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很模糊。

神仙和先帝爷爷4

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如今,第一次遇到。

小小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纠结。

仿佛一种无形之中的东西,在惊讶地扩大。

并非是因为羞愧,更无关于任何的伦理道德——他根本还不理解。

只是觉得奇怪。

甚至,一种奇怪的直觉。

对于自己父皇的一种隐隐的,莫名其妙的同情。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同情自己的父皇。

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仿佛父皇的离去,父皇此次的出征,都跟这间屋子,有莫大的关系。

可是,更令他惊讶的是,太后已经迅速地伸手,将画卷取下来了。

卷起来,放在一边。

仿佛一个很疲倦的人,放下了千斤重担。

神仙,神仙!!

罗迦的风姿,罗迦的印迹。

没有办法,只有他存在的距离内,其他人的光线,就照不到了。

他掩盖了一切,他笼罩了一切。

散发出来如此强烈的光芒。

就连宏儿,也一眼认出了他。

心里忽然那么愤怒。

头发都白了。

为何面容不苍老??

他是妖怪么?

他为何不老态龙钟,皱纹横生,让天下人都再也认不出来????

尤其,面前一面菱花镜。

镶嵌了一圈金玉,显得那么富丽堂皇。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染上了岁月痕迹的脸,憔悴不堪。

再也没有昔日的青涩。

再也没有昔日的纯真。

甚至,连幸福都没有了!

没有幸福!!!!

“太后……太后……”

芳菲没有回答。

孩子怯生生地走过去,他的视线被盒子里的两颗宝石所吸引,一红一蓝,亮晶晶的。

这一瞬间,他完全忘记了太后的喜怒哀乐,径直伸出手,拿起一颗宝石。

芳菲好半晌没听到动静,回过头。

神仙和先帝爷爷5

但见儿子站在案几旁边,惊奇地盯着那两颗璀璨的宝石。

她眼前忽然有些恍惚。

多久之前了?

二十年了?

三十年了?

自己才多大?

比面前的这个孩子大一点儿?

或者差不多?

就这样趴在盒子边上,好奇地看着皇宫里的珍宝——那还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帝王的寝宫。

在那个散发着寒症的惊人的冷气的男人身边,自己几乎被冷气所晕倒,只朦胧记得他的眼神——那么凶残,那么暴烈——但是,又夹杂着小孩子才能明白的那种怜悯和好奇。

他那么帅!!

她是他所见过的天下最英俊的男人!!

从第一眼,小孩子的时候没见识起,她这么认为。

直到她长大了,见识了很多人物,南朝,北朝,各国的使节……

之后,这个印象,还是从未改变过。

那是罗迦!

28岁的罗迦!

彼时,自己多大??

8岁???

10岁???

仆役??公主??

从此,便是一个人的宠物????

是他养大的宠物?

那时,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宝石。

不在乎害怕,也不在乎宠物,只知道宝石。

“小东西……不准拿!”

是谁?

她遽然看到儿子的手伸出去,将宝石拿起来。

她忽然大吼一声:“放下。”

孩子一惊,手一抖,宝石连着盒子,一起被打翻在地。

她面色铁青。

孩子张口结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第一次见到太后如此的声色俱厉。

他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好像又想起自己是小皇帝,便生生地将泪水咽了回去。

他悄悄地弯腰,将掉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悄悄地放在案几上。手背在后面,再也不敢去看那璀璨夺目的宝石了。

“太后……太后……宏儿错了……”

神仙和先帝爷爷6

芳菲泪眼朦胧,一把搂住他:“宏儿,你没错,没错……错的是太后……是太后……”

大人犯下的错误,何苦让孩子担惊受怕???

他又晓得什么???

