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跟李奕酷似的面孔。

有一瞬间,芳菲有点失神。

想起那些过去的岁月。

那些遥远的故人。

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风云岁月,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缕孤魂。

但面前的这张面孔还是诚挚的,充满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

那是一种高尚的情怀。

芳菲慢慢地坐下去。

稍微觉得欣慰。

这才把话说下去。

“那一晚,先帝入我梦中,大有责怪之意……”

责怪之意很明显!

就是对自己和罗迦的亲热,非常非常的不满。

但是,李冲明显不知道,为何会不满,他一直以为,是出于政治纷争。

芳菲也没解释,决口没有提起罗迦。

“那个梦非常真实,我梦见先帝也就罢了,但是,宏儿竟然跟我做一样的梦。而且,他讲起来,也是非常真实的。我一直疑心是有人在做手脚。随后,赵立死了,红霞也死了……这个人,明显是在向我示威,要我慢慢地变成孤家寡人……”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李冲听得非常仔细。

“太后,是否有人利用了什么迷魂药之类的东西,在利用先帝行事?”

这也是芳菲所怀疑的。

这个人,一定很了解自己——至少很了解宫廷斗争。

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便来什么。

装神弄鬼,把一切都往弘文帝身上引导。

因为,他有理由让大家相信,他是弘文帝——除了弘文帝,谁还会知道那么多的隐私??

生子,恩怨,情仇,罗迦……每一件事情,他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是,他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芳菲本来就在害怕万一是弘文帝也诈死之类的,但是,看到那个非常明显的破绽之后,立即便有了新的想法。

枪杆子里出政权2

这个背后熟悉自己的人是谁?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事实上,这世界上还活着的人,除了通灵道长,再也没有任何人同时会知道私生子以及罗迦的事情了。

但是,道长,那是绝无可能的。

真不敢想象,除了道长,竟然这么多年,一直有一双眼睛,还在背地里窥探着自己。

所谓的宫廷秘闻,原来,如此的不堪一击。

李冲更是惊骇莫名。

他从冯太后流露出的言辞里,更加明白,此事,绝非仅仅是一个私生子那么简单。

而且,对手的意图,隐隐约约的,已经很明显了——

先公诸于众,小皇帝的身份问题。

就这个问题出去,不止冯太后身败名裂。

甚至小皇帝的合法继承问题,也面临很大的风险。

到时,鲜卑贵族们一拥而上,只怕,众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除了政治阴谋,没有其他任何的理由。

或者,他们的皇帝人选都已经准备好了。

“李冲,你这些日子,全力以赴,调查那个奇怪的和尚。”

李冲点点头,一直在思索芳菲的那个梦,只是,他现在还不能问出口。有些事情,他毕竟是外臣,涉及这样的隐私,的确没有办法。

“贾秀如何?”

“贾秀击败南朝大军,正在赶回,我已经派人秘密和他取得了联系。太后请放心。”

贾秀即将到达。

王肃在巡山。

芳菲迅速盘算着自己手里的王牌。

图穷匕见的时候,是要看真功夫的。

没有军队,再你如何权谋智诈都无济于事。

从神殿的火海里逃出来,从大祭司的兵变下走过去,再到青州和三皇子的决战……她早已确信不疑——枪杆子里出政权。

对付暴力,就要更加暴力。

芳菲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既然敌人要来,那就猛烈一点。

枪杆子里出政权3

处在这个位置,不可能祈望一辈子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该面对的,就要面对。

芳菲随手再捡起一封奏折:“你对此人有什么看法?”

李冲一看,暗暗佩服她的记忆。

这么久远的一个名字,一封奏折,她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简直堪称过目不忘了。

“太后,此人是国舅爷米全。”

米全,米贵妃的兄弟。

一般来说,这是个路人甲的角色,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是,又很容易被人想起。因为,要叫人忽视他都很艰难。

弘文帝期间,他的两个姐妹,大小米妃一同侍寝弘文帝,而且,都分别生了儿子,尤其是小米妃,因为姿色出众,得到弘文帝宠爱,所以爱屋及乌,将她的兄弟也都提拔起来。这个米全,先是从五品,到二品,而且,是在盐政这个肥缺上。

