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只手伸出去,放在被子外面。

他立即又轻轻地给她拿进来,放在被子里,自己紧紧握着。

这一晚,她没有再翻身。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捏着她的手,彻底沉沉地睡去了。

风雪咆哮了一夜。

小皇帝按照惯例来请安。但是,在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内心里,仿佛是知道的,父皇,太后……他们在一起。

而今日,是大假。

帝王登基后,有七天的大假。

四处都静悄悄的。

他戴着王冠,身后那么多侍从,护卫队。本来,他充满了淡淡的忧虑,但是,此时却觉得开心——是属于小孩子的那种小小的开心。

他进去的时候,就把所有人摒弃在外面。小孩子说不明白,但是,内心深处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知道的。

他小小年纪,但却是以天子身份发号施令,当然,谁也不敢不听。

他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慈宁宫,进了太后的寝殿。

宫女们都守在外面,见了他,立即悄悄地向他请安。

爱的末路6

他环顾四周,看到桌上的酒杯,两个。还有父皇的一件大氅,就放在外面。

张娘娘悄悄地叫他一声。他立即过去,心里明白,谁才是最该信任的人。他低声地问她:“张娘娘,父皇呢?”

张娘娘脸上带着笑容,温暖而理解,很小声地:“您父皇不舒服,太后在给他看病……”

他立即明白了——呵,只要太后还肯医治父皇!

只要他们两个还关系亲密。

这比做了皇帝更让他开心。

因为明白,只有这样,他们两个才会一起陪自己玩儿。

他松一口气,有点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

张娘娘也松了一口气。

芳菲先睁开眼睛。一夜纠缠,醒来的时候,还是很疲倦,很憔悴——就算没有梦,也觉得无形的憔悴和伤心。

弘文帝就躺在自己旁边。他合身而卧,衣衫整整齐齐。

仿佛两个纯洁的少年,在这样的风雪夜,相依相偎了一整夜。

她摸了摸昏花的额头,坐起来,手放在他的脉搏上。他还是睡得很沉。只是,当她的手离开的时候,他反手,又将她握住。所以,她号脉的时候,都是用的反手。

仔细地听,脸色变得惨白。

弘文帝脉象微弱,那么混乱。仿佛是无形的病症,已经浸入了肌体的表里,往里面渗透。而且,他的脸色,始终带着一股子不正常的潮红——绝非是单单的情欲,而是一种很可怕的颜色!

这是什么病?她觉得陌生。又拿起他的另一只手。

从他的脉搏,到他的心跳,然后,查看他发髻之间的颜色——才发现,那头发,也是灰色的——并非是白——而是一种可怕的灰!

比白发更加可怕!

他第一次变得这么听话,比小孩子还乖,一动不动,任她为所欲为。

爱的末路7

她忽然又去看他的眼皮。

当他的眼皮被剥开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睛,喉头间发出一种枯涩的笑声,咯咯的,又是喜悦,又是惊讶:“芳菲……你醒了?”

她根本就不回答他,只是伸手搀扶他:“陛下,你快起来,我给你好好看看。”

他趁势便搂住了她的肩。

两个人一起靠在床头上。他的身子微微摇晃,她立即拿了一块枕头让他枕着。他的声音里全是沙哑的笑意:“芳菲,别担心,我没有任何病。只是这些日子太过疲倦而已……”

她的声音有些凝重:“陛下,你可别讳疾忌医。小病只要早早发现了,很快就治好了。”

“芳菲,我真的没事。你想,我还要看着宏儿娶皇后,有小太子呢。”

她心里忽然一酸。

但觉握着的这只手,刚刚露在空气里,便变得那么冰凉。仿佛是一个纸人一般。

她觉得淡淡的恐惧,转身要下床。但是,却被他紧紧地搂住,一动也不能动。

“芳菲……陪我一下,好不好?就陪这一下……”

“陛下,你的身子要紧……”

“芳菲,我们这次启程回去的时候,一起带宏儿去游玩一趟好不好?”