就连这个皇帝,也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

孩子见她哭,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您别哭……我害怕……我好想念父皇……我担心父皇……我希望父皇快点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啜泣。

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觉得先帝爷爷——太可怕了。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仿佛被一种小孩子不能理解的阴影所笼罩。

所以,才分外想念自己的父皇。

父皇才是切切实实的。

而先帝爷爷——先帝爷爷的在天之灵,真是太可怕了。

此时,自己急切需要父皇——

有父亲的小孩子,才会觉得安全。

他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心情——仿佛父亲,距离自己太远太远,远得几乎没法保护自己了。

芳菲听他哭出声来,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语。

连羞愧都不是——而是惊惧。

她急忙牵了儿子的手,将盒子盖上,立即出去。

她亲手关了门。

门也是一尘不染的。

母子俩站在门口,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芳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身子靠着这古雅而幽静的门。

这是一道不祥之门。

不不不,是一道不洁之门。

孩子脸上还有泪痕,芳菲摸出一块帕子,轻轻地替他擦拭干净。

她的声音非常镇定,就连孩子也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宏儿,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孩子第一次没有追问原因,他只是紧紧地拉住太后的手,悄悄地:“太后,父皇也有给你留很多好玩意呢。我都知道,有些,我见过的。”

芳菲一笑了之。

神仙和先帝爷爷7

此后,母子二人,再也不曾来过这里。

就连宏儿,仿佛也有一种天生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从此后,再也没有问过母亲一句。

就连试探,都不曾。

仿佛那是一片禁地。

自己不能理解,也不敢去理解的一片禁地。

他甚至害怕再次提起,让太后震怒,或者哭泣。

逐渐地,便谁也不提此事了。

芳菲也不曾再次踏足。

还下令,悄然修筑了一道隔断,将这间屋子,和里面立正殿的寝宫,彻底隔开。

甚至包括罗迦的一切的画像。

全部收藏,再不瞻仰。

昔日种种,眼不见,心不想。

重门深锁。

就算是路过,就算是绕道,也是远远的。

就如那些记忆。

我们心目中曾经悲痛欲绝的记忆。

尽管我们曾经痛下决心,永勿遗忘。但是,创伤就如时间,总会不经意地抹平。

无论多么可亲可爱,都会自动愈合。

永不想念。

立正殿,真正开始了皇太后专权的日子。

没有了弘文帝的遮蔽,鲜卑贵族们,再也没法阳奉阴违。自此,才真正开始,令行禁止。许多法令,在温和之中,迅速地推进。

与此同时,大家都在关注着前线的消息。

宏儿固然每天盼着父皇的战报,冯太后也不例外。

此次出征,弘文帝率领了50万大军。

而南朝派出的军队,是新任的萧家皇帝,一个在前线作战时,临阵倒戈,黄袍加身的战将,算是南朝之中,最百战百胜之人。

作战经历,比弘文帝,不知还丰富多少人。

听闻弘文帝亲政,他当然不敢小觑,虽然由于国内矛盾严重,而且他本人身子原因,年岁以高,没法出征,但是,派出了南朝最强大的元帅战将和最精锐军队,务必要求,一举击溃北国军队,解除这一百年来,南北不对等的状态。

神仙和先帝爷爷8

双方都是50万人,总计号称的100万人马,在江淮前线,拉开了大决战。

弘文帝春夏出征,一转眼,已经是秋末。

黄河两岸,草枯沙黄。

不妙的是,逐渐迎来了秋日的降雨天。

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几乎一出军营,就睁不开眼睛。

弘文帝坐在主帅营帐里,愁眉苦脸。

所有大臣都等在外面。

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

按照惯例,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引发大规模的瘟疫。起因是南朝军队,筑起了大量的水坝,阻挡了北国军队的进攻。

北国军队不谙水性,长时间在这样燥热的夏秋天气里行动,作战不利,没法取得任何的先机。反而被南朝处处抢先。

不仅如此,大雨一蔓延开去,瘟疫流行,军中开始人心惶惶。

连续几次作战下来,折损人马,已经快10万了。

南朝方面探听得这种情况,也不知是不是在大坝的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从对面,扔了几十具死亡腐烂的尸体过来。

不久,瘟疫横行,北国军队,死伤竟然高达25万多人。

弘文帝信心满怀,本是为了扭转颓废局面,一改自己朝中无人,李将军,源贺等老将死后,受敌国蔑视的状态,不料,出师不利,几个月下来,战事毫无进展不说,己方先死伤了20多万人。

如此大规模的损伤,实在是非常罕见。

他整日呆在营帐里,召集将领们,苦思破敌之法,却别无良策。

这一日,他干脆屏退了没有主意的老将们,一个人独坐营帐。

陆泰等人一直等在外面。

这时,任城王和王肃等人从外面查看军情回来。

任城王问:“陆泰,陛下呢?”

