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从北京东直门那里开始,一直到刚才站在院门外,盘桓在心头的乱糟糟念头突然清晰地一条条涌上来:车祸、雪地冻伤、失温、截肢?……本来具备的户外知识与悲观的联想纠缠在一块儿无法摆脱,一路上已经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再看到他拄着拐杖出来,心神震荡,实在不能一下子恢复镇定。

她努力调整呼吸节奏,等到自认为能正常讲话了才开口好,“快复原了吗?那就好,记得按时到医院复查。钢钉好像过一段时间得取出来吧?锻炼行走的时候,腿不要负重用力。”

她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路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和大夫讲的倒是一致想不到你医学知识也很丰富。”

“徒步必须知道各种意外的处理办法啊。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站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路非按住她的手,她突然不知哪里来了怒气,不假思索地狠狠推开他的手,一把拿起包。然而路非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失去平衡跌进了他怀中,还来不及吃惊生气,马上叫道,“你的腿,有没压到?”

路非淡淡地说:“都说了大腿没事。不过你别乱动,可能会牵动伤处也说不定。”

辛辰顿时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路非抱紧她,下巴贴在她头上,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是在担心我吗,小辰?”

辛辰不吭声。

“我没事,别害怕。”

她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怕你担心,不想你觉得内疚。我本来准备能够丢掉拐杖以后,再去北京看你。”

“我为什么要内疚?”,辛辰一下提高了声音,“关我什么事?”

“是呀,不关你的事。”路非努力忍着笑,好吧,我是不想这个样子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嫌弃我是伤残人士。”

辛辰气馁,闷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真是不讲理。”

路非嘴角含着愉悦的笑,并不说话。他没法告诉她,其实从去年再见面以后,她一直表现得太过讲理,他享受她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不讲理?

“跟我讲讲当时的情况。”辛辰在他怀中小声说。

“我坐上了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从广西那边开过来,一路走得很慢,都还算顺利。到了那段路,刹车系统突然出现机械故障,司机经验很丰富,打方向盘做了代价最小的选择。车子滑进山沟侧翻了,我和司机,还有一个士兵坐驾驶室里,都受了伤,不过都不算重,只是气温低点儿,比较难受。好在运送的救援物资里有大衣,我们取出来裹上,也能撑得过去。电台联系车队以后,救援赶来。你看,一点儿也不惊险,肯定没有你在徒步途中遇到的状况复杂。”

他说得轻描淡写.辛辰蓦地从他怀中挣脱,并不直起身,伸手播起他左腿运动裤的裤管。小腿上的缝合伤口,并不是规则的一长条,而是狰狞蜿蜓,中间有枝节伸出去,从膝盖下一直延伸到接近足踝的位置。她的指尖迟疑一下.轻轻触上去,凹凸不平的伤痕带着温热的肌肤质感。有几处皮肤颜色明显较深,看得出是冻伤留下的痕迹。

“是开放式骨折吗?”她知道这不是他说的胫骨和腓骨骨折那么简单。几年的徒步和出行,她见识过各种惫外,还曾认真收集外伤处理资料,也确实派上过用场。

“有开放式伤口。不过你看,真的没事。我春节过后就开始上班了。”他没提起,在医院里秘书已经在他病床旁念文件给他听,他一出院就开始坐轮椅去公司工作。

卡车侧翻时,路非的左腿被卡住.另一士兵脑震荡昏迷,司机伤得最轻,只额头被玻璃割破,皮肉外翻,血流满面。他把他们一一拖出驾驶室,翻出急救包进行紧急处理,割开后车厢打包的物资,拿出棉大衣盖到他们身上。路非强忍着痛,替他拣出伤口上的碎玻璃屑,帮他包扎。

求救信号很快被收到,只是限于路况,救援到来时已经是十八个小时后。他被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左胫骨中段开放性骨折、左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左膝骨下段骨折、两处开放式伤口、失血,再加上面积不算小的冻伤。在当过医院清创、做支具固定,他一直焦灼地等待着消息,等到终于听到辛辰己经从小村,与他待在一个县城内,才松了口气。

他随即被送往邻省军区医院,动了手术,植入钢钉固定。母亲赶到医院探护,质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远离他工作的省份并受伤那边,他坦白讲:“我女朋友被困在那边,我想去接她出来。”

母亲恼怒地看着他,“你父亲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来教训你.可你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还需要我说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吗?”

