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辰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那天她说不记得自己在这住了多久,话一出口,就不免有些自嘲,因为时间其实很清晰,她从出生就住这里,到现在整整25年了。

这里是辛辰祖父母的宿舍,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后,辛开明不顾妻子的反对,放弃了继承权,同时要求他弟弟辛开宇也放弃,将房子写到辛辰名下:“如果你做生意赚到钱,自然还能给你女儿更多,但这房子先写到你女儿名下,算是给她一个最基本的东西,也省你一赔钱,弄得你女儿连存身的地方都没有。”

辛开宇知道大哥不信任自己,点头同意,一同去办理了手续。

才12岁的辛辰从此成了有产者,虽然只是两居室的老旧宿舍。她当时对这个举动完全没有概念,可是后来她理解了大伯的一片苦心,不能不感激他。

每当辛笛对辛辰说起喜欢她的爸爸辛开宇,她就有矛盾的感觉,当然,她是爱她爸爸的,那样快乐、不给女儿压力的父亲,从小到大甚至没对她发过怒,尽力娇惯她的小脾气,她怎么会不爱。

然而辛开宇同时也是一个让他自己生活得快乐且没有压力的男人。他会安排女儿在附近小餐馆挂帐,等他月底统一来结,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也没这个时间;他会很晚回家,完全不像其他家长那样辅导功课、检查作业;就算不出差,他有时也会夜不归家,只打电话嘱咐她睡觉关好门窗;他半夜会接一个电话就匆匆出去,而打电话的不问可知是女人。

他曾经带女人回家过,尽管那漂亮阿姨一来就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并开始做饭,表现得十分贤淑。但辛辰并不觉得房间整洁了,餐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算是一个家庭秩序正常的体现。从小到大,有太多女人呵哄过她,给她织毛衣、织帽子、做好吃的,而一旦和她爸爸分了手,她们就消失了。

她理所当然地并不喜欢这新来的一个,吃完饭就不客气地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家?”

漂亮阿姨不免尴尬,辛开宇表现得无所谓,只笑着让女儿赶紧回房间做作业。可是辛辰没这么好打发,她当着两个人的面打电话给她大伯辛开明。小孩子在某些方面有最准确的直觉,她知道大妈算不上喜欢自己,而大伯则疼自己不下于疼辛笛。

辛开宇一向纵容辛辰的小性子,听她对着电话跟大伯撒娇说爸爸又带陌生阿姨回来了,晚上也不肯走,妨碍她做作业。他并不发火,只苦笑一下,摸下女儿的头:“乖宝贝,别闹了,我送阿姨回家好了。”

辛开宇送走女友回来时,辛开明也赶过来了,正检查辛辰的作业,果然看到他就冷下脸来,将他好一通教训。

辛开明抱着万一的指望,先问弟弟是不是准备好好恋爱成家:“要是这样,我不反对你带她回来,跟小辰慢慢熟悉培养感情,以后好相处,可是也得自重,不能随便留宿。”

弟弟摇头,照例地笑:“我只打算好好恋爱。成家?现在没想过,我也不打算给辰子找个后妈。”

辛开明要不被这个回答惹怒就怪了:“那你就不要把张三李四全往家里领,小辰才13岁,女孩子心智发育得早,你以为让你女儿这么早接触你的风流史就是对她好吗?还不如给她找个安份女人当后妈来得妥当。”

辛开宇并不打算和他古板的大哥对着干,而且承认他的话有一定道理:“行了大哥,我答应你,以后再不领人回家了,可以了吧。”

他说到做到,的确再没领女人回来过。这个家就维持着没有女主人的状态,辛辰对母亲没概念,也没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空白。

事实上,辛辰觉得自己的生活根本说不上有任何缺憾。

如果没有遇到路非,她会一直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试过拥有,辛辰苦涩地告诉自己。只要不曾拥有过,就可以假装自己并不需要那些,包括母亲,包括爱。

可是在她14岁时,这些东西潮水般汹涌而来,根本没问她是否需要;然后又呼啸而去,留下她仍然在这个老旧的宿舍区生活着,仿佛退潮后空落的沙滩,天地寂寂,只余她一个人四顾茫茫。

“心疼你的花了吗,辛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问话的是对面楼住的吕师傅,他大概五十多岁,性格和善开朗,一直住这,算是看着辛辰长大的。

辛辰笑了:“我种的好多是草本植物,只能活到秋季,不用心疼,其他的搬家也可以送人。吕师傅,您的鸽子怎么办?”

