小孩子们嘲笑,芳菲涨红了脸,大脑门又皱成一个巴巴的核桃,似是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公主,而是一个专门被众人取笑的小玩物。

罗迦见她发窘,更是欢乐:“丑丫头,你也知道害羞了?”

她眼里涌出泪水,转身就跑,跑得太急,头撞在前面的巴沙木上,跌倒在地,边哭边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太子

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宫女们也忍俊不禁。

“母妃,她跑了……”

“那个小乞丐跑啦……”

“你看她走路好奇怪,一点也没有仪态,乱跑,像一个野丫头……”

妃嫔们都忍不住了,每一次见到芳菲,都觉得一次比一次差劲,她身上哪里有半点公主的范儿?难道以前在皇宫里就没有任何人教过她?就算如此,在北国这些日子,女官难道也没有教过她?

林贤妃也盯着那个摔倒的孩子,眼神里露出一丝狠毒之色,却很快掩饰住了,心里也十分好奇,这个丫头是怎么溜出来的?难道女官并未监管她?

“父皇……咦,父皇,父皇要去干嘛?”

众目睽睽之下,罗迦笑着大步走过去,抱起俯身跌倒在地的小女孩,如一头俯冲过猛的小猪仔,抱着巴沙木只是哭泣。

“丑东西,别哭啦,今天大家都这么欢乐,你为什么要哭?”

她固执地抱着树干,只是抽泣。罗迦强行扭过她的头,但见她满脸泥污,额头上恪出血来,肿起老大一块包,微微皱眉:“来人,快拿药来,给芳菲公主包扎好。”

妃嫔们甚是意外,就连一干王子公主也愣住了,这是什么待遇?就连他们摔倒,父皇也从未亲自这样慈爱搀扶,当然,事实上他们被保护得很好,也从未这样摔得头破血流过。

这一次,父皇才终于像一个“父亲”了,却令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这是赛马会,为了防止孩子们受伤,早已准备好了药物。两名宫女跑上来,拿了药就熟练地替芳菲擦洗面容。都是点小伤,很快处理好了。芳菲待要再哭,罗迦抱了她挨着自己坐下,这时,只见太子走过来,非常好奇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孩子,手一伸开,一只红苹果出现在她的眼前:“别哭了,吃苹果吧。”

她怯生生地看着这个英俊的太子,他个子相对于她,是高高的,形成一种大孩子的震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小太子2

罗迦好生意外,又笑起来,十分欣慰。是那些大臣教导他的要仁义治天下?而这,正是罗迦欣赏的,他本人雄才大略,但对于自己的继承人,却是要他抱着宽容的态度,唯有如此,自己百年之后,才能真正善待自己的弟弟们。

芳菲却不敢接,直到罗迦开口:“小东西,给你东西,你怎不敢吃了?”

芳菲这才接过苹果,太子呵呵笑起来:“父皇,她是谁啊?”

“她么?她是你们新的小妹妹,是新来的公主。”

“以后,她也会跟我们一起玩耍么?”

罗迦一时没有回答,只微笑着,太子懂礼仪,立刻退了下去。

“来,小东西,这么多吃的,你喜欢吃就尽情吃……”他亲手将旁边桌子上的水果盘放在她面前,苹果、冻藏的雪梨、葡萄、西瓜……琳琅满目。

芳菲眼里露出光芒,完全忘记了哭泣,不停地大吃起来。她吃着吃着,忽然看到罗迦的目光,看到他伸手不经意地将自己额头上的乱发拨开一点,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是小芳菲这些日子来,得到的第一次温情。她软乎乎的小胳膊伸出,抱住罗迦的脖子,忽然在他面上亲一下:“父皇,你真好。”

罗迦哈哈大笑,这亲吻还带着苹果的甜蜜的芬芳。亲完,又大口大口地吃苹果,好像天地之间,这只苹果是最最重要的。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刻的恻隐之心,怜悯弱者,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之一。也许,是自己周围的人儿都太美太优秀了,就她太丑太可怜了,所以忍不住突然发了一点小小的善心?又或许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那个小小的“人体火炉”带来的温暖?

