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悚然心惊。

这是谁再说话?

是谁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

那么大条的一个男人,他的宠爱的方式,都是小儿科一般的。自从小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过任何的女人——因为自己一直防备着他,警惕着他,甚至他发病的时候,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躲藏在御书房里。

呀,他是有寒症的人啊。

她睁大眼睛,仿佛听到有人在黑夜里,一遍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芳菲……芳菲……小东西……小东西……”

她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竟然是滚烫的,忸怩不堪。

仿佛花前月下的少年。

第一次奔赴一个渺茫不可知的约会。

对面的情人,他从月光里走来,不知道心思如何,不知道真性情如何,不知道多大的决心,不知道今后的岁月是祸还是福……

她的心跳得那么快。

才发现月光下,自己大氅下面的衣服。

那么锦绣的宫衣,裁剪那么精细,色彩那么鲜艳,就如少女一般,渗透出袅娜的身段。甚至自己脸上的胭脂,唇上的唇红。

多少年不曾如此妆点自己了?

黑夜下,月色之上,谁人在细细地欣赏?

那些走远的青春,一个女人最好的岁月,还能重新回来么?

甚至连身子都还是纤细而苗条的。因为生了那么久的病,连昔日养尊处优的最后一丝发福都不见了。

雪夜逃亡5

甚至连身子都还是纤细而苗条的。因为生了那么久的病,连昔日养尊处优的最后一丝发福都不见了。

上天,是让自己以最美丽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么?

奔向前,那是知道的幸福。

自己完全知道,连犹豫都不必;连提心吊胆都不必。

她的心跳得几乎要涌出胸腔。

“小东西……小东西……”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致命诱惑,仿佛一种充满了蛊的毒药。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的松软,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那小木屋,变得那么近,那么明亮。

四周寂静无声,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心跳。她继续往前,然后,停下来。月光照得分明。

那一地的雪花,分明被破坏过。

她微微弯下身子,仔细地看——那一大片的雪花,那么美丽的图案——竟然是一把锁!

一把巨大的枷锁!!!

她心里一震。

自己的去路,是如此巨大的一把枷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睁大了,自处张望,嘴里呼喊不出来,只感觉到四面八方袭来的怜悯的神色。

仿佛月亮都在怜悯自己。

哦,它们都在怜悯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生路了?

她惊慌失措,悄悄地,悄悄地在心里呐喊:“等我……等我啊……我来了……我来了……”

北风吹起,呜呜呜的,仿佛谁人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

就如一只猫头鹰,永远只能出现在黑夜里,可是,偏偏喜欢的是阳光,喜欢的是走在阳光下的人儿。这一生,难道自己都没法走在阳光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了么?

他一直站在一棵大树背后。

心里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选择,自己都是明白的。

雪夜逃亡6

心里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选择,自己都是明白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

甚至没有点,自己就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那是自己养大的人儿啊,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次的选择,自己岂能不知道呢?

他就如一只在山洞里徘徊了很久的蝙蝠,已经彻底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某一刻,什么责任,道义,大局,统统都忘了,只如一个凡夫俗子,只为了自己和她,只为两个人打算,其他的,天下万物,统统都不值得放在眼里。那是一种很忽然涌起了一种很自私的念头——走吧,走吧。

走得越远越好。

只要自己和她离开这里——总会找到很满意的地方,总会有很幸福的生活。

只要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呢?

甚至他的弓箭,他的匕首,都拿在手里。

徒手伏虎杀熊,哪一样不能养活妻儿?

他背着弓箭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心却根本无法走远,只能靠在树上,任苍凉的冰冷刺破自己的肌肤。

芳菲在黑夜里,睁大眼睛。

仿佛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就到了。

就如一头野狼,甚至已经嗅到同班的气味了。走了天涯海角,走遍千山万水,方明白,谁才是自己的同伴——

当年的小魔鬼,从未真正改变,从未变得善良。

所以,才会爱上魔鬼。

他哪里有弘文帝一丝半点的好?

