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钟仪一笑,放慢了语速,说:“有人安排了这一切,在这趟旅途中,会有不在行程表上的事情发生。我究竟是不是一个杀人犯,等到棋盘上落下更多的子,总有将军的时刻。到那时,一切就明了了。”

“但这完全不像你的风格呢,你会这么被动地等待变化发生吗?”

“当然不,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这趟行程的时间是谁定的,路线又是谁定的。在我很巧地因为病毒发现小说之后两天,就来到了嘉峪关,没有人能说服我,这只是巧合。哦,我这不是在质问你,只是随便聊聊,闷在心里的话,也不好,是不是,总得释放出来。”

“没关系。”钟仪说:“既然都问到了第二次,那就跟您详细汇报一下。”

她又一次用了尊称,这是在表达不满。如此简单就被我抽离出心理医生的角色了吗,不职业啊。当然,我还是很期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我们公司和陈老师他们合作已经五年了,每年都会有一次类似的活动,即找到一位能和产品有共鸣点的名人,然后设计一个主题游,拍一组照片或者一段视频。今年选择您,当然和我是您的读者分不开。至于路线,是我们几个策划一起想,然后由老板拍板的,但其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其它路线,因为您的小说就都是发生在丝绸之路上的,可以说选择了您,也就确定了线路。而既然要走丝绸之路,那么嘉峪关就是必到的地方。时间上呢,您忘了吗,我是和您来确定的,您说这个月上半月会有空,然后我再去安排具体的时间,我安排好之后,又再一次征求了您的意见。”

“哈,好像的确是这样。”

“但其实时间并不是非常重要的对吗,那位……黑客,他如果一直在监视着您的电脑,那么他在两个多月前就能通过我们来往的邮件知道我们有这个计划,然后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这篇小说来,最后在恰当的时间点把文章送进您的电脑。假设真有这么一位黑客的话,那么您的一切对他都是公开的,没有秘密。噢,希望您的电脑没有摄像头。”

“幸好没有。”我说。

其实不仅一篇小说,我想。当然,两个多月的时间也够了。

“因为是我提议今年请您的,所以您之所以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我是源头。毫无疑问,我也是有相当嫌疑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肚子都酸了,然后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等暧昧的气息发酵起来,然后打算俯身闻一闻她脖项间的体香。噢,她还未洗澡,那会是一股很熟悉的气味。

“别。”钟仪微微一仰:“在这儿我真找不到别人转介。”

我愣了一下,退后一步,坐在床沿。

“说下我的感觉吧,从心理咨询师的角度。很明显,你转移了重点,从你到底在那五年里有没有杀过人,转移到了是谁在幕后设计了这串连环套。这是心理防护机制在起作用,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种自我心理调节。但是你不安的源头,仍然是你有没有杀过人,甚至有没有在嘉峪关的戏台上杀人。尽管你现在转移了矛盾,但本源不清,你就不得安宁。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建议你重新回到本源问题上,从……你现在如何应对的技术角度,也是一样,因为你杀过人或没杀过人,在你思考设套者是谁,他会如何设套,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会衍生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逻辑,你连最根本的东西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呢?也许有些东西你还没理清楚,也许有些东西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我。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再聊,比如明天晚上。”

“你是说今天?”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三点。

钟仪掩口打了个小呵欠。

我又笑起来:“这段旅程才刚开始,所以我到底有没有杀过人,对你很重要吧。”

“对我们都很重要啊。”钟仪用不经心的口吻说:“啊对了,那颗人头最后被挂到了城墙上,这也写在小说里了吗?”

“没有。”我说:“这纯粹是我的推测。把自己代入杀人者,而得出的结论。你知道我很擅长做这个。”

“但不一定对,是吧,警方是不可能再去一一检验那些铁勾子了。”

“一定是对的。我如果是他,肯定这么干。”我看着钟仪的眼睛说。

她闪开了。

“那么,今天晚上,我的心理医生。”我和她约定。

“希望到时你能告诉我一些新的东西。”我觉得她在佯装镇定,她被我弄得有些慌了。

“肯定会有新的东西。先前忘记告诉你了,并不仅仅只有一篇小说啊。”

“啊?”

“《在嘉峪关》之后,还有《在敦煌》。”

“另一宗在敦煌发生的谋杀?”钟仪瞪大了眼睛看我。

“另一篇发生在敦煌的凶杀小说,是否真的发生过,还要明天我到了现场再看。”我站起来送客:“行了,等明天吧,你知道我喜欢保留一点悬念,无论在小说里还是生活里。”

“在小说里故弄玄虚的人都是在下一章里死掉的龙套哦。”钟仪站起来,忽然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我从来不写这么无聊的桥段,你的口味太杂了。”

开了门,我揽住钟仪的腰,作告别的深吻,一探进去她就燥热起来,用力回抱。

差一点就回到床上再做一场,她的眼睛已经水雾弥漫。

“看来你得学会在两个角色间切换。”我说。

这句话让她猛然清醒,向后退了一步。

“也许我明天晚上会告诉你,我记起自己真的杀过人。”