“所有应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所有不应该做的事我都尽力避免,可是,那好像只让我活得正确,并不能让我快乐。”

“这叫什么话?”

他只笑着拉住母亲的手,“妈,我以前让你操心过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开明的侄女出现后,你变了,不然不会干出取消婚约那种事,更不要说这次差点儿送命。”

“没那么严重。而且上次我就跟您说了,我做的那些事,跟小辰没有关系。她现在独立生活能力很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要知道我去找她,说不定反而会嫌烦。”

“她都没来看你,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母亲到底是心疼他的,看着他的腿,眼中有了泪光。

“不用让她知道。”他当然拒绝拿自己的伤势来挟持她。

他母亲摇头,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了,“你这孩子,从小理智,我总当你不会做傻事,唉…”

他微笑不语,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一直理智生活的人,有时做了理智以外的傻事,内心才能平静喜悦。

路非只觉得凉凉的指尖顺着伤痕抚到足踩处停住,她俯着身,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指尖的轻微颤抖。他拉起她,将她重新抱进怀里,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

“你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出了挽回不了的事,”想到这个可能,辛辰禁不住打个寒噤,“你让我怎么办,我会永远也不原谅你。”

“只是一个意外,别想太多了。我并没有把自己弄残让你永远记住我的打算,如果不是天气和路况太恶劣,根本不会出事。”

她低声问:“你干吗那么傻,非要跑去找我?不过是交通通讯暂时中断,我又不失陷进了无人区。再等几天,我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我不能等阿。你最后一个电话之说你要赶往一个偏僻的镇子,我仔细看了地图\天气预报,不能确定你是已经平安到达了,还是被困在路上。而且,”他停一下,轻轻抚摸她的背,“那会儿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辛辰又恼火了,努力控制着自己,“这算什么理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在乎过生日,一个生日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冒那个险。”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错过了你太多了,小尘,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困在雪地里过那个生日。不过我还是粗过了,有些事,真不能强求。”

路非声音中隐约的苍凉之意让辛辰默然。

那一天、她正在小村子里.意识到生日悄然来临.对着火盆中红红的炭火,回想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和错过的日子,带着仿徨和不确定,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透出微红。她却一点儿没想到、他被困在离她只有十多公里的山沟中。

小时候.爷爷奶奶和父亲自会在她生日这一天给她买来礼物,父亲还几次带她去最好的酒店吃蛋糕庆祝。然而十四岁之后,她对这个日子突然变得淡漠。路非头一次提到她生日时、她马上联想到他听到哪天是她生日时的情景,顿时脸色苍白。

那个隔着盛夏午后阳光与她对视的女人,叫她辛辰,一一说着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那天的天气、她的体皿、她的血型、她右边脚心的红痣?试图叫她信服。

其实她并不裕要那些佐证,当那个女人凝视着她,说“我是你妈妈”时,她就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句话也让她终于知道、再怎么快乐轻松,她与其他孩子也是不一样的。在那之前,她在大伯家住着,看到大妈夜夜进来给堂姐辛笛盖好被子,多少有点儿莫名的羡慕。

母亲从她出生时就不存在,她的生活有一个隐形的缺口;而母亲又在一个夏日突然出现、然后无声无息消失,留给她的只是从此纠缠不去的睡眠障碍。那个缺口变得明晃晃、再也不能忽略不计了。

她不去想那些,对路非摇头.“我不要过生日。带我去看电影吧,出去玩,只是不要提生日、不要蛋糕、不要蜡烛、不要礼物.通通不要!”