他面色不改,只是声音换了方向:“女官呢?”

这时,女官才跌跌撞撞地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孩子是偷偷跑出去的,她就像一个妖孽,趁着宫女们外出看热闹,看守稍稍放松,她就跑了。这一次,她却再也不敢狡辩了,再狡辩就是公然抗旨,她还是清楚罗迦的性子的。

真正的公主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罗迦淡淡道:“你能有什么罪?下去吧。”

女官好生意外,罗迦却已经下了新的命令:“换新女官教导芳菲公主,起居饮食不得有误。”

新女官和几名宫女上前听命,一切排场,形如公主。众人这才明白,罗迦,他称呼的是“芳菲公主”而非“她”了。

这才意识到,这个突然闯入的小丫头,真的是公主。

林贤妃看着自己被冷落在一旁的儿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看看主动去给了个苹果的太子。他在显示自己的仁慈?这么小,就懂得在父皇面前做戏了,以后还了得?再看三王子,他狠狠地盯着芳菲,满脸怒气。林贤妃见罗迦的目光不经意地瞟过儿子的面孔,微微皱了皱眉。罗迦希望孩子们都是天使,他不喜欢看到这样。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又无法让固执的娇子收敛,忽然灵机一动,立刻满面堆欢:“恭喜陛下,来,大家都见过小公主,见过你们新来的小姐姐……”

小太子上前一步,大声说:“芳菲妹妹,我送一个礼物给你。”

那是一只小小的金锁片。芳菲看着精致,却不敢要,警惕地看着他。罗迦眉开眼笑地替她收下。教她:“还不快谢谢太子哥哥?”

“谢谢太子哥哥。”

孩子们虽然都不愿意,但妃嫔们却都是能看眼色的,见此,立刻要孩子们跟芳菲一一打招呼。

从未有过的华丽的小房间。

芳菲看着自己身上无与伦比的白纱衣服,轻薄柔软,像窗外的月光。脚上彩色的华丽小靴子踏上玫红色的柔软的地毯,仿佛踩在云端。

她的手怯生生地拉着那双温暖的大手:“父皇,这是我的房间吗?”

“对,我的公主。芳菲,今后你要像真正的公主一样生活。”

柔和的烛光下,罗迦抱起小小的孩子放在玫红色的大椅子上,她衣服上长长的蕾丝花边垂下来,软软地拂在他的手上。

神喜欢干净的女孩

“父皇,真是我的房间么?”

“对,是你一个人的。”

“我能在这里住多久?”

罗迦一愣,想不到她会这样问。

她小心翼翼:“我见过新雅公主和洁雅公主的房间,都没这个好。父皇,你是不是在骗我?”

这个小脑袋里为什么装满了如此多的警惕?他记起这是一个“扫帚星”,在大燕国,一直是宫女的待遇。公主的身份什么都没带给她,唯一的,倒是灾难来临时,让她成为祭品?

久违的恻隐之心又冒出来,他伸出手抚摸她软软的脸庞,柔声说:“芳菲,不用怀疑,你将去到一个比这更华丽优美的地方。”

她天真地抱住他的脖子:“父皇,你待我真好。”

罗迦有一片刻的错愕,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忽然想起那些发病的夜晚,她的温暖。他摸摸她的大脑门,语气慎重:“芳菲,你愿意住在低贱的屋子里干粗活,活到80岁;还是穿着雪白的纱衣像公主一样……长大?”他本想说“像公主一样活到18岁”,却临时改了口。

当然是穿美丽的纱衣,她想也不想,不加思索地回答。

“芳菲,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孩子仰着头,不明白父皇是什么意思。

“我的芳菲,你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以后就不能反悔。”

为什么自己要反悔?

“芳菲,除了神,你以后不能跟任何男子讲一句话。”

“父皇也是男子呀。”

“不,父皇不是……”罗迦想想这话不对,自己先笑起来,拍着她的脑门,“父皇和女儿之间,是没有性别的,知道不?”

