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松下的人,头发更白了。

身子,仿佛也被抽空了。

比自己“死”的时候更加惨淡的心情。

终究,自己没能保住儿子——连最后的时候,都保不住他。

如果早知是这样——当日,就不会如此绝情——至少,他是想看他一眼的。许多年了,他从没敢好好地看过自己的儿子一眼。

以至于,现在丧钟响起时,他连儿子的样子都模糊了。

怎么拼凑,都拼凑不起来。

是当初活泼伶俐的少年?

是那个病床上苍白脸色的太子?

是北武当获得爱子时候的意气风发?

……

他想不起自己儿子的面孔。

就如从来就不认识儿子一样。

爱恨情仇,父子恩怨,江山社稷……

他心慌意乱,如此地恐惧——如此地羞愧……一个父亲,怎能连儿子的样子都忘记了?

可是,很快,他才发现眼睛的花乱——他想不起了。

连芳菲的样子都想不起了。

还有宏儿,宏儿的样子也想不起了。

那些最亲最爱的人——他一个都想不起了。

他恐惧地睁大眼睛,脑子却罢工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作。

他抽出了背上的弓箭——狠命地敲打在古松上。

一下,一下,鸦雀乱飞,水珠,一阵阵地下来,将他的一头一脸,淋湿。如一场魂魄飞散的大雨。

他嘴里怒濠,却无济于事:想不起了。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那三个人的面孔……

甚至,自己,都变得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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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合葬1

他嘴里怒嚎,却无济于事:想不起了。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那三个人的面孔……

甚至,自己,都变得面目模糊。

只有松树上的血迹,不知是他的头撞上去的,还是弓箭抽出来的。

在山下的腥风血雨里,他倒下去。

仿佛整个世界,再次在自己面前毁灭。

强大的罗迦,自以为是的罗迦——自以为保护了所有的人,到头来,却谁也没有保护到。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只因为他当初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复活的一天——而等到真正活过来了,却物是人非,一切都没有办法把握了!

连最亲爱的人,都把握不住了。

谁说这是战神的一生?

他倒在地上。

倒在这冷冷的下雨的山崖上。身下的石板,古老,冰冷,因为长年累月的湿润,起了薄薄的一层青苔。

他的耳朵贴在这层青苔上,隐隐地,听得山下,那孤儿寡母的哭泣,一声声,那么悲催,却又是隐约的。

他忽然跳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想要看个清楚明白。

不行,自己必须看到。

一定要看到,再不看到,就要完了。

他觉得自己也要完了。

……

一双手搀扶他。

是魏晨。

魏晨低声道:“主上,您节哀。”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这名忠心耿耿的下属。

“主上,刚才,我看到陆泰等人去了玄武宫设立的灵堂……”

陆泰等人匆匆去灵堂干什么?

他们去干什么?

罗迦脑子里一片混乱,理不清思路。

只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

按照弘文帝生前的遗嘱,他的丧事就在北武当举行。

整个北武当,都陷入了丧事的气氛里,到处都插满了白花;负责礼仪安排得李冲等人,整日忙忙碌碌,务必要将这次丧事办得尽善尽美;生怕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政敌的攻击。

结局——合葬2

许多鲜卑大臣们,当然感到不满意。按照他们的意念里,弘文帝的丧事不但该去平城,甚至该去鲜卑老祖先们的发源地。唯有在哪里,才是他们根深蒂固的势力,生于斯,死于斯,这才是鲜卑人的精神。

在这里,完全可以召集族人的热血,随时卷土重来。

而在北武当,则被一群牛鼻子道士和一群汉臣包围,整天笼罩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葬礼仪式上。

尤其,主持丧礼的是李冲,是最近风头最旺势的汉臣,大家可没忘记,他的死去的哥哥,正是冯太后昔日的“男宠”。

而李冲本人,正是冯太后改革集团的核心人物,可以说,是她的绝对中枢人物。

此时,连束缚冯太后唯一的弘文帝也去了,那么,事后,冯太后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传闻里,李冲也和冯太后关系暧昧——但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条件地拥戴和衷心,那在男人的眼里,肯定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更令大家恐慌的是,弘文帝临终的最后时刻,竟然单独召见冯太后——他有什么秘密的东西留在这个女人手里?

大家都她的势力,更添加了一层忌讳。

本来,她已经掌控了小皇帝,如果弘文帝再落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这天下,岂不是真正要开始了女主当政?

她是否从昔日的背后,真正地走到前台来了?