吕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好养信鸽,邻居不胜其扰的很多,赶上非典和禽流感时,还被勒令自行处理过。不过他并不气馁,总是将鸽子装箱运去乡下,等风头一过,就照旧转移回来。

辛辰以前也痛恨早上被鸽子的“咕咕”声吵醒,不能睡懒觉。可是后来,她慢慢接受了这种声音的存在,工作之余,时常坐在自家阳台上看吕师傅训练信鸽飞翔,既舒缓视力疲劳,也放松心神。

吕师傅呵呵一笑:“我正好搬去郊区住,空气新鲜,地方开阔,好好多养点能参赛的宝贝。拆了好拆了好,我早盼着这一天了。”

辛辰笑着点头,拎了东西上楼,打开空调,室内温度很快凉爽宜人,她躺倒在贵妃榻上,突然不想工作了。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辛辰不是第一次起这个念头,然而那天对着路非,却是她第一次直接说出来,这句话再度回响在耳畔,竟然带着点失真的回音,不大像她自己的声音了。

那么去哪里呢?

辛笛大学毕业后,曾一度非常想去沿海服装产业发达的地方工作,她跑去外地实习,那家赫赫有名的服装公司对她的设计作品与求学期间取得的奖项印象深刻,已经有意与她签订工作合同。可是她母亲李馨患有风湿性心脏病,这样的慢性病在那个夏天突然急性发作了一回,她父亲是一个机关的领导,工作忙碌,实在□乏术。她只能返回本地照顾,然后带着点惆怅,向索美投递了简历,被顺利录用,一直做到今天。

虽然她的发展在同学中算得上不错,但她一直羡慕堂妹无牵无挂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人生:“辰子,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比我自由多了。”

辛辰笑而不答,当然,理论上的确如此。辛开宇在她读高三那年就开始在昆明做生意,已经半定居于那边了,只偶尔回来。唯一希望她留下来的只有大伯,理由也只是一个女孩子最好别出去闯荡吃苦。

所有人都认为从大学时开始喜欢旅行、徒步的辛辰会去外地工作,毕业那年,她甚至说了准备去大都市试下工作机会,辛开明也拦不住她。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出去转了大半个月,却悄悄回来了。

李馨撇嘴,断定她是找不到工作只好灰溜溜回家,辛开明则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没事没事,毕业了再说,我来想办法。”

被大伯叫到家里吃饭的辛辰并不解释,也不说什么,消瘦的面孔上挂着一个几乎固定住的浅笑。

辛辰从大伯家回来,打开自己家门,看着萧条冷落的家,突然头一次问自己:我在这已经住了多久,我还会在这住多久?

以后这个问题时常盘旋在她脑海里,可是她不仅住了下来,还在赚了一点钱后,装修了房子,并开始种花,那个劲头倒让她大伯点头赞许。辛开明一向信奉“有恒产者有恒心”,觉得这孩子总算没接他那个不安定的弟弟的遗传,此举也算是定下心来了。

只有辛辰自己知道,她做这一切,不过是哄自己住得安然一点罢了,这个屋子留下了太多回忆,不做彻底的装修和改变,她没法住下去。

辛辰赶手头的工作,连续熬了几天夜,她躺在贵妃榻上,迷迷糊糊睡着,做着纷乱的梦,手机响起,她下意识接听,是一个客户交代设计稿的一个细节修改,她随口答应着,请他发一份邮件备份,客户只当她是细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仍在半梦半醒之间,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

将手机调到静音,她继续睡,直到门铃声再度将她吵醒,一声声门铃由遥远模糊渐渐变成清晰,锲而不舍地响着,她却完全不能动弹,只觉得呼吸困难,全身瘫软,失却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辛辰不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形,还专门为此咨询过医生,此时并不惊慌,只努力集中意识,等呼吸平稳下来,先挪动自己的手臂,慢慢恢复了活动能力,再缓缓下床,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外面,路非正站在门口,脸色凝重,手正再度按向门铃。

她打开门:“什么事?”

“怎么这么久不开门,也不接电话?”