我以为她会笑着帮我圆回来。我又猜错了,女人真是比凶犯更难猜透的生物。

“有《在嘉峪关》,有《在敦煌》,那……有《在和田》吗?”她在此时此刻问我。

“有。”我回答。

我在和田玉龙河畔遍体鳞伤地醒来,挂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而那个隐藏文件夹里,就有一篇《在和田》。

“但是,我打不开。我没猜出,打开那个文档的密码。”

如果是我,会回答“真巧啊,恰恰那么关键的一篇,没猜出密码”。但钟仪道过晚安,就这么不回头地往走廊那头走去了。

这背影,真是好身段,尤其两瓣屁股,摇摇曳曳。我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关门往床上一躺。

好梦。

第四章 在敦煌

早上起来,除了袁野之外,其它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这就奇怪了,我和钟仪是睡得少,范思聪和陈爱玲难道也孤夜难眠?不能再想下去,太重口味。

早餐时,范思聪凑过来,假装不在意地说,睡得好不好,习不习惯啊。他昨天分明瞧见钟仪进了我房间,这是憋着想知道我们都干了些啥呗。

孤男寡女还能干些啥。

我想称赞一下他的纯情范儿,不过钟仪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提醒我昨晚答应过不刺激范思聪先生。

答应过吗,我记得只是笑而不语吧。

我和范思聪打了几句哈哈,然后把外衣上的一根长头发挑掉。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是青的。

是他自己眼尖而已。

袁野早早吃了饭,提前把车开在酒店门口,很敬职。等我们的时候,他靠着车门看手机。他时常这样,因为手机的屏幕背景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合照。

见我们出来,他收了手机。

“分手了没?”我问了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咕哝了句什么,钻进了驾驶室。

我听见钟仪在旁边叹了口气。

招猫逗狗,让我有好心情。我现在需要好心情。

莫高窟里不能拍照摄像,范思聪在入口处佛塔边拍了几张,那架势和旁边的游客一般无二。当然他现在正心不在焉,可以原谅。他的DV只在车上用过小会儿,不知最终会拍出什么样的短片。反正陈爱玲都不急。

这儿每天就开放十几二十个洞给游客参观,每个洞都有导游解说,就不用我费事了。一行五人,真正没来过莫高窟的,就范思聪和袁野。范思聪心思不在这上面,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钟仪,至于袁野,也不是很有兴致的样子,只是因为莫高窟名头太响,过境总要一游。

我们顺着固定的游览线路,和其它游客一起,一个洞一个洞地涌进去涌出来。我和钟仪拖在最后面,她时时看我,大约是猜测,那篇《在敦煌》里的谋杀案,到底发生在哪里。我却几乎不说话,最多只在那些讲解员随口胡扯的时候,低笑一声。

那一个个洞里,都是没有灯的,讲解员会拿着一枝小手电,打出一道细细的光,指在洞顶的飞天或经过拙劣修复的佛像上。有几个游客自己备了手电,于是总有几道光柱向上照,但却不足以驱散洞中的黑。

“像这种场景,会不会给你带来灵感?”陈爱玲不知什么站到了我身边。

“噢,这是个非常适合杀人的地方。啊那个飞天绘得真生动,特别是她的眼珠,噢天哪,那是颗真的眼珠……呵呵诸如此类的场景很容易在脑子里冒出来啊。或者一群人涌进洞里,再涌出来的时候,却少了一个,佛像的底下有滩血,却找不见人。”

我这话一说,旁边的人都侧目,一个女孩吓得躲开。

“你写的这些,那些专业搞刑侦的人怎么看,有谱吗,会不会有破不掉的案子,找你来协助?”

我冲她笑笑。我时常被读者问到类似的问题,不耐烦透了。

陈爱玲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我不打算回答。她微微摇头,继续看壁画去了。

真是个热心的读者,还真挺期待我回答她的问题呢。不过她之前没说爱读我的书呀,老年妇女的矜持。我忽然有些后悔,对陈爱玲,我还是得搭理的,不能总由着性子啊。

一层一层地转上去,又一层一层地转下来,藏经洞看了,几个主要的造像洞也看了,有代表性的洞大都全了,最后瞧了坐佛卧佛。出来的时候,我冲钟仪笑笑,说名字是叫《在敦煌》,又不是《在莫高窟》,敦煌大着呢。钟仪说那在我们的行程上吗,我们会经过吗。我说,怎么你比我更急。

上车开了两分钟,我往窗外一指,说袁野,我们开过去看看。

“那是什么地方?”钟仪问。

鸣沙山这一边的整面山壁,全都被凿出了大大小小上千个洞穴,其中一大半,被拦成了景区,进入需要收门票,还有一小半却无人看管。我所指的,就是这一小半远看和莫高窟千佛洞一模一样的“蜂窝煤”。

这一段的山壁前,是大片的戈壁滩,看不见有路下去。但我们开的是越野车,袁野找了个合适的斜坡就往下走,车里顿时左右摇摆颠簸起来。

“难道这里也是莫高窟,但怎么会没人收门票,就这样可以直接开到跟前吗?”范思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