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片段,但是,一旦连缀起来,却又很快支离破碎,根本没法想下去。

就如这漫山遍野的雪泥鸿爪,一星半点,如何能够捕捉?

孩子又玩儿起来。他在这一片无人的空地尽情地嬉戏。因为有侍卫随时看护着他,弘文帝倒并不担心。甚至,有时他也很羡慕孩子,自己小的时候,为什么就从没如此尽兴,如此肆无忌惮地舒展自己的天性?那时候,是因为无人为自己做这样的雪橇么?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就算是狐疑,也对那位神奇的“神仙爷爷”充满感激——呵,他为什么就那么彻底了解孩子的心态?为什么就能把孩子的心思揣摩得那么完备?

武艺,学识,玩乐……他几乎一样不少的教给孩子。

甚至就算是别有用心吧——谁又能付出这么巨大的真心?

那是一个极端热爱孩子的老人?但是,他为什么偏偏选中宏儿?

他心里一震,忽然想起一个自己忽略的问题——芳菲对这个神仙爷爷,一定也非常熟悉。不然,以她的精明,会不过问么?

会一无所知么?

而且,她已经知道几年了——并非是才一年半载!

她为什么一直如此放心大胆地把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

如果她如此放心,是不是表示,本来她就认识那个人?甚至,两个人是非常熟悉的?但是,为什么她却绝口不提???

他站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玩够了,收起了雪橇跑过来:“父皇,您冷么?”

他看着儿子的满头大汗。他已经玩热了,小手热呼呼的。

“父皇,呀您的手还凉,帽子上也都是雪……”

他微微低下头,孩子踮起脚尖,不停地替他拍掉大氅上,帽子上的雪花,一边拍,一边兴高采烈的:“父皇,平城也这样下雪么?”

诀别3

“也下。比这里还冷,还苦寒。但是,平城树木很少,看起来,没有北武当这样漂亮。经常是漫天的沙子,尤其是秋天,吹到人的脸上,简直能把脸咯破……所以,父皇小时候,很不喜欢平城,每次到了北武当度假后,就不想回去。但是,先帝爷爷的规矩很严格,不允许谁耽误一天半日,下令什么时候返回,就必须走……记得又一年的秋天,沙尘暴特别大,平城一场大雪,几乎把牛羊全部冻死了,以至于一个月的时间,外面什么东西都运不进来……”

“呀,平城是这样啊?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弘文帝奇怪地看着儿子:“怎么选一个好的地方?”

“太后说,平城十分苦寒,周围的收成也不好。除了牛羊畜牧,现在,我们北国的人越来越多,粮食都需要从各地长途运来,十分费周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另外选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北武当,周围粮食很多,又很富饶……”

弘文帝笑起来:“是么?宏儿,你这样想的?现在,你是小皇帝了。以后,你如果觉得平城不好,你可以去换一个很好的地方。”

孩子眼睛亮灿灿的:“真的么?父皇?我可以换地方?”

可以么?那些大臣不会反对么?迁都,可是头等大事,可以想象,会有排山倒海的反对声音。就如刚变法的时候,甚至可能血流成河。不过,弘文帝还是很肯定地点头:“可以。”

弘文帝语重心长:“但是,必须要选好地方。要太后和李冲他们都觉得很好的地方才行。”

孩子此时还不明白父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也不明白,如果自己说话,难道太后和李中书等,会认为不好么?

弘文帝知道他不明白,但是,也不解释。挽着他的手,往回走。

但是,孩子却不肯。

诀别4

孩子扭着他的手,又想起那颗大蘑菇:“父皇,我们去看大蘑菇嘛……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棵大蘑菇,真好玩儿……”

弘文帝的心再次吊起来。

孩子只是出于好奇。出于对美景的天然的热爱。但是,殊不知,那是对自己的一种极大的折磨和考验——每一次,双脚一踏上这片土地,都是一种无形的煎熬,如一个人,走在内心的审判台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就如芳菲的哭喊:“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根本没有脸再去住在先帝给我的小木屋里!我甚至连向他倾诉都不敢……”

自己呢?