“睡着了没听到。”她简单地说,侧身让他进来,将电脑桌前的转椅推给他,自己坐回到贵妃榻上,随手拿起手机,上面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她将陌生来电通通删掉,然后一一回复着熟悉的号码,“已经完成了,对,明天拿去给你看,嗯,好的,好,再见。”,“我都说过了,我不可能把她修成章子怡,她们两个唯一的共同之处是性别,如果想PS成明星脸,不用找我,你们自己就能做。”停一会,她不耐烦地笑:“好吧,就这样,你自己跟她解释。”

辛辰刚放下手机,路非却拿出自己的手机拨号,手机在她掌中无声闪烁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他看着她:“把我的号码存起来,别再当陌生来电删了。”

辛辰迟疑一下,按他的话做了,然后抬头,笑着说:“还有什么事吗?我还有一个活要赶着做完。”

“你这几天是不是熬夜了?”

“没有,一般十二点前肯定睡了。”

她的口气若无其事,路非上下看她:“刚才又梦魇了吗?”

辛辰笑容一僵,她知道,再怎么装没事也是枉然。她怎么可能忘记,她从14岁起第一次经历了这个梦魇,以后就时不时会出现这样俗称“鬼压身”的情形。而面前这人,曾经亲眼看到过她被梦魇缠绕,在惊悸中挣扎。他曾经抱紧她,轻轻安慰呵哄,后来还带她去看医生,确定这种情形的原因。

当然,有了科学的解释,其实并不可怕,只是一种睡眠瘫痪症,突然惊醒时,大脑的一部分神经中枢已经醒了,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经中枢还没完全醒来,所以虽然有不舒服的感觉,却动弹不得,可以算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和鬼怪无关,对身体健康也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

她开始定期户外徒步、按时作息后,睡眠瘫痪症发生得比较少了,就算碰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静静等它过去。可是今天,面对他深邃镇定的眼睛,她却只觉得头一次在彻底醒来以后,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似乎再度陷入了关于昔日的梦魇。

作者有话要说:上班了,恢复更新了谢谢留言的每一位囧,,,,发现发布会的“高潮”这两字被和谐了,汗,这是非常CJ的用法啊-------------------6月3日本章已修

第七章

辛辰早就认识路非。

路非是辛笛、辛辰的学长,也一直是所在小学到高中的风云人物。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毕竟他们上的学校是本地重点,除了成绩优秀考试进去以外,其他孩子多半有关系或者家里有背景,而路非的家庭十分低调,知道他父亲的人并不多。

路非成绩出众自不必说,他从小开始学小提琴,同时还是省里的国际象棋少年组冠军。他俊秀挺拔,而且从来斯文内敛,一举一动都透着家教严格的影子。学校里太多因为自恃家境而骄纵的孩子,象路非这样的学生,自然是老师的骄傲。

只是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很少会去注意小4岁、低好几个年级的女孩子,哪怕她长得漂亮。

两人正式认识,是在辛辰14岁那年的暑假。

辛辰读小学六年级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了。而辛开宇所在的国企不景气,他开始辞职下海做点小生意。他始终是个聪明却贪玩、定不下心做事的男人,有时赚有时赔。赚钱时辛开宇是这个城市最早用上手机的那批人,还会带女儿和侄女去市内最高级的餐馆吃大餐,去商场买衣服;赔钱时辛开宇连生活费也会紧张,得他哥哥悄悄接济。

辛辰再次在大伯的安排下,和堂姐一样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她开始长期脖子上挂钥匙,时常会独自在家。逢到假期,她大伯会接她过来和辛笛住,免得她一个人没人照管,三餐只能在附近小餐馆里打发。

姐妹俩一直相处得很亲密,尤其辛笛,受着母亲李馨严格的管束,放学后按时回家,除了从小就认识的路非,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玩伴。她生性大方,也喜欢辛辰,愿意把房间、零食和书通通跟堂妹分享。

路非那年高中毕业,考上了本地一所名校的国际金融专业。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升到省里担任要职,辛开明不再担任他的秘书后,改任本市某区的领导职务,仕途也算是顺利。

马上升高三的辛笛和大多数特长突出的孩子一样,偏科厉害,数学成绩很拿不出手,虽然早就决定了参加美术联考,但要考上好的学校,文化课分数也不能太难看。那个假期,她的朋友路非自告奋勇,来她家帮她补习功课。