他根本不如弘文帝。

可是,自己却只能爱上魔鬼。

就如魔鬼,不可能爱上天使。

她激动起来,忽然迈开了脚步,就如一头在月光下皎洁地跳跃的小鹿,匆匆地奔向月光下的同伴……

一起爬山,一起涉水,一起淌过爬满月光的夜晚……

月色,也如恋爱了一般。

雪夜逃亡7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冯太后————不不不,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什么冯太后……,没有那个霸道的女人,没有那个强硬的女人,没有那个伟大或者外人眼里有内宠的女人……

就小魔鬼芳菲就行了。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轻松。

毫不犹豫地奔出去。

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从未有过后悔的时候。

她奔跑得那么快,汗湿重衣。

“太后……太后……”

她的脚步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山路,忽然变得那么滑,那么艰难……

“太后,太后……”

那声音变成了微微的惊恐,甚至压抑着抽泣。

“太后……太后……”

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跌跌撞撞的,一直跑,沿着她的脚步跑。

芳菲停下——脚步,正踩在那个巨大的枷锁图案上面——风雪,竟然无法将它彻底覆灭。它一直存在,那么鲜明。

仿佛一个不祥的谶语。

她无法呼吸,腿几乎要彻底软下去。

山道上,月光下,风雪里,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哭喊:“太后……太后……太后……”

她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

某一瞬间,觉得自己死了。从此就彻底死去了。

比当日的中毒,死得更加彻底。再也没法活过来了。

孩子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单薄,他甚至连外套都没穿,就那样跑来,脚下还是软软的鹿皮小靴子,是他最喜欢的一双靴子,下面安了防滑的齿痕。但是,此时他走不稳,脚步踉踉跄跄,身子歪歪斜斜,充满了恐惧。

“太后……太后……”

她木偶一般站在原地。

孩子猛地扑上来,狠狠地抱住了她的腿:“太后……太后……”

她的声音十分木然:“宏儿……宏儿……”

雪夜逃亡8

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宏儿醒了,看不到你……宏儿还害怕……宏儿梦见您走了……太后……宏儿梦见您不见了……”

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只是他的一种直觉。

朝夕相处的母子,孩子的那种直觉,不安的恐惧在提醒着他。所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见了,便立即追来。

他的衣裳那么单薄,浑身几乎冷的如冰块一般。

她解开自己的大氅,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完全不顾他身上的雪花,几乎把自己的宫衣都要淋湿了。

孩子在温暖里逐渐地停止了抽泣。远远地,芳菲看到宫灯,看到停下来的人们。

她们都是她的亲随。

他们不完全明白,但是,知道几分,所以,都默默地停留在后面,连小太子也不敢再来追了。

所有人,都沉默在黑夜里。

雪越下越大,连月亮都被彻底遮掩了。

芳菲这才明白,有些黑夜,是永远过不去的了。

那是自己的枷锁——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所束缚,不能为任何名利,大义所束缚……但是,自己必须,也必将为他所束缚——

那个小小的人儿。

他一个人,力若千钧,将自己彻底束缚。

他就是强大的枷锁,把自己的四肢,彻底地锁死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她紧紧搂住他。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在自己怀里那种微微的颤抖——呀,他那么软弱。

他太小了,他没有依靠。

自己这么强大,这么大的一棵树——竟然妄图自己幸福,而不去管他。

多么自私的一个女人。

她脸上火辣辣的。

孩子还在小声的抽泣:“太后……太后,我们回去,好不好?”

雪夜逃亡9

她的声音温和得出奇,慢慢地绕过手,去怀里的大氅,拉住他的小手:“宏儿,太后是出来看看月亮的……你看,今晚下雪,月色多好?”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抽泣声也立刻停止了。

“太后……您看月色,为什么不叫我呀?”

“那时候,宏儿睡熟啦。本来,太后是想叫你的呢。”她的声音那么温软,“这几日,你都陪着太后,好么?”

“好呀,我最喜欢陪着太后啦。”

他的声音兴高采烈,充满了希望,仿佛从不曾差点被抛弃。

“太后……下一次再看月亮,就叫我好不好?我还从未iejianguo见过下雪的夜晚出现月亮呢!”

“好的,以后,太后只要想看月亮,就一定叫我宏儿。”

她一伸手,竟然稳稳地将孩子抱起来。

再大再茁壮的孩子,也不过才五六岁。

再弱小再单薄的女人,她曾经有生养他的力气!

孩子咯咯的笑声,在雪地里如银铃一般:“太后,我自己走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好久没有抱我宏儿了。再过些日子,太后真的就抱不动了。宏儿快变成大小伙子了。”

“咯咯,等宏儿大了,宏儿抱太后啦。”

“好的,等我宏儿长大就好咯。”

……

雪地里,许久,他的身子也一动不动,几乎和古老的大树成为了同一的颜色。他甚至没有觉得任何的绝望和失落……只是怜悯。

那么的怜悯。

不知是在怜悯他们母子,还是自己。

那么巨大的一把枷锁……这一生,谁能绕开这把枷锁?

弘文帝,他赢了。

因为,他掌握了这把最最锋利的利器。

可是,弘文帝,他也输了。

这把利器之下,谁能成为真正的大赢家呢?