他的升迁,都是在小米妃得宠的时期,而在大米贵妃跟着弘文帝的前几年,都没人和进步。可见,弘文帝对小米妃的青睐。

他为人贪婪,敛财无数,外面的传闻,说他几乎是北国最大的财主了。但是他谨小慎微,做事圆滑,从不授人以柄。芳菲明知他有很多不干净的地方,但是,只要他不太过分,也睁眼闭眼。就算是在清算贪污受贿最厉害的时候,他也能做到上下打点,滴水不漏。

现在,这个谨小慎微的人,竟然上了一个很奇怪的奏折,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奏报,某地大旱,大意是天不护佑,希望皇帝能去祭祀雨神,再下个罪己诏之类的。

而这个罪己诏,也不是刚下的,几乎是弘文帝死之后,他马上就上了。按理说,早就该淹没在一大堆公文里了,偏偏这个时候,芳菲又把它给找出来。

所谓罪己诏,就是老天发怒了,皇帝自我检讨,说自己德行不够,以至于天不下雨,民不聊生之类的,叫天老爷只惩罚自己,别惩罚人民云云。

枪杆子里出政权4

很多皇帝为了作秀,也会下这种罪己诏。

但是,小皇帝登基不久,又是个小孩儿,屁事管不了,他哪里能罪己诏?

天下人都知道,管事的是冯太后。

谁有罪?

李冲接下看,那是另一个人上书的了,大意是,小皇帝应该去祭祀自己的生母,寻找生母,把生母李氏封为李太后之类的。禽兽也有母亲,何况是皇帝。一个人到了有能力的时候,就该荣显自己的父母,现在,小皇帝居然不敢认自己的生母,也不敢封赏自己的外祖亲戚,你冯太后到底是何居心?言下之意,北国以仁孝治国,你冯太后为了大权独揽,不让皇帝认自己的亲娘,你算什么东西?你违背祖制,牝鸡司晨,不要以为没人敢管你,小心遭天谴之类的……

牛人是不讲究文辞的。

而且,这奏折的毒辣之处还不止如此。

你冯太后一个女人就该在平城的后宫老实呆着,你一天到晚滞留北武当干什么?

尤其是最后一句,就毒得不能再毒了——

听说小皇帝住在你的慈宁宫?这是不合规矩的,哪有皇帝住在女眷屋子里的?皇帝该去的地方是玄武宫,可是,你却别出心裁,把他安顿在你的宫殿。你有何居心?到底想如何控制小皇帝??你名义上是皇帝的祖母,但是,你是人家的亲祖母么?你才三十几岁,你一个孤寡女人,你不过是个外人,小皇帝现在是小孩子,难道一辈子都是小孩子?他一天天长大了,总会变成血气方刚的少年……孤男寡女,谁知道你有何企图?

言下之意,不,完全是明白无误,指着冯太后的鼻子骂:你是不是企图勾引小皇帝??

彼时,冯太后已经三十几岁了,而小皇帝不到10岁,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

何况,她是他的祖母!!!

天下人,并非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

李冲完全可以想象,冯太后刚看到这奏折的时候,一定会气得吐血。

但是,冯太后没有吐血。

枪杆子里出政权5

只是把奏折扔在一边。

表面上看来,这两封奏折风马牛不相及。

而且后者,除了指骂冯太后“幽藏小皇帝于慈宁宫”外,其他的诸如牝鸡司晨之类的,都是老生常谈了,也不是新鲜玩意儿。

但是,李冲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这个上书的人,并非什么权臣,但是,他是一个极其有名望的人,那是曾经当过先帝罗迦的老师的一个退休老臣,在三十年前,名满天下,有战功,还是北国极其罕见的能识字的地道鲜卑宗室大臣。

这个人当年在名声最鼎盛的时候,急流勇退,回家休养,罗迦曾亲自下旨称赞他为国家栋梁,高风亮节,道德楷模。这个人叫做拓拔野粱,名字很奇怪,但是当年很牛叉。他有几个儿子,都有小军功,罗迦本要厚厚封赏,但是他亲自谢绝,如今,几个儿子都镇守在边关,都并非是手握重兵,只是小小军衔。他的清廉耿直,一向有口皆碑。

换句话说,拓拔野梁现在虽无权利,但是德高望重,粉丝很多,如果振臂一呼,可能从者云集。

但是,在这几十年里,他都很安静,至少在芳菲从皇后到太后的这十几年,他从未现身,而且,对于任何朝廷大事,都没参与过任何意见。

这样的一个老头子,八九十岁了,为什么忽然跳出来和冯太后作对?