有人重重敲门,路非去开门,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额头上有一点亮晶晶的汗水,左手拿个冰淇淋正往嘴里放,右手还拿了个没开封的冰淇淋,看到他开门,不免一怔,冰淇淋在嘴唇上方留下一个印迹。她粉红的舌尖灵活地探出,舔去那一点巧克力,随即绕过他进门,将没开封的那个冰淇淋递给辛笛:“笛子快吃,要化了,好热啊。”

辛笛正被数学弄得头痛,丢下笔接过去马上大吃起来。辛辰看向路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不然就多买一个了。”

路非早在学校见过辛辰,也知道她是辛笛的堂妹,不过毕竟低了好几个年级,之前没有说过话。学校里满处都是活泼漂亮的女生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对她没什么印象:“谢谢,我不吃这个。”

辛辰撇一下嘴,显然觉得这个回答很没趣,她转头跟辛笛说:“笛子,我待会去书店买书,你陪我去好吗?刚才有人跟踪我。”

辛笛觉得自己简直枉当了十七岁少女,竟然没见识过男生的跟踪,实在丢脸:“哪个班的小男生?你直接叫他滚蛋呗,跟什么跟。”

这个粗鲁的回答惹得路非皱眉,然而辛辰摇摇头:“不是男同学,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的。我怕是我爸爸惹的风流债。”

这句话比辛笛的粗鲁还要让路非不以为然,可是辛辰根本不看他,歪到沙发上,拿起电话打辛开宇的手机,开始了一场让路非更加惊奇的对话:“爸爸,上次我给你剪下来的报纸你到底好好看了没,就是那个某女人和情人因爱生恨,拿硫酸去毁了情人的女儿容的报道。”

辛开宇大笑:“看了看了,印象深刻,女人偏执起来真可怕,辰子,你可不要做这样的傻瓜。”

“还来教训我,我告诉过你千万别招惹那样的女人,我怕被人泼硫酸啊。”

“乱讲,我是那种笨男人吗?”

“应该不是,不过今天我回去拿衣服,从家里出来就一直有个女人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好奇怪。你最近没有和谁闹过分手吧?”

辛开宇有点警惕了,想了想,还真不敢确定:“这两天你别一个人出门,就待在大伯家里,我大后天就回来了。”

“我还有参考书没买呢,难道得在家里坐牢?”辛辰嘟起嘴不依,“爸,你快点回好不好?”

“好好好,我尽量提前,行了吧。辰子你可千万别乱跑,机灵着点。”

辛笛早听习惯了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语气,可是对内容也大起了兴趣,她对小叔叔内容丰富的私生活有孩子气的好奇,等辛辰放下电话马上问:“真的是小叔叔的旧情人跟踪你吗,辰子?”

“没见过的女人,我不认识。”辛辰耸耸肩,浑不在意,“等我爸回来就知道了。”

“我们一块出去看看吧。”辛笛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这会好奇心大动,哪里按捺得住,“我们拿上阳伞,离得远一点,应该没问题的。”

路非完全不赞成这样没事找事,可是他自知劝不住辛笛的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们去面对在他看来的哪怕是子虚乌有的所谓旧情人和硫酸之类,他只好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出去。

外面阳光炽烈,院子里那两株合欢树正值花期,满树都是半红半白丝缕状的花盛放着,辛辰止住脚步,看着合欢花:“真香,闻到没有,笛子?”

经她一说,路非注意到,空气中的确有不易察觉的清香。可是辛笛现在一心想的是神秘女人,只催促她:“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花,快点,也许她已经走了。”

出了院子,不用辛辰指,路非和辛笛也看到了,马路对面树荫下站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这边。

辛笛先分析她的打扮,得出结论:白色半高跟系带凉鞋,黄色连衣裙飘逸的裙摆及膝,应该是真丝质地,剪裁合身,很衬这女人纤细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虽然戴着太阳镜,也能看出相貌秀丽,是个美人,看来小叔叔的品味真是不俗。

辛辰却只扫了一眼,并不细看,拉辛笛的手示意她走。他们三人一块走向书店,那女人则一直跟在后面。

再转过一个路口,路非断定,辛辰没有弄错,这女人确实是在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下去了,示意两个女孩子站开一点,转身等着,那女人疾步跟上来,几乎和他撞上。他冷静地打量她:“请问您跟着我们干什么?”