她疑惑地摇头,一点也不明白。

罗迦走到门口,关上门,才发现暗处的阴影,那是他亲生的几个女儿,他最喜欢的那个小女儿踮着脚尖,满脸不可置信:“父皇,您为什么更爱她?”

他笑起来,一把抱起女儿,抚摸她满脸的委屈:“父皇只爱你们。你们才是我的女儿。”

“不,您好爱她。您说她也是公主。”

“她是俘虏。”

“俘虏为什么住这样好的房间?”

“因为那是献给神的祭品,神喜欢干净的女孩。”

自己选择的命运

“我也很干净啊,神为什么不喜欢我?”

罗迦面色一变,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拍拍女儿的头,不再解答女儿的疑惑,柔声说:“乖,回去吧。”

芳菲悄悄靠在门边,听着众人的声音,完全不明白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因为神,自己能穿得漂亮,吃得饱饱,岂不是很好?

她回头看看这间屋子,又觉得不真实——太漂亮了,太像梦了,就算是孩子,也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门再次被推开,她欣喜地跑过去抱着罗迦的双腿,他是这里唯一的熟人和亲人:“父皇,你又来看我?”

罗迦暗叹一声,也不知道今夜自己为何一再爱心泛滥,忽然再一次地问:“芳菲,不住这里行不行?”

她十分好奇:“去哪里?”

“去御膳房帮厨娘干活。”

“那,还有漂亮衣服穿么?也能住这样的屋子么?”

“不!不能!到了御膳房,你就只能伺候其他的王子、公主们,做一个小奴隶。”

“那,我还是呆在这里,好不好?”

罗迦看她一眼,没有再说话。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不是嘛!

芳菲的待遇很快传到了大燕国其他女俘的耳里,尤其是洁雅和新雅,简直不敢相信,当她们的脚步踏上这间掩映在鲜花丛中的美丽公室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芳菲坐在秋千架上,看到姐姐们,举着手里的大苹果就跳下来跑过去。她这些日子,每天都是一个人,既不像其他公主那样每天要去晨昏定省,请安问好,也没有任何其他人来看她。除了服侍她的几名公主,她完全无法接触到其他任何人。她大声喊:“三公主、六公主……”她提着长长的裙子花边,像以往一样向她们行屈膝礼。

新雅拉住她的手:“芳菲,你现在才是公主……”

话音未落,一个冷厉的声音响在身后:“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二人急忙跪下,女官面色如冰:“宫里尊卑有别,你们是低等的女嫔,芳菲是公主,你们难道不知道起码的礼仪?”

两个神

“奴婢,奴婢……”

“退下。”

洁雅、新雅仓促退下,芳菲看着姐姐们眼里悲哀的一瞥,仰起脸,很是不解:“她们也是公主,是真正的公主。”

“她们不是,你才是!”

“不,她们才是公主!”

女官面对芳菲时,神色就恭敬多了,还是保持着尊敬,但语气却更加严厉了:“公主,你再也不许和这些低贱的女俘来往。”

“为什么?”

“因为神的孩子,要保持绝对的纯洁。”

芳菲失望地看过去,姐姐们的身影已经完全不见了,小心灵里慢慢明白,自己被隔离成了一方独立的天空,父皇,他不许自己见到任何一个熟识的人。

女官的声音十分平板,单调,那是在宫里生活了许多年养成的精密的冷漠:“公主,您该学习了。”

芳菲嘟囔着,皇宫里有一个大的图书馆。她要看的是满屋子的关于神灵的书籍,那是北国光荣传统的由来。可是,她连字都还不认识,女官必须从最基本的开始训导,所以督促得非常紧,很少让她自有玩乐。