而且,还上了这么一封毒辣的奏折?

李冲额头上刚干了的冷汗,再一次冒出来。

真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股暗流,逐渐地,要变成浪潮了。

芳菲说话:“拓拔野粱的外孙女是京兆王的儿媳妇。”

冯太后当然并未闲着。

事实上,她很少闲着。

京兆王——拓拔野粱——米全——米妃姐妹——她们都有儿子,而且是弘文帝的亲骨肉,而且其中一个儿子,还曾经被封为睿亲王,和当时的小太子几乎比肩……

一切,仿佛是一条逐渐清晰起来的线索。

枪杆子里出政权6

一切,仿佛是一条逐渐清晰起来的线索。

李冲却一点也不敢大意。

仿佛一种巨大的阴影兜头地罩过来。

这股阴风,背后席卷了许多人——包括从上到下的北国力量——朝野之间,所有人都在蠢蠢欲动,表面上是谁人在装神弄鬼,实际上,是鲜卑贵族们,聚集了太多的能量,马上就要反攻倒算。

他们的突破口就是小皇帝。

虽然,小皇帝是弘文帝的长子,是合法地继承了皇位——可是,如果他也是冯太后的私生子的话!而且,冯太后是汉人!

纵然沉稳如李冲,也不寒而栗。

敌人,并非是没有胜算的。

只是,他不知道那些人掌握了什么证据,又掌握了多少。

这种事情,本是死无对证的。

但是,所谓的宫闱秘闻,就是没有秘密!!!

“太后,这些日子,您不可不防,凡事小心。”

芳菲再一次站起来:“李冲,我明日搬去玄武宫。”

李冲大吃一惊,完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做。

玄武宫,那是皇帝的寝宫。

现在,已经有人在大骂她“牝鸡司晨”了,她竟然还大摇大摆地去玄武宫。

她神秘一笑:“皇上就该住在玄武宫。但是,他太小了,我为了照顾他,必须也住玄武宫。”

李冲看着她眼里闪过的那一抹奇怪的神色,竟然没有再阻止她。

一转念,只说:“既是如此,我明日便去安排相关礼仪。”

芳菲向来了解李冲。

如果他说“我去安排”,那就是有了一定的应对,否则,不会轻率妄言。

李冲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

芳菲一看,失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李冲一笑。

芳菲也神色稍缓,好些天阴霾恐惧的心情,终于略有好转。

事实上,李冲以前是不屑做这种事情的,他是个至诚君子。

但是,对付阴谋家,就要比阴谋家更奸诈。

————————今日到此:)

图穷匕见1

事实上,李冲以前是不屑做这种事情的,他是个至诚君子。

但是,对阴谋家,就要有比他更奸诈。

就像清官,必须比贪官更狡诈,才能当得了清官。

否则,一味地蛮干,那就不是清廉,而是愚钝了。

芳菲看着这块奇异的东西——准确地说,是要人命的东西。

事实上,她本人也绝非善良之辈,但是,也决计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她知道这个东西的分量,拿在手上,抛了一下。

然后,才很慎重地收起来。

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是,笑容很淡。

因为意识到,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图穷匕见的时候,才刚刚来到。

“太后,这次必须解除京兆王的兵权,否则,兵变之祸,迫在眉睫。”

芳菲当然知道。

但是,要解除京兆王的军权,实在是没有好的理由。芳菲对这个头疼的问题不知想了几百次了,都没主意。

浑不料,眼前的李冲,会给出如此一个奇异的东西。

她笑了。

李冲也笑了。

“太后,我先下去准备了。”

李冲微微行礼,这才转身离去。

“李冲……”

他本来走到门口,又回头,见冯太后欲言又止,有点意外:“太后,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此事实在是太过重大,芳菲几番思量,依旧摇头,只让李冲退下。