自己何尝敢?

自己乱伦败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难道,自己就敢么?

但是,他没有违背儿子的心意,默然拉着他的手往上走。

山路上的雪,还无人迹走过。

靴子踩上去,松软,踏实。就连昔日有点滑的山道,也变得十分好走。

父子二人,很轻易地上去。

侍卫们都守在几丈远外的山道上。

弘文帝放开了儿子的手。

孩子唧唧喳喳地跑过去,仰起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大蘑菇”——那么挺拔,青翠的松针,也彻底被冻结,从树冠到树身,到每一片叶子……彻彻底底地被封冻。

只有各种形状的冰凌,各种蘑菇状的蘑菇云……真的是一朵团团雪立的大蘑菇。他看得非常仔细,整个一副欣赏的神情。

“父皇……父皇……您看……”

弘文帝已经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这朵“大蘑菇”。

此时,孩子拉着他的手,两双靴子,一起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弘文帝魂不守舍。

每一次,带着儿子走在父皇的陵墓前,总是无比的伤痛,羞愧,尴尬,难堪,屈辱……

诀别5

百样情绪,无法言说。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从不要和儿子一起出现。

但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悲哀?还认认真真的拉着他的手:“父皇,先帝爷爷的陵墓前,这颗古松最漂亮。是不是因为先帝爷爷特别英明神武?”

弘文帝强笑一声。

“对了,太后有一次给我讲故事,她说,先帝爷爷生前,特别喜欢洛阳,先帝爷爷说,有可能的话,我们搬到洛阳去最好了,那样就不需要大老远地运送粮食啦,哪里,什么都有,富甲天下……”

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觉得父皇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吃了一惊,很是奇怪,急忙扶住父皇:“父皇,您冷么?冷我们就回去吧。”

弘文帝仓促摇摇头,面色一片惨白:“宏儿,你先下去吧。”

“父皇,您呢?”

“我想单独给先帝爷爷叩一个头。”

孩子不敢拒绝,只得先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靴子踩得一些雪花飞溅起来。然后,和那些侍卫一样,在半山腰停下来,等待父皇。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薄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

弘文帝无声地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的叩头,不知道叩了多少下,只觉得额头冰冷,全是雪花,自己本人,都变成了一座荒芜的石像,仿佛比父皇更先死去……

对面,父皇的陵墓苍凉,遒劲。

他的声音无限痛苦:“父皇……儿臣要回去了……儿臣要带宏儿回平城正式接替帝位,继承北国江山社稷……还有芳菲,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四周,只有微风吹起,簌簌的落下来。

他悚然心惊,觉得有什么声音,是发自内心的。

仿佛无限的恐惧。

他转头张望。但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诀别6

“父皇……芳菲不能陪您了……她回去平城后……也许,就会一辈子陪着宏儿了……”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的残酷,微微的得意。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谁坚持到最后,谁便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拉锯了十几年。终于,以自己的胜利告终?

或者说,以宏儿的胜利告终?

谁也得不到那个女人——除了宏儿。

到头来,只有宏儿得到。

然后,也算是自己的得到。

他非常骄傲,也非常得意:“父皇……儿臣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可以向您忏悔的了……只求到了九泉之下,您要怎么惩罚都行。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但是,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护佑芳菲和宏儿……”

他跪在地上,良久。

冰雪几乎要把他的膝盖彻底冻掉。

“父皇……如果那个神仙爷爷是您……儿臣……那么儿臣……”

他说不下去,嘴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出来。

殷红的血,甚至没有多少热气。一融入雪地上,立即便混为一体,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甚至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常。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

太子府时候的中毒,对付乙浑时候的假死……这么多年的压抑,郁闷,愁苦,或者间歇性的酒色无度……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把身子彻底掏空了。

御医都在意外。

但是,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甚至,这么长时间的压抑——那种饥渴的压抑,这样的压抑,别中毒更加伤身——就如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少年……总是无可抑制的,希望得到——那么希望得到她——哪怕就春风一度。

哪怕一夜春宵,自己就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诀别7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就如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再不喝水,就要渴死了。

他在这些日子,竟然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这件事情。那么甜蜜,那么折磨,那么残酷,那么急切……

但是,仿佛永远都不可能。

永远都不能美梦成真?