路非竟然马上理解了她,怜爱地摸她的头发,轻轻点头。他再没对她提过生日。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天,他总会挤出时间,赶到她身边陪她度过。

他尽力纵容呵护粉她偶然流露的脆弱,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她的不安全感一直在放大。

父亲被人指控时,她亲眼看到检察机关将他带走接受调查.哪怕被大伯抱住安慰也没办法止住她狂乱的恐惧。她只怕又一个缺口出现然后扩大,自己的生活分崩离析,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到路非离开时,她的所有反应全是绝望。蛮横地不肯放手,狠狠的挥起利爪抓住他的心,只希望让他尝到与自己一样的痛。

可是再怎么样,他也离开了。

的确有些事是注定没法强求的。她只能学会面对自己带着缺口的生活,一点点修补,一点点长大。

别人无法代替她经历这个过程。

终于她能平静看待一切了。生日对她来讲,变得只是寻常日子,也许阴郁,寒冷;也许会有一点儿久违的阳光;也许与她出生那天一样,下着小小的雪——都没有关系,只是漫长冬季中的一天。不管是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还是在偏远乡村简陋的屋子里,不管身边有没有他,她都能接受又长大了一岁。

然而,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仍然记得,这一天对她有别样的含义。就像她始终记得,他在她十四岁那年给她的第一个拥抱。

阳光透过屋顶的遮阳帘斜斜照射进来,光束中有无数细小灰尘飞舞。天地不过是万物逆旅,光阴送走百代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生于这尘世人海,每个人又何尝不像尘埃在阳光中浮沉。

沙子会从指缝中慢慢渗出,回忆会在心底一点点沉淀,可是,毕竟还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

他们所求的,大概不过是和时间抗衡,努力将无情的岁月流逝试图冲刷带走的那段感情固执地握在掌心。

阳光室正对着院子,满眼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扑面而来。辛辰看着阳光室内一角摆放的那盆文竹,“好像又长高了。以前在我那儿时,别人都不相信文竹能长这么高。”

“物业的园艺师傅也说他头一次看到长得超过一米的文竹。”

辛辰看向面前的棋盘,伸手拿起其中的黑象,触摸角上那个小小凹痕,“你和吕师傅的孙子抢象棋吗?”

“那天我下楼去,买了变形金刚和他交换,他明显更喜欢我的礼物。”

辛辰凝视她曾无数次摩挲的棋子,微微笑了,将它放回原位。

“坐在这里看花真不错。”

“对,我喜欢这个设计,冬天这里还能当温室花房用。我现在算一个不错的园丁了,把你留下的花都照管得不错。看见院子里这棵树没有?”

“合欢树,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我特意从林场挑了一棵移种过来,下个月应该就会开花。从春天到现在,看着这些花一样样开放,好像你始终就在我身边。”

“路非。我不是那个抱着合欢树摇的调皮小女孩了。”

“我知道,小辰。”

“如果你觉得,你能接受一个对感情不能确定,总是心怀犹疑的女朋友,我们试下重新开始吧。”

“好。”

尾声爱之喜悦

(站在带着寒意的瑟瑟风中,听着这首充满快乐、喜悦与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个和煦春日、那个明媚笑容。)

“对了,路非,你还保留着那个信封吗?”

辛辰现在正与林乐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打电话给路非,临到快说再见了,她突然这样问。

路非知道辛辰说的是什么,那个写有辛辰母亲地址的信封,已经被他收藏十二年之久。

“当然留着,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许是因为捷克与奥地利紧邻,也许,”她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低低传来,“是因为那天你对我说的话。”

她同意与路非重新开始,但仍然坚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简单,“工作做得还算顺手,总得有头有尾做一段时间。我再这么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儿都没信用了。”

路非承认她说得有理,但同时清楚,这至少不是她不愿意回来的最重要理由。她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不肯走得过快,他能理解,也愿意享受与她重新接近的过程。

他提出周末过去看她,她连连说不,“你的腿目前出差都不合适,还是等我抽时间回来。”

她的确兑现许诺,在一个周六的早上回来,直接到他的住处,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可惜他手机响个不停,晚上还有应酬必须出去,到深夜带着倦意回来时,辛辰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久久看着她的沉静安详的面孔,觉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来时的若无其事,更让他不安。北北手打,来自橘、园论坛。