女官先向她介绍北国所信奉的神。北国所信奉的第一神是纵目神,也是他们的土神。

纵目神被供奉在纵目神庙,也是北国的发迹之神。传说几百年前,北国第一任国王在穷途末路时得到纵目神的帮助,打败敌人。他便向纵目神许诺,每18年向他敬献一名最美丽的圣处女公主。罗迦登基后,因为不忍看自己的姐妹女儿被活活烧死,便多次提出废除这个习俗。但是却遭到大祭司的强烈反对。大祭司联合北国的巫师们,举行了强烈的抗议。罗迦当时虽然强行压制了下去,但国王和大祭司的裂痕却越来越深。为了修补这种裂痕,罗迦在臣僚的劝说下,做出了妥协。

此外,北国更重要的信奉是道教,位于北武当山的道观,对他们的影响非同小可。尤其是罗迦,对道家颇有研究,跟道观的长老也很熟悉,他内心深处,固执地认为这才是正统的神灵,但是,难以一时改变大臣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好在北国有一个传统,他们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为了怕后代子孙退化了战斗力,每一年的秋季开始,就要带着主要的皇室成员和文武大臣,来回跋涉千里,到北武当山度假,到第二年春天才开始返回,当做长途的拉练。这个时候,就算是王妃公主,都必须骑马,就算是罗迦也不许乘马车,以保持马背上英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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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的课程

芳菲听着这些天书般的介绍,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吃得太饱,所以很快瞌睡就来了,眼睛半眯着,昏昏欲睡,只看到女官的嘴巴一张一合。

新担任她的女官叫颦颦女官,也是个四十来岁的刻板中年妇人,终年穿着灰黑色的袍子,仿佛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但是和前任女官不同的是,她已经明白,这孩子真的是替代“公主”——她们这种职位的人,对纵目神保持着一种超乎异常的虔诚,尤其如此,对待芳菲的态度就彻底恭敬起来。

她见小孩子态度不耐烦,不停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就说:“公主,请保持您的坐姿。”

芳菲不得不稳稳地坐好,然后,目光落在了对面桌上的一盘糕点上。

“来人……”女官依旧是平板的声音。两名宫女应声进来,撤走了所有的糕点。

“以后,一日三餐,只能准备大量的水果,所有糕点,肉食类,都尽量精简。”

“是。”

芳菲尖叫起来,本来天天学这学那都够无聊了,竟然还连糕点和烤肉都不许吃了,这样呆着有什么意思?

“我要吃糕点,我要吃烤肉。”

女官依旧十分耐心:“神喜爱的是美丽苗条的女孩。”

芳菲怒瞪双眼,难道还要自己减肥?

“神的女孩,要聪慧,美丽,善良,纯洁,公主,这些是您必须做到的。”

难道自己现在就不聪慧美丽么?芳菲昏昏欲睡,觉得这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废话,尽管她现在还不饿,但能吃糕点的欢乐,岂不是远远大过对着这个女人听天书?

夕阳西下。

芳菲走过开满鲜花的小径,前面,是一排红色的高墙。可是,那道暗红色的大门,终日都锁着,再也不开了。来来往往,除了女官和那几名宫女,没有任何人。

一转眼,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

大祸临头1

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止没有见到自己的“父皇”、新雅、洁雅公主,甚至,连其他外人都不曾见过。

每天陪伴她,不,是看守她的,都是那几名宫女和颦颦女官。这些人,仿佛都是一些木偶,土人,很少言笑,每天都阴沉着脸。

此时,芳菲已经上完了下午课,一个人跑出来,驻足,能听到高墙外面嘻嘻哈哈的声音,弹琴的声音,歌唱的欢乐……也不知是什么人在那里玩耍。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她咬着手指,无限向往,又看看自己身上华丽的纱裙,这才明白,以前在大燕国时,自由自在地奔跑,就算卑贱,就算吃穿都是下人的待遇,也远远胜过这种精致的囚禁。但是,她还小,表达不出来,压抑着,抱着头,看天边的夕阳。

粗疏的心里第一次滋生了一种可怕的悲凉和孤寂。她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冲向暗红色的大门,拼命地踮起脚尖拉那个古旧的铜环,可是,只有悠远的回声,没有任何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