那是关于罗迦的事情。一天天,一夜夜,罗迦,就如彻底失踪了一般。但是,她没法说出口,除了通灵道长,谁都没法说出口。

纵然是李冲也不行。

因为,他并不知情罗迦的事情。

事实上,除了自己和道长,她一度以为,那是谁都不知道的——但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毕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废话。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图穷匕见2

纵然如此,她也突发奇想,抱着一个极其天真的想法:如果他要江山,那就给他好了。

自己只要罗迦和宏儿,万事足以。

可惜,一切由不得她做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正是魏晨。

魏晨失踪这么久,毫无音讯,她正担心魏晨也失踪了,听得求见,也顾不得这是慈宁宫,立即让人通传魏晨进来。

魏晨戴着大大的斗笠,一身血迹斑斑,显然经历过很残酷的搏斗。

一见了芳菲,也顾不得行礼,十分焦虑:“太后,大事不好了。”

平素,他从未这让公然来求见芳菲,也从未公然提起过罗迦的事情。事实上,罗迦炸死前后,他都守口如瓶,是一个绝对可靠而忠实之人。

此时见了芳菲,方寸大乱,可以想象已经震惊倒了什么地步。

芳菲本来还抱着一丝期待,有魏晨和张杰,罗迦凶险,处境也凶险不到哪里去,可是,看了魏晨的神情,心里顿时跌到了谷底。

但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她足以面对任何的噩耗,沉声道:“魏晨,你慢慢说话。”

魏晨这才跪下去:“太后,臣死罪。”

芳菲脑子里嗡嗡的,身子几乎要委顿下去。

仿佛那个可怕的事实马上要冲口而出。罗迦死了??罗迦真的死了?她竟然不敢听下去,微微闭上眼睛,眼皮都在打颤。

“太后,臣等失职,让主上失踪了……”

芳菲蓦然睁开眼睛。不是死讯,不是罗迦的死讯。他只是失踪了。这一点,她早就知道的。

她心底,奇异的镇定下来,只要没有目睹尸体,便有希望。

“魏晨,你把他失踪之前的情况告诉我。”

“回太后,主上那天晚上显得有点心烦意乱,一直在屋子里打坐。第二天,他出去走了一圈,忽然很高兴。臣等保护他出去,看到太后正带着陛下和几个小孩子玩耍……”

图穷匕见3

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那是妙莲,她带着妙莲,叶伽,宏儿几个孩子玩耍,那时就知道,罗迦看到了。他以一种执着的热情,非常希望生一个小女儿——那是他晚年最大的安慰,希望有人承欢膝下。

所以,看见小妙莲才会那么开心。

“主上的情绪非常好,当时恰巧有一只很漂亮的野鸟飞过,主上射下一只,但是只射伤了翅膀,准备养起来,送给那个小女孩玩儿……没想到,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一群蝙蝠……”

芳菲立即提高了警觉。蝙蝠,又是蝙蝠。

她问:“什么蝙蝠?”

“最初是一群很普通的蝙蝠。北武当上很少有蝙蝠,所以,我们当时就觉得奇怪,但是也没管。但是,很快,我们发现不对劲,因为看到一只褐色的,非常巨大的蝙蝠,我们觉得蹊跷,怕是什么猛禽,就立即去查看。没想到,刚出去就遭到蝙蝠的攻击……等逃出来时,发现跟我一起的张杰不见了,而我回去找主上时,主上也不见了……”

后来就是遇到猛虎,他率人半途阻截一阵,才能那么顺利地让赶到的援军彻底把那些猛虎赶下去。

他的首要任务是保护罗迦的安全,当时情况混乱,也来不及禀报太后,马上便率人去寻找。

可是,找了整整两天,却一个影子都没有。不但如此,连张杰也始终了。

他这才慌了,如天塌下来一般,再也没有办法,只好来找冯太后请死罪。

当务之急,当然不是处罚的时候。芳菲也深知,如果能令得罗迦突然失踪,魏晨孤掌难鸣,也是没有办法。

她站起来,走了几步,问道:“魏晨,灰衣甲士现在都还在?”

没想到,魏晨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