大家企图阻止,虽然有心无力,但是,鲜卑大臣们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击了。

这一次失败了,大家将永远被这个女人踩在脚下。

这种权力的角逐,很快明显起来。

大家先是对李冲的丧礼提出许多质疑,然后,公然向冯太后请愿,要将太上皇帝的灵柩,护送平城。

这一日,芳菲和宏儿正守在灵前。

天气阴沉沉的,芳菲屏退了一切的大臣和礼仪官。

她有时站起来,看着那用特制的冰棺保存下的人。

结局——合葬3

她有时站起来,看着那用特制的冰棺保存下的人。

在冰棺里的弘文帝,面色如生,只是非常惨白,安详地躺着,一如刚刚睡着。

不久后,他便会被焚烧。

她在此时凝视他的时候,才敢肆无忌惮,想起自己和他这纠缠的一生。

不是“太后”看着“儿子”——而是一个女人看着一个男人。

她对这样的诀别,并不陌生了——在青春年少的时候,送别罗迦;在盛年转衰的时候,送别弘文帝……

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

以前,她觉得弘文帝的爱很虚假,很自私,曾经多么恨他。

现在方知道,他并不比任何人少——比罗迦都不少——

但是,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看他,一点也没哭泣,有时觉得他像罗迦,有时,觉得他们根本是同一个人。

宏儿一直趴在旁边,一直都在哭泣,谁都劝不了。

芳菲也没再劝说他,他对自己的父皇,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一众大臣哭哭啼啼的进来。

为首的,正是陆泰,任城王等人。

大家跪在地上,哭了半晌弘文帝。

小皇帝本来一直在哭,听得这些大臣们哭泣,他反倒不哭了,惊奇地看着这些人,不知道这些人干嘛这么伤心。

他端端正正地,在居中坐了。

大臣们立即停止了哭声,参拜。

尤其,这些人哭得伤心,但此后,却毫不含糊,语声甚至咄咄逼人:“启禀陛下,按照我们鲜卑人的规矩,皇帝大行,是必须在平城举行烧灵仪式的。纵然是先帝,太祖等,都是在平城举行的……”

小皇帝说:“这是父皇留下的遗命,朕只是奉命行事。”

任城王道:“恕臣直言,太上皇帝陛下临终时,受到了战事的刺激,精神已经有点错乱了,也许,他当时的情绪做不得准……”

小皇帝怒了:“你的意思是,父皇在说胡话?”

结局——合葬4

陆泰立即道:“当时御医诊治,都说太上皇帝临终时,一直神智不太清楚,这是因为他在军营里感染了瘟疫,半路上也没得到很好的治疗,所以,难免会失去寻常的理智……”

好一个神志不清。

芳菲冷眼旁观,这一群人,弘文帝尸骨未寒,就要做第二个乙浑了?

弘文帝,小看他这一群野心勃勃的武夫大臣了?

在利益面前,哪有什么真正的臣子之义?

她此时竟然不觉得愤怒,只是无来由的悲哀。

想起南朝人的诗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从道,托体同山阿

……

京兆王也说:“陛下请三思,太上皇帝虽然有遗命,但是,我们鲜卑人的传统可不能忘记,小王建议,不如在北武当举行一次丧事后,再将太上皇帝的灵柩运回平城,如此,也不违背太上皇帝生前的遗愿……”

……

小皇帝冷笑一声,气得浑身哆嗦。

他虽然小,也听出了这些大臣们逼迫的意图。

明明父皇就说了,自己希望埋在北武当,因为北武当有先帝爷爷的坟茔……有他心里隐隐明白的东西:因为太后经常在这里;太后甚至曾经说过,她死后也要埋在这里。

所以,父皇就执意也要埋在这里。

小小的孩子,一夜之间,几乎变成了大人。

可是,这些人,却偏偏要把父皇运回平城去。

难道就放任父皇孤零零的躺在平城?

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和太后。

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女人。

太后的手冰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坐在一边,看着这些大臣们的逼宫——作为一个在宫廷里浸润多年的女人,怎么不知道?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逼宫。

也是他们孤注一掷,和自己的最后一次较量。

抓住弘文帝的灵柩,就如抓住一把强有力的武器。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

结局——合葬5

小皇帝忽然退了一步,本是依偎着她的,但是,此时,却站得笔直。他从母亲手里,也许得到了一种力气,觉得自己该像一个男子汉了,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势头,自己不能退缩。

——当这些人,都逼迫自己的母亲时,自己就得像一个男人!!!

芳菲察觉了他这跨出去的一步——惊异里,忽然觉得欣慰。

他才多么小啊!

这么小的孩子,此时,他完全像他的父亲,热血沸腾的弘文帝。

或者,像罗迦。

他是这些人的子孙后代,怎会如缩头乌龟呢!