投资公司业务拓展顺利,当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丢掉手杖后,马上接手了一个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钢钉在过安检时发出异响,工作人员免不了要出动手持金属探测仪对他上下探测,甚至手工人身检查。他一向有洁癖,回避与陌生人的身体接触,但也只好忍受这个过程。

辛辰看到他时时开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这会儿也在北京公干,有意约了姐姐一块儿吃饭,她就迟疑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下次再说吧。”

路非不愿意逼迫她,点点头,“好,接下来我应该还会经常来这边出差。”

“我计划下个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经办好了签证。”

路非有点儿为难,“下个月我得重点跟进收购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时间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乐清约好了,行程、酒店、机票、车票全预定好了。”

他不觉苦笑,揽过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的计划里根本没包括我,对不对?”

辛辰笑着摇头,坦然地说:“你过个周末都不的安宁,手机开了就不停响,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记着工作,只会辜负景色浪费钱。”

他承认她说的不无道理。当然,她再不是那个挽着他胳膊不肯放开的小女孩了,可是她这样理智的态度让他无法不感叹。他温和地笑,“小辰,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

辛辰却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语。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这样分居两地各行其是,无助于我们拉近距离。如果你决定以后就留在北京工作,我会重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好吗?”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环境,除了出生长大的地方、昆明和现在生活的北京,她对其他城市没有多少概念。

对捷克的向往源于网上偶尔看到的一篇配发了许多照片的游记,其中一张是从山顶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黄昏时分的夕照映衬下,那些起伏有致、红黄主色相间的建筑,看上去甚至有些拥挤,却带着温暖怡人的金色调,让她心中一动。

真的站到这个城市了,她完全不后悔这次旅行。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游旺季,辛辰与林乐清从布拉格城堡出来,相视而笑。游客多自不必说,还有来自台湾、江浙一带的旅行团,在打着小旗、拿着叽里呱啦的小电声喇叭的导游带领下,一本正经地参观,实在有点儿煞风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铁路线简单,只要稍微做点儿功课,其实是个非常适合行走的城市。

林乐清学建筑设计,沿路如数家珍般给辛辰介绍着城里的各式建筑风格:罗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文艺复兴式……全然不管她似听非听。

街头的老人与风琴,旧城广场上吹萨克斯的艺人,伏尔塔瓦河的平静流水,草坪上悠然享受日光浴的女郎,旧城区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损的砖石铺就的街道,砖缝里的青苔与细碎杂草,昏黄摇曳的街灯灯光,有轨电车,马车……这些景致让人全然没有走在陌生城市的紧张感,不用看地图,心情愉悦轻松。

辛辰每天与路非通一个电话,谈的大半是琐碎的见闻。

“布拉格市内白天开车也必须开车灯,真怪。”

“景点的水好贵,一瓶五百毫升的纯净水,要价十五克朗,折合六块六人民币。”

“我和乐清在肯德基喝八克朗可以无限量续杯的红茶,灌饱才走人。”

“路过一个垃圾房,门上居然是现代派的雕塑,实在是艺术得奢侈。”

“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么雄伟华美的圣维特大教堂,忽然想起在独龙江山区路过的简陋乡村教堂。可惜那次没听到传说中的无伴奏的天籁唱诗。”

“Goulash(一种菜式名称)的味道还行,就是这词容易让人联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桥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侣。”

路非每次接她电话,都听得认真而开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这一句,更是让他神驰。他出差去过不少国家,向来对游览没有特别的兴趣。可是握着电话,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时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桥,而不是对着桌上堆积的文件,该是何等畅快。

“我明天会去湖南出差。”

“我和乐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Krumlov,据说是非常美的小镇。”

路非呻吟一声,“你对一个没有休假的人说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轻声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只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桥。”

辛辰咳嗽一下,带着笑意汇报,“对了,乐清在那里有艳遇。一个漂亮的东欧女孩搭汕他。我是一个人先回的酒店。”