她愕然,随即看向他身后的辛辰,辛笛连忙叫:“路非,退后一点啊。”

路非没动,面前女人身形单薄,只拿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皮包,显然不可能携带辛辰臆测的硫酸之类。她的视线越过路非,直接看向辛辰。

“辛辰,我想和你谈谈。”

辛辰并不诧异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只笑着摇头:“我不掺合你们大人的事,你要谈就去和我爸爸谈,他出差快回了,以后别跟着我。”

那女人皱眉:“我不想见你爸爸,辛辰。”她取下太阳镜,凝视辛辰微微一笑,“我只想见见你。”

辛辰正要说话,辛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从小学美术,画过无数张人像素描写生,对于细节十分敏感,一眼看出了眼前的女人大概30岁出头,果然是风姿楚楚的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和辛辰外貌有着微妙相似之处。辛辰总体来说眉目长得很像她的父亲辛开宇,两道漆黑的眉毛让她精致的面孔有了几分英气,可是她和面前这相貌柔媚的女人一样,有相同的美人尖、发际线和眼神,更重要的是,她们俩人微笑之际,左颊上那个酒窝的位置一模一样,辛笛被自己的发现吓得心跳加快了。

“你是谁?”路非冷冷地问,“不说清楚,我们谁也不会跟你说话,而且会报警。”

“我是你妈妈,辛辰。”

接下来一阵沉默,路非和辛笛惊呆了,而辛辰只上下打量她,竟然保持着平静。

辛笛并不清楚辛辰的身世,她的非婚生身份和不详的母亲是辛开明夫妇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的禁忌话题。可是辛笛从来没见过小婶婶,也知道辛辰不可能生下来就没妈妈。

她担心堂妹受剌激,连忙说:“阿姨,请你和我小叔叔确认以后再说吧,没人会喜欢这样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说是自己母亲的。”

那女人并不理会她,只对着辛辰:“辛辰,你今年14岁,你的生日是1月24日,那天下着小雪,气温很低,你出生时体重3.1公斤,你的血型是AB,你的右脚心有一颗红色的痣,你的爸爸叫辛开宇,他今年应该33岁……”

“够了。”辛辰声音尖锐地打断她,她的手仍在辛笛的手中,辛笛能感觉到她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手心全是粘湿的汗水,却都固执不肯放开,“你想干什么?在马路上演认亲的电视剧吗?”

“我只是放不下你,想见见你,辛辰,请理解我。”

“还是等我爸爸回来再说吧,你已经放下我14年了,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可是我没多少时间了,我来这里三天,才找到你的住处,又守了整整两天,本来都绝望了,今天才看到你回家。晚上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北京,然后去奥地利,大概再也不会回来。”那女人直接对着辛辰说,“请和我一块去坐坐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么说,是特地来和我道别吗?”辛辰笑了,她的笑声如轻轻碰响的银铃般清脆,在阳光下显得明丽佻达,“那不用了,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别留一点尾巴,让大家都牵挂着,没什么意思。”

“你是在怪我,还是不相信我?辛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相信你,认我这么大的女儿又没什么好处。我也并不怪你,可是对不起,妈妈这个词对我没什么意义,既然前十四年没妈妈我也过得不错,那我想以后就这样好了。”她再用力握紧辛笛的手,“我们走吧,笛子。”

辛辰头也不回地走进书店,先去翻的却是漫画书,一本又一本,拿起来草草翻着再放下,路非示意一下辛笛,辛笛只好说:“辰子,你要买的参考书呢?”

她有点茫然地抬头,那张小脸上表情是一片空白,向来灵动的眼睛也有点迟滞了:“参考书?哦,我找找。”

他们两人只见她近于梦游地慢慢穿行在书架之间,手指从竖立的书脊上一一划过,却没有停留。

辛笛看不下去了,过去捉住她的手:“辰子,把书名告诉我,我来帮你找。”

辛笛很快找到她要的书,然后小心地问她:“想看别的书吗?我给你买。”

她摇摇头:“我们回家吧。”

三人原路返回,那女人仍站在原地树荫下,重新架上太阳镜的脸看不出表情,而辛辰目不斜视地径直从她面前走过。

回家后,她准备进卧室,突然止步回头,看着他们轻声却坚决地说:“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好吗?”