芳菲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冯太后的身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

冯太后完全知道,只要弘文帝的灵柩一旦进了平城,便是自己和鲜卑大臣妥协的第一步……事实上,她对平城,已经厌恶到了极点。那里的苦寒,那里的不祥,那里罗迦和弘文帝双重的阴影……

就算北武当再不好,也比平城好太多了。

她坐着一动不动。

陆泰终于忍不住了:“此事还需太后做主。昨晚,我们几个老臣商量了一阵,既然太上皇帝生前信任我们,委派我们做顾命大臣,那么,我们就得对北国的列祖列宗负责。按照我们鲜卑人的规矩,历代先帝的灵柩,必回平城,我们希望,半月之后,太上皇帝陛下的灵柩能够启程……”

他说话,目光锐利,肆无忌惮。

这一日,没有汉臣,也没有其他的亲信,就连亲近冯太后的老王爷东阳王都被他们排斥在外。

而李冲等正在负责烧灵之前的最后礼仪,这一日,也不会进到这里。

只有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

他们有足够的信心,逼迫她们同意这些意见。而且,必须在这个最好的时机。

冯太后面不改色,站起来,围着弘文帝的灵堂走了几步。

“陆泰,你们还有什么要求?不妨都说出来听听。”

结局——合葬6

也许是这样的气氛,也许是弘文帝的冰棺散发出来的那种阴冷和绝望的气息,陆泰等人以为冯太后屈服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再强悍的女人,都是女人!

而且,回了平城后,弘文帝事实上部分削夺了她的权利——他们不禁相视一眼。

内心非常得意。

他们的要求还有很多。

“启禀太后,按照鲜卑人的规矩,太上皇帝的烧灵仪式,将在三日之后举行。除了太上皇帝生前喜欢的东西,还要把皇宫里的女人烧给他。根据内务府的统计,目前,太上皇帝的后宫里,没有生育的妃嫔有20人,其中15人是低等的汉女……我们认为,这15人,都应该殉葬,让她们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服侍太上皇帝……”

那十五个汉人,都是南朝的贡品或者战胜的胜利者。

弘文帝于女色一道,跟他的父亲不同,并不是按照相貌来喜好,而是严格而完全的按照政治需要,所以,生前对于这些姿色出众的汉女,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宠幸,他们当然不会怀孕了。

芳菲看着那批早已理好的名单。

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年的悲剧几乎在重演——将不可一世的冯皇后烧给先帝罗迦。

现在,再次殉葬这些汉女,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打击——时刻提醒冯太后: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不符合我们的心意,你也可能被烧死。

她环顾四周,看着这群跪在地上,一副忠心耿耿,却心怀鬼胎,故意选这么一个时候,开始逼宫的大臣们。

她忽然轻蔑地,在内心笑了一下。

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时候?

还是当年自己才二十几岁的时候?

当年一无所有的冯皇后,罗迦死了,连生存,都只能依靠自己的表演?

老太监魏启元站在一边,战战兢兢。

他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深知,这是逼宫的关键时刻。

如果冯太后今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呢?

结局——合葬7

这些人会采取什么过激的措施?

陆泰大着胆子,再一次道:“这些名单,是米贵妃娘娘整理出来的。她作为太上皇帝陛下的后宫之首,尽心尽责,建议太后加以封赏……”

冯太后十分干脆:“好,米贵妃功劳不小。”

陆泰趁机道:“臣还有一奏请。”

“说。”

“既然是太上皇帝大行,如今陛下的生母,是否也该转移灵柩,和太上皇帝陛下,合葬在一起?”

这一下,真是用心险恶,连京兆王等都没想到。

但是,他们立即意识到,这是讨好现任小皇帝的良机。也是分裂他和冯太后关系的第一步。

可别忘记了,他的生母已经被处死了;这个冯太后,不过是拿他当一个傀儡而已。当务之急,是需要小皇帝,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们当然不敢说的很明显——只本着臣子的本份,将礼节性的东西,全部提出来。

按照惯例。

小皇帝登基后,必然会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皇太后。

那个面目全非的李妃,从皇后到太后,岂不是小皇帝一句话而已?

所以,弘文帝死后,能够正大光明埋葬在他身边的,便是那个不知名的李氏皇太后……

可怜小皇帝,被这一串莫名其妙的提议打击晕了。

什么李氏太皇太后?

有了太后了,为什么还要弄一个太后出来?

而且,父皇哪里希望和李氏太皇太后合葬??

芳菲却气得几乎晕厥。

这几个该死的家伙。

如果真弄了什么李氏去跟弘文帝合葬,岂不是让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永远不得安寝??

这是拿死去的人,去让弘文帝的灵魂,日夜不得安寝。

她比自己受到威逼,感觉到更加的愤怒和屈辱。

陆泰本是为这个提议看到非常的得意。

但是,他忽然接触到冯太后的目光——忽然感觉到那种杀机!

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强烈的杀机!

结局——母子离心1

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强烈的杀机!

陆泰心里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