他再一次张嘴,又是一口腥热出来。这一次,更是鲜明,几乎是褐色的血块,喷在雪地上,一时,竟然无法融化。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总是憋回去——一次一次的憋回去。

但是,到了这里,却忍不住了。

就如一个个拓跋家族的男人的命运——熬不过四十岁。

一代代的帝王,都是死在这上头。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不是死在逆子手里——自己亲眼看着一切圆满。这是晚年得子的幸运,宏儿都还那么小,其他的王子,就算想争,也没得争了。

他深感欣慰,认为这是自己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至少,自己逃脱了家族的宿命纠缠。

就算死——也比祖先,比父皇们……旖旎得多。

他跪得膝盖发麻了,改为坐着。

缓缓地坐着。

宏儿看得非常害怕,再也忍不住,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父皇,父皇……”

“宏儿,别上来,我马上就下来……下来……”

他笑起来,提一口气,站起来。

脚步却摇晃得厉害,颤巍巍地往山下走去。

只有暗处,只有无声的眼睛,悲惨地看着这一幕——呵,他是自己的儿子!他来做最后的告别。

儿子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一如其他死去的祖先一般。

他的眼眶非常疼,却无法流出泪来。

自己都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还是无法维护那些最最心爱的人到永远?这一切,难道,真的只能以死才能结束么?

————————今日到此。

选择1

自己都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还是无法维护那些最最心爱的人到永远?这一切,难道,真的只能以死才能结束么?

良久,风吹动地上的雪花。很快,将一团血块似的殷红湮灭。

他怎能忘记?

这些,是儿子的血啊——儿子,已经到了这样油尽灯枯的地步。就如当年的自己,明知道走投无路,就算是求告祖宗保佑,也无济于事。

上帝让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儿子,之前就是疯狂了,可怜他还不曾察觉,不然为何一再地作对?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他会走到今日的绝境?

为什么,自己之前就不曾察觉呢?

是忽略了他?

是遗忘了家族的遗传?

那些从来活不过40岁的男人们——哪怕没有逆子,也是违背天意?

就因为他和他的“母后”——如此的乱伦败德?

他站在原地,非常的痛苦,仰望着一望无际的,暗沉沉的苍穹。雪花飘飞,笼罩世界,仿佛不会给世人留下任何的生路。

终究,又是一场孽缘?

大家在这样的纠葛里,注定了,每一次都要以死才能偿还?

儿子,也重复了所有人的老路。

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如此的了无生趣——如此的失败,挫折。

自己就如阴沟里的老鼠,一再地退让,一再地躲避!一再一再地忍啊,忍啊……以为,把自己变成空气一般的无行人,一切,便会好起来。

却不料,根本没法好转。

反而是变本加厉。

他倚靠在大树上。一股气在胸口乱窜,四肢百骸,仿佛都要冻结。可是,却没法吐出血来。怎么都吐不出来。

只是憋闷着——就如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大石头从天而降,却没法躲避。永远都躲不开,闪不了。

抉择2

夜色黄昏。

慈宁宫香味扑鼻,一桌丰盛的晚膳已经摆好。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往里走。这一天,非常尽兴,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在外面的雪地上的时候,孩子一直蹦蹦跳跳的,又说又笑。他丝毫不曾察觉父皇的异常,但觉父皇精神很好,态度又和蔼,仿佛父子之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有时,父皇偶尔还会讲一句俏皮话,惹得他哈哈大笑。两双手都很温暖,他觉得安全,觉得父亲的身子那么高大,足以依靠终身,自己只乖乖坐好小皇帝就行了。

弘文帝抬头的时候,看到芳菲。

孩子先喊起来,“太后,太后,我们回来啦……”

这一瞬间,他看到她面上的笑容。

那是一个温存女人的笑容。。没有任何的目的,权利,只是热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人的幸福——