“陛下……你的身子已经很差了……”

……

两个人一直在各说各话。

弘文帝浑然不在意,只是紧紧挽住她的肩头,眉飞色舞的:“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带着宏儿出去好好走一走,看看我们北国的江山,呵,我们三个还从未一起出去巡游过呢……我答应过宏儿,所以,决不能食言。对了,芳菲,等宏儿登基的这七天大假过去,我们就走。这样,一路回平城,一路欣赏风光,一举两得……”

芳菲忍无可忍:“陛下,你的身子能坚持住么?现在,什么都别想,想休养好再说。”

爱的末路8

他变得非常的固执:“没事。我的身子一点事情都没有。芳菲,我们必须带宏儿出去走走……”

再不走,就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芳菲默默地挣开了他的手,下了床。

皇太后的外裳下面,是一身素白的睡衣。此时,在他怀里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她的头发也很散乱。

但觉身后弘文帝灼灼的目光,简直心内剧跳。

这算什么呢?

可是,连抱怨,连怨恨都没法。心里只是恐惧——如宏儿一般的害怕——如果他不在了,孤儿寡母,还能依靠谁呢?

何止宏儿离不开他。

自己呢?

没了他,自己就真的一手遮天了?

谁能知道一个女人的痛苦和疲惫呢?

她的声音十分平淡,甚至是残酷的:“陛下,我先给你开几天的药。你服用了,能好下去,我们就回平城,也许,顺便可以看看风景。但是,如果你的身子还是这样子,别说带宏儿出去了,就算你要离开北武当,都会很困难了。”

弘文帝心里一震。

她却毫不在意:“陛下,你好好想想吧,如果想通了,今天就开始服药。”

她没有等他回答,转身就出去了。

弘文帝一个人躺在慈宁宫的床上,微微沮丧,又微微兴奋。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一直赖着。

呵,因为这样的风雪天气,因为自己是太上皇了——从不知道,做太上皇,原来可以这么好。

可以肆无忌惮的偷懒,可以肆无忌惮地赖在这里。

原来,这就叫享清福?

他兴奋得也要起床,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围着火炉,品着小酒,给宏儿讲故事了。

但是,他刚一起身,嘴里又是一股腥甜。

一股气冲上来。但是,他却强行压了回去,因为,他听到芳菲的脚步声还在门口。她正在吩咐宫女们熬药,煎药。

而他,再也不想让她发现了。

——————————————今日到此。以后都是大约中午2点之前更新。

最后的旖旎1

他靠在床头,让急促的气息慢慢平息下去。

有宫女进来替他更衣,他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门外,芳菲微微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她才进来。弘文帝依旧靠在床头上,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便充满了笑意。

她淡淡道:“陛下,该起床服药了。”

他不动。

她只好过来。本是要催促他,他却一下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她本要甩开,却发现他的手一阵冰凉,而且,是那种完全不正常的冰凉。

她无法,只好亲自拿了他的衣服过来,替他换上。

他一点也没挣扎,举手投足之间,任她摆布。当穿上外衣的时候,他忽然笑起来,凝视着她:“芳菲,你还没给我穿过衣服呢。”

“是么?在太子府的时候,我给你穿过许多次。”

话音一落,方觉得不对劲。

果然,弘文帝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眉头一掀,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芳菲,你还记得?都记得?呵呵,我真是开心极了。我还以为,你都忘记了呢!你给我穿过三十四次衣服,知道么?”

三十四次?

有那么多?

她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自己在太子府呆了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

不然,怎会替他穿那么多次衣服?

他悄悄一笑:“芳菲,其实那时我没那么严重。不过,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开心,有人照顾,所以,每次都故意装得很严重,让你帮我穿衣服……”

她停止了给他系腰带的手,抬起头看他。

现在,他也是装的么?

装得很严重么?

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柔声道:“芳菲,我真的没事。这次也是装的……骗你为我穿衣服的……我只是骗你的……”

最后的旖旎2

她没有回答他。

只是落在他手上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的湿润。

这一次,自己倒真希望他是装的,反正,他自来就喜欢装病。就如自己刚刚怀孕,要和他决裂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装病,吓唬自己,要生要死。自己没有办法,只好妥协。

若是当日,他没有装病,还有宏儿么?