除了宏儿。

他一点也没有沮丧,相反,竟然挺直了脊梁,站立如一颗笔直的树木。

骨子里,仿佛如释重负——仿佛一种深入表里的血脉——她舍不下那样的小人儿。

自己何尝舍得扔下他?

那是自己的谁啊!

那也是自己的小人儿啊!

他笑起来,泪流满面。

————————今日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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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前夕1

屋子里的壁炉燃烧得那么温暖。

一走进去,所有的冰雪仿佛都被融化了。两名宫女为芳菲解开大氅,又帮宏儿脱掉了外衣。

孩子里面的衣服也有点湿漉漉的,还是晚上新换的。

“宏儿,换一件新衣服啦。”

他咯咯地笑:“太后,我特别喜欢这一件呢。”

芳菲柔声道:“你看,这一件不是更好?”

“呀,这件衣服绣有小老虎,我喜欢。”

孩子这是今晚第二次换睡衣了。芳菲搂住他的小身子,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羞愧。这么小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教他,他只是出于直觉——一种孩子的直觉和惶恐。

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竟然让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经受这样可怕的警惕和离别。

她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将他的冰凉的小脚也放在自己的怀里。好一会儿没捂热,她立即道:“来人,拿热水来。”

值守的宫女立即端来了热水。

芳菲亲自把孩子的脚放在热水里,柔声道:“宏儿,冬天烫脚,最是暖和不过啦。俗话说得好,天天洗个脚,胜过吃补药。”

“可是,太后,今晚我已经洗过呢。您帮我洗的,您忘啦?”

“现在,你的脚这么凉,再烫一下,很快就暖和啦。”

“太后,您也洗嘛。这一次,该我帮您洗啦……”

芳菲也挨着他,母子俩对坐,脚都放在大盆子里。热气很快窜上来,孩子用脚悄悄地把水划得哗啦啦的:“太后,您还没和我一起洗脚过呢。”

芳菲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额头。

因为这是不合规矩的。

在皇家,太过的亲昵,反倒不合乎礼节。

但是,管他的礼节呢。自己这一生,违反礼节的事情太多了,还何必在意这小小的一点?

登基前夕2

洗了脚,她亲自抱着儿子上床。

孩子抱着她的脖子,笑得咯咯的,热气呵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痒酥酥的,又是愉快,又是亲热:“太后,您好久没这样抱我啦。”

“以后,太后天天都这样抱你,好不好?”

“好耶……可是,太后,我再长一点,您就抱不动啦。太后,您今晚可真好看……您身上好香……以前我没闻到过耶……”

她面上一红,这才看到自己身上艳丽的宫装,那么俏丽的打扮,甚至涂抹了胭脂香粉……之前,自己是在想干嘛呀!

她竟然不敢面对孩子的目光。

“太后,我好喜欢您穿成这样……太后,以后都这么香,好不好?”

她无法回答,声音微微哽咽。

孩子却感觉不出来,他欢天喜地,他已经很困了。他还从未这么晚都没睡觉过,一旦觉得安全,眼皮便不住的打架。

“宏儿,乖乖地睡啦。明日,太后带你去堆雪人。”

孩子很快就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他睡得非常熟,非常沉。

就连芳菲,也没有任何的梦境,也没有任何的挂念,甚至连微薄的希望都忘记了,只是搂着儿子的小身子,那么温暖的小火炉,一觉沉睡到了天明。

直到慈宁宫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一个人,才悄然地从暗处走出来。

他满脸热泪——整个人衰败得如枯木上摇曳的最后一片叶子。冬天,自己人生的冬天!

如释重负啊。

他亲耳听到慈宁宫传来的声音,孩子咯咯的欢笑,她给他洗脚,她抱着他……那么长的山道,她一个人抱着他回来。

连宫女,侍卫们都不许插手。

甚至他自己都坚决地相信——她仅仅只是去山上欣赏一下月亮的。他故意没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包袱。

登基前夕3

甚至他自己都坚决地相信——她仅仅只是去山上欣赏一下月亮的。他故意没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包袱。

不该看见的东西,便自然就忽略了。人的脑子,其实充满了仁慈,总是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所以,人类才不会因为脑子里堆满了一辈子的垃圾信息,以至于陷入崩溃的地步。

因为懂得遗忘,人类才能延续。

他只看到她抱着儿子,只听得她们讨论月亮的声音。只不过,是一对浪漫而风雅的母子而已。

他的人生,以后,坚信的便是这一点。

两名太监来搀扶他。

他本是要站稳身子,自己走的,却咳嗽了一声。但是,又不敢咳得太大声,一直憋着一口气,一直进了玄武宫,才重重地咳嗽出声。

灯光下,老大的一口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