“陛下还在营帐里,整天都没出来过。”

他皱着眉,反问任城王:“我也在好奇,难道陛下也怕瘟疫,不敢出来了??”

神仙和先帝爷爷9

王肃和陆泰素来不和,互相都瞧不起对方。但是在军中,还向来彼此相安无事。此时,听得陆泰的话,却大摇其头。

陆泰怒道:“王肃,你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只是陛下未必如你所想。”

王肃当然比陆泰更加了解弘文帝的内心想法。昔日的北国列祖列宗们,无不挥鞭南下,纵然是太祖时候,一穷二白,粮草不足,也能打到健康边上,差点令南朝皇帝弃城逃跑。

但是,此时的北国,在变法之下,粮草充足,比以前富裕多了。

可是,这一次,还没怎么交手,就损失了一大半的人马。

现在,南朝的50万人马,还是好端端的。

如此对抗下去,怎生是好?

弘文帝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闷闷不乐。

这些,王肃也不和陆泰这个武夫争辩,悄然进去求见。

弘文帝见了他。

这些日子,他消瘦得分外厉害。

本来,回到平城后,大臣们见他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转,身子也逐渐健壮,对于他的御驾亲征,大家都抱着很大的信心。

但是,在轮番的打击之下,他的脸色枯萎得非常迅速。

王肃见他面色晦暗,心里暗暗焦虑。

弘文帝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王肃,你素来足智多谋,这次,你有什么好办法?”

王肃立即道:“回陛下,小臣认为,如此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天气逐渐冷了,会有利于我们,但是,我们损失巨大,南朝人马众多,士气正旺,我们不如马上退兵……”

弘文帝也不是没有想过退兵的问题。

可是,此时,如何灰溜溜地回去??

自己便是为了解除边境的危险,留给儿子一个太平无事的江山。

此时,轻言回去,岂不是让芳菲和儿子失望???

他断然道:“朕不回去。北国历史上,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神仙和先帝爷爷10

王肃见他态度坚决,忽然道:“现在南朝为了速战速决,不时挑衅我们,发起进攻……”

弘文帝问:“你有什么办法?”

王肃道:“小臣认为,不如以逸待劳,对他们的挑衅不理不睬。”

弘文帝不悦道:“朕倒认为,这么干耗着,不如一次决战。哀兵必胜,趁着我们还有一丝锐气,不然,等军心彻底动摇,就没法了。”

王肃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不慌不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南朝军队这次修筑大坝抵抗我们,但是,他们行动仓促,现在又下这么巨大的暴雨,大坝是否坚固,还很难说。我们在高位,南朝军队在低位,如果大坝一旦垮塌,敌军不攻自破……”

弘文帝听得言之有理,但是,又觉得希望渺茫,便没什么答应,让王肃退下了。

又是连续五日的大暴雨。

这一日,探子急报,果然,南朝的大坝,因为无法抵御暴风雨的袭击,被冲垮了。

这一下去,可不得了。

南朝军队处于下游,大坝忽然被冲毁,大家哭爹叫娘,只恨少生了两只腿。被洪水冲走的,互相践踏而死的,也几乎多达二三十万人。

消息传来,北军哗然。

弘文帝听得消息,一口气从胸口下去。

这次出征,双方还没正式决战,就因为洪水,瘟疫,加起来,损失人马,多达五六十万。

真是一场比厮杀更加残酷的战役。

探子刚一下去,外面的将领们正奉命进来。

弘文帝也有点开心,站起身,正准备和他们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但是,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两边服侍的太监见他身子摇晃,立即抢上去扶住他。

“陛下,您在发烫……”

“马上传御医……”

弘文帝的身子躺在床上,心里却是非常清醒的,御医还没进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快,马上回去……”

近臣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