仿佛居家的妇人,等着丈夫,儿子的回家。

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换洗的衣裳,一切,都弄得那么妥帖。

弘文帝放慢了脚步。心里竟然有点儿恍惚。仿佛,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自己如此地向她靠近,毫无距离。

甚至自己牵着的孩子。

那是真正的夫妻之间——无论她承不承认,无论世人目光如何。但是,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这些,就是自己的妻儿。

那是夫妻之实,而非是夫妻之名了。

他觉得非常自豪,非常胜利——甚至非常非常的理直气壮。终于,稍稍加快了脚步,走进去。

孩子已经跑过去拉住她的手。

她微嗔:“怎么玩到这么晚?中午不饿么?”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孩子身上的雪花拍打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大氅脱下来,换上新的棉服。宏儿扬起头,笑眯眯的:“中午吃的干粮,现在真的有点儿饿啦。父皇,您饿么?”

抉择3

弘文帝悄然地,擦身而过的样子,但是,进门的瞬间,却一下拉住了她的手。那是心跳得感觉——他怡然自得,一阵窃喜。她的手那么温暖,那么柔软。而且,因为彼此之间的大袖飘飘,没有任何人察觉自己的举动。

然后才回答:“饿了,父皇也饿了。”

芳菲手微微一缩,往回移动。

弘文帝一笑,才放开她的手。

心里还是充满了喜悦,一如这个屋子里真正的男主人——不是皇帝,而是以男主人的身份。

炉火温暖,药汁温热。

芳菲端上来,淡淡的:“陛下,你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弘文帝并未拒绝,端起来,一饮而尽。

此时,明知油尽灯枯,却偏偏不肯罢休,仿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自己绝不甘心就这样。

所以,他虽然已经停止了御医的一切药物,但是,但凡她开的药,他来者不拒。心底里埋藏的软弱,希冀,仿佛她是一个神奇的魔手——自己只信赖她,依恋她,生死,只能由她。

他连喝了三碗不同的药汁。

她的药下得很猛。

弘文帝连问都没问一下,跟喝水一般。

饭菜都是父子俩喜爱的。

他这一夜,胃口大开,吃了一整碗饭。

饭后,和孩子围炉讲故事。晚了,芳菲提醒他:“陛下,明日,你便会早朝安排事情,后日,就要启程回平城了。”

他嗯了一声,仿佛终于回到了现实。

宏儿乖乖地就寝,准备明日的早朝。

一日为天子,一日便没有轻松的事情。

弘文帝,没法再留在慈宁宫,只能回到冷冰冰的玄武宫。

温泉里的水,散发着氤氲的热气。他本想再去泡一下,但是,想起芳菲的警告,说自己已经不适宜泡温泉了。而且,要太监们一直贴身跟着。

抉择4

他觉得很无趣。因为,每次泡温泉的时候,他从不要太监们服侍。他跟别的帝王不一样,既不需要太监,也不需要宫女,只希望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

觉得此时,方才是一个人最私密,最隐私的时候。

有了外人,就不方便了。

不过,今日忽发奇想,若是儿子,芳菲,一起来泡温泉,岂不是很好玩?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激动。

仿佛想跳起来,马上就去请她们一起。

其乐融融。

那肯定比一个人独自发呆的时候,好玩得多。

但是,他没有动。

因为知道,她不会答应——冯太后,绝不会答应如此荒谬的事情。

他颓然遏制了自己疯狂的想法,便只是简单洗漱,然后作罢。

屋子里一片死寂。

他一个人对着明亮的灯光,桌上,摆着一大叠的秘史,资料。

这些东西,只有历代帝王才清楚。

他不知道芳菲知道多少。而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翻阅——内心深处,对于和父皇一般的遭遇,从来都是忌讳很深,从不愿意面对这赤裸裸的一面。

现在,才彻底撕开。

和小姨妈私通的太祖,和亲姐妹乱伦的太宗……被不孝子杀掉的皇帝……一个一个,直到父皇,都没有任何的好结局。父皇,也是死于三皇子之手——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现在,是自己和“后母”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