电话里已经传来乐清的抗议,“不要听合欢乱讲,我只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与林乐清乘大巴到了CeskyKrumlov,一个远离布拉格,只有一万四千名居民的偏远小城镇。这里是背包客喜欢的地方,几乎是一个微缩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筑、便宜的啤酒、热闹的酒吧。清澈的伏尔塔瓦河如同马蹄形绕城而过。他们网上预订了背街的乡村旅馆,白墙红顶的房子,窗台上挂着花箱,种着各式盛开的鲜花,房间整洁温蕃,窗外更是一个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式庭院,非常有家居气氛。

小城从一端步行到另一端只需要十分钟。除了一块儿去古城堡参观,他们决定各自行动。林乐清拿了相机去拍各式建筑,辛辰兴之所至漫步而行。

随处都可见衣着随便甚至赤膊而行的游客,河上有人兴致勃勃划橡皮艇.河边有人就地躺下,将腿聋拉在岸边晒太阳发呆,人来人往,热闹却并不扰攘。辛辰以前习惯大步疾行,不爱无所事事地闲坐,来到这儿却被所有人的闲适感染,分外放松,走走停停,随意在露天咖啡馆的木椅上、小巷台阶、河岸边石凳休息。

有男人来与她搭仙,不过她英语平平,更无意与人闲聊,都只笑着摇头。偶尔一个纠缠不去的,并不讨厌,只是在她身边坐着,翻本旅行对话手册出来对她唠叨,一时日语,一时中文,仿佛做会话练习。林乐清刚好转过来,手搭到她肩上,对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难而退了。

“我要告诉路非,他该急得睡不着觉了。”林乐清坐到辛辰身边,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说。

辛辰只看着方砖路上一个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一岁多一点儿,细软的淡栗色头发被风吹得飘扬着,雪白的皮肤,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几乎与小小的脸蛋不成比例,乐呵呵地举着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蹒跚却毫不迟疑,扑向蹲在她前面的母亲。另一个男人在一边含笑看着。辛辰拿过林乐清手里的相机。迅速调整焦距光圈,连拍了几张,干好扑捉到小女孩扑入妈妈怀里相拥的瞬间,和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妈妈肩头路出的顽皮笑容。

林乐清接过相机,看得赞叹,“这几张拍得真好,背景虚化得恰到好处.角度神情都无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机走过去给那个站着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儿细看着,开心地笑。交谈几句,那男人拿出纸笔写了点儿什么递给林乐清,然后转头队一直坐在远处的辛辰挥手致意,她也笑着对他们挥挥手。

“他们很喜欢这几张照片,让我谢谢你,给了我邮箱,请我回头发给他们。”乐清坐回她身边。

辛辰微笑不语,如果只她一个人在这儿,她不会主动拿相机去给别人看,她回避着跟人加深联系的机会,宁可与陌生人结伴而行,去少有人生洒的地方徒步。现在置身如此温暖的风景中,她突然怅然若失。

那个年轻母亲抱衡女儿,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际,一家三口依偎着。一边交谈一边慢慢走远。阳光下他们的身影镀着与这个小镇同样的金色,亲密得没有间隙。

她也曾经与一个男孩子这样挽手同行,绕着公园后面那条安静的林荫路一直走,从夕阳西沉走到路灯齐明。他们的身影时而长长拖在身后,时而斜斜印在前方。她挽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两条影子始终重合一部分,那个情景己经深深刻进她的记忆中。

“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这句话伴随着回忆重新翻涌上她的心头。

已经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过这话了.虽然冯以安冷漠,路非沼和。可是质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与所有人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吗?在路非越来越多地重新占据你的心以后,你真的能等坚守这个距离吗?她这样问自己。

“在想什么?合欢?”

“我在想,我现在似乎很怯惴了。”对这乐清,她并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澳西北那条路的。”林乐清大不以为然。辛辰将老张发在驴友网上的攻略链接给了他,他看得入迷,“说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时间也去试试。”

“那不是勇敢啊,那只是与人结伴走一条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头想了想,“就像那个小女孩,刚刚学会走路,可是走得多坚定,没有一点儿害怕。”

“这个比方不成立。那是因为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妈妈的怀抱在前面等着,没什么可怕的。”林乐清拿镜头布小心擦拭镜头,漫不经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