那一刻,她脸上没有任何稚气,一双眼睛幽深如潭水。路非和辛笛无言地点点头,路非自然不说,而辛笛,甚至跟自己父母也从没提起这事。

直到路非给辛笛讲完功课,辛辰也没从卧室出来。他们交换眼神,都有一点无能为力的忧伤感觉。两个家庭正常的大孩子,面对这样一个母亲在消失14年后又突然出现的状况,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卧室里那个小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了不代表我会日更,,,我坦白,纯粹只是这章写好了如果留言来得多点,也许我会更勤劳点,哈哈谢谢留言的读者------------------6月3日已修

第八章(上)

路非从辛笛家告辞出来,下意识再看看院子里那两株合欢树,他欣赏写意山水芙蓉寒梅,这种艳丽的花并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阳光下那样盛放的姿态,他不能不承认,确实很美。

他走出院子,只见那个陌生女人仍站在马路对面,他踌躇一下,走了过去,一时不大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按辈份讲应该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轻得最多只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请您别站在这里了,这样对辛辰确实很困扰,哪怕出国了,以后也能想办法跟她联系,突然相认,又说要永远离开,您让她怎么可能接受?”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这次来得很荒唐,也许反而对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念头。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没了力气,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欧洲,那么远的路等着自己,简直有点绝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吗?”

她说着软糯娇脆的普通话,语速声音居然和辛辰颇为相似,让路非感叹遗传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当然也算她的朋友。”

“帮我一个忙好吗?”她打开白色手提包,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将在奥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愿意和我联系了,请交给她。告诉她,我就算搬家,也会请人转交信件的。”

路非迟疑一下,她恳求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蕴藏的深切哀愁打动了他,他接过了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会要,我会找合适的时机给她,可别的我不能保证。”

“我再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打扰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样,对自己血脉连着的那一端有了想多点了解的念头,那么我在那里,等着。”

路非在和辛辰熟识后,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劝过她,但她的回答始终是摇头,拒绝谈论那个在某天盛夏午后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个信封。

于是,这个白色的信封至今没有开启,仍由路非保管着。他带着这个信封辗转生活在旧金山、纽约、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终将它妥帖放在一个文件夹内。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没有遇到任何异样状况。她照样做着作业,戴耳机听WALKMAN里放的港台流行歌曲,看电视,看辛笛瞒着妈妈买回来的时装杂志,有时充任辛笛的模特,让她做素描练习,或者跟她学画画,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暑期过了快一半,路非坚持每周过来几次给辛笛补课。偶尔他也给辛辰讲一下功课,只是辛辰对学习比辛笛还要漫不经心得多,而且颇有歪理:“我知道是这样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呢?”

这样的不求甚解,让路非无可奈何。辛笛在旁边大笑,只觉得辛辰这口气可不活脱脱象足了她爸爸辛开宇。

两姐妹闲时都画画消遣,只是辛笛画的是时装设计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国留学的姐姐路是帮她买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时装画技法,藏在自己卧室一大堆参考书下面,得空便拿出来临摹学习,不会的英文查字典或者问路非。路非一边帮她翻译一边叹气:“你若把这份心思分三分到数学上,成绩至少可以提高40%。”

辛笛根本不理会他的劝告,她只跟路非说过自己打算学服装设计的志愿,而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我爸大概还好,最多吃一惊就算了,不过我妈听到准得提前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画那些工笔花鸟、簪花仕女,要不画油画也行,总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画漫画人物画得不亦乐乎的辛辰,只好承认,辛笛多少还是在朝着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记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着她画的的幼稚卡通画还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导,你就画得有模有样了,我们家的人的确都有美术天份啊。”

辛辰笑得无忧无虑,路非几乎以为,面前这个少女肤浅快乐,没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头一次看到她陷入了梦魇。

那天下午,辛笛临时接到美术老师的电话,去他家里拿一套考试资料。路非独坐在书房里看书,出来倒水喝时,发现电视机开着,而辛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饮水机放在沙发一边,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见辛辰双手合在胸前,一只右脚搭在沙发扶手上,那只脚形状完美,白皙纤细,贝壳般的粉红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脚趾圆润,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红痣,让他蓦地想起那天自称是她妈妈的女人说的话。

路非为自己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和突然没来由的心绪不宁大吃一惊,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遥控器关上电视,正要回书房,却只见辛辰睁开眼睛,没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