自己还能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儿子,看着他长大,登基,做小皇帝么?

弘文帝,他就是一个骗子,撒谎一辈子。

从来没有过真诚的时候。

但是,此时,他是真的是病了还是装的?

——那么勇武的弘文帝,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甚至想毒死自己的弘文帝——

要是他是装的,那该多好?

只是,这一次,真的不是装的了。

她低下头,悄然吞咽回去了快要流出来的泪水。脑子里,也悄悄的恐惧——他在,好歹如一座山,如一把刀……再强悍的敌人,都可以砍过去。

他若不在呢?

就自己和宏儿?

这一辈子,孤儿寡母,怎么走下去?

她慢慢地替他穿好了衣服,然后,再喂他吃药。他就坐在椅子上,十分安闲地享受——充满希望和愉悦的享受。

一勺一勺的汤药吞下去。

前所未有的幸福。

真不知道,生病也可以令人如此幸福。甚至暗地里偷偷的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就一直生病,又能如何?

直到一碗药全部喂完了,她起身要走,他却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腰。手摩挲在她的腰肢,觉得那腰肢那么柔软,那么光滑,充满了魅力。

“芳菲……谢谢你……”

他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腰搂得更紧。鼻端,心里,都是她身上那股幽幽的女性的味道。成熟,妩媚,带着小小的同情和怜悯……

最后的旖旎3

呵,芳菲,她一直是怜悯自己的。每一次自己中毒,生病,都是她给予怜悯,给予安慰和照顾。

自己就算是装的,也必须让她把这一切温存继续下去。

他的拥抱又变得急切,几乎是把她的身子往下拉。

药物在肢体之间流窜,仿佛要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红唇烈焰,温柔可人……他不知道,自己在如此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为什么会老是对她产生这样旖旎的念头。

就如一个一辈子都没有亲近过女人的矛头小伙子,总在幻想着女体那种令人致命的诱惑。可是,于她,自己明明拥抱过,亲吻过,跟她有过最最亲密的一切……甚至一个儿子。

为什么还会渴望得这么厉害?

为什么越是觉得时日无多,越是想起这样暧昧的风光?

就如饮鸩止渴一般。越是要强迫自己不去想,却是想的厉害。越是不去理会,却越是在心里千回百转。甚至会那么清晰地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那种微微的呻吟,那种肆无忌惮的咯咯的笑声。

他的喘息越来越激烈,拥抱的手也变得越来越禁锢,灼热……仿佛一个发烫的球体,在烈火熊熊之中,马上就会一分为二。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要彻底地爆炸了。

他忽然站起来,

连拥抱她的手都不曾改变,只是,变得居高临下——他比她高出半头,就那么措手不及的,嘴唇往下……

她微微测过了头。

他那么失望。

她淡淡的:“陛下,既然你这么有力气,中午,就自己服药了。”

他忽然那么委屈。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怯怯地放开了手——是松开,而非是放开,只轻轻地搂着。

她的手伸出去,把他的手扒下来。

他两手空空,站在原地,几乎要哭起来。

最后的旖旎4

芳菲没法看他——没法看他那样惨白的脸。仿佛一个人,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要走出一片茫茫的沙漠。但是,这片沙漠太大,太难以逾越了,他走不动,永远都走不出去。

但是,她的声音是冷酷的:“陛下,如果你不能好起来,以后……你将永远不会再有……子嗣了……”她说得非常委婉。但是,他完全听得明白,自己这样的躯体,再去亲近女体,纯粹是找死。

可是,难道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忽然做了个鬼脸。

芳菲简直无语了。

这个弘文帝,为什么变得如此陌生?

仿佛变成了加大版的宏儿。

人家都说,老来还小,他还没老,就返老还童了?

她没法责备他,甚至没法跟他决裂。

只慢慢地转过身,温和道:“陛下,你中午想吃什么?”

他的回答也是怯怯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眼睛又亮起来,充满了喜悦:“芳菲,这七日休假,我都住在这里,你天天陪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他一直善于得寸进尺。

但是,此时芳菲没和他讲价,只慢慢出去,将午膳吩咐下去。

仿佛吩咐,也是不用力气的,这些年,她对弘文帝的饮食习惯,太熟悉了。就如吩咐自己想吃什么一般。

她回来,坐在火炉边上。

弘文帝也跟过来,穿着厚厚的大氅,也觉得手脚冰凉。

门外,传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太后……父皇……”

弘文帝喜道:“宏儿,快来坐在父皇身边。”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此时,他已经换去了龙袍,穿的天子的便装。一进来,就见太后和父皇围坐火炉,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急忙坐在父皇和太后之间,伸出小手,在火炉上放了一下。

两个大人都看着他。

最后的旖旎5

他仿佛明白自己于他们的联通作用,悄悄地向父皇眨眼睛,又看太后,“太后,这次回平城,是不是我们三个一起走啊?”

弘文帝抢着回答:“当然。到时,我们三个可以坐同一驾马车,一起欣赏我们北国的大好风光。宏儿,我们还没有和太后一起坐过马车呢。”

“父皇,不是说,鲜卑子弟只能骑马,不能坐马车的么?”

弘文帝悄悄地:“我们和太后一起,就破一次例吧。”

“噢耶,真好。太后,我好期待啊。”

芳菲淡淡一笑。

目光,却还是情不自禁的落在弘文帝身上。他根本没法骑马了——昔日半个多月的旅程,对他是轻而易举。

但是,此时此刻,他岂能再有千里奔波的力气?

他根本不行了。

就算是坐马车,都很艰难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急于回去。其实,等到明年春天,他的身子再好一点,可以忍受颠簸了,不更好?

但见他靠着火炉,不知何时,已经伸出手,轻轻地搂抱孩子,将孩子彻底抱在他的怀里,然后,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一派悠闲的样子。

孩子当然很享受,他很久很久没有被父皇这样的拥抱了。

本来,孩子已经登基了,这样,是很不好的。

但是,芳菲没法提醒他,也更没想到要去阻止——弘文帝,他还能这样拥抱儿子几次?

她慢慢地低着头,看火炉里的火苗窜动,看弘文帝摆在旁边的那些神奇的来自南朝的故事书……看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玩意,小零食……甚至有花生扔到火炉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扑鼻的香味……

他准备了很久,所以,开始享受。

她却没法享受,只觉得无形的痛苦,在慢慢地扩张,扩张……

但是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继续下去。

最后的旖旎6

弘文帝在给儿子讲故事,他悄悄地讲,声音微微的沙哑,孩子不时好奇地问一下。终于,他讲不下去了,眼睛彷佛要闭上了,就那么躺在靠背上,很惬意地小憩一下。

芳菲也靠在椅背上。当他睁眼悄悄地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仿佛也睡着了。长睫毛上,还挂着淡淡的一串,不知道是水雾,还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小太子登基,随即要开始返回平城。

陆泰等人被放假在家。大臣们先是邀约着在半山腰打猎。没过两天,打猎也厌烦了。而且,隆冬积极,也不适宜打猎,猎物要么藏起来,要么瘦得根本没有一丝油水。

玩乐了三日后,大家闲不住了,陆泰做东,宴请几名要好的官员。

酒过三巡,一名官员低声道:“据说,小皇帝现在很少在玄武宫啊。”

陆泰一斜醉眼:“小皇帝天天都在慈宁宫才正常;在玄武宫,反而不正常。”

“可是,太上皇帝,也时常在慈宁宫。”

“这有什么?太上皇帝是个讲究仁孝之人,小皇帝去了,他肯定会也跟着去慈宁宫……”

仁孝?

大臣们可不这么看。

冯太后和弘文帝,年岁相当。而弘文帝天天逗留在慈宁宫。昔日,冯太后中毒的时候,还情有可原,大家以为他当时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弑母”罪名,而惺惺作态而已。

但是,此时,小皇帝都登基了,他有什么必要天天流连于慈宁宫?

而且,他们不是生冤家死对头么?

陆泰听得众人这么一说,心里忽然一动。

仿佛眼前有一根珠子,在慢慢地把一切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