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陈爱玲又开始抽烟了。这些天来的第二次。

她是唯一没有看着我的人,眼睛往地上看,像是在听着,又像是在想着其它某件事情。

当然,我想她一定是在听着的,没人能在这种时候分神,除非她早已知道这宗案子。

在女儿的面前割着父亲的肉。这是何等的残酷。

他的手法十分精巧,这使得父亲死亡的时刻延后了很久。他甚至把肉在火上烤。

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如果他真的吃了肉,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胸、背和大腿,这三处地方,最后被剐得处处白骨,后来再被狼一啃,第二天的时候,父亲已经不成人形。

也许是杀人者太过投入到这场变态的游戏里,女儿终于寻到了机会逃跑。她穿过路前的那片戈壁,跑到新建的公路上去求救。

她没能活下来,在这没有灯的路上拦车是很危险的,并且也没有司机敢停下来。警察最终没有搞清她是被哪辆车撞死的,可能那天晚上经过的车辆大多有份,次日天亮终于有车在尸体前停下时,她已经失去了人的形状,不知被辗压过多少次。

“我想你们对割肉之类的细节未必感兴趣,比如一共多少刀,切得多细,呵呵,就省略了。基本上,关于这宗案件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和嘉峪关戏台案一样,至今未破。没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找不到动机。戏台案可以根据种种迹象认为杀人者是在复仇,但在这里发生的案子里,杀人的手段更残酷,但是动机却完全找不到。”

“是公安找不到,还是您也一样找不到?”陈爱玲忽然开口问我。

“是公安找不到。”我笑了,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渴望,一种期盼。这是和其它人的好奇心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情绪。

她在期待我能把这案子破了吗,真有意思。

“死亡自有其魅力,生命是最最奇妙的东西,而生命最绚烂的时刻,一是出生,一是死亡。出生的美,大家都懂得欣赏,但死亡之美,那黑暗中的恶之花,却不是谁都有胆量直视。为什么悬疑小说有这么多的读者,因为它提供了一种间接的安全的方式来释放死亡的诱惑。直面它太危险,那需要一颗赤裸的心,当然在一般语义里,那意味着极端变态的心灵。所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杀死一个人需要一些外在的理由,比如情仇,比如财富。但对少数人来说,死亡本身就是理由,就是动机。好比一个人看到美食时的吞咽口水,不是因为饿,仅仅是他想吃。”

“你是说,杀人者的动机就是杀人,因为他喜欢杀人?”

“是的,实际上,我的小说里也会有这样的谋杀案。这是最难以侦破的,因为传统动机的缺失,这样的杀手杀人,多半只是兴之所至。死亡本身能给他带来愉悦。对比这宗,难道不是这样吗,一切迹象,都显示他是突然起意。可能是看见了女儿,可能是看见了狗,可能是夜空的月亮,也可能是脑袋里臆想出的一个形象,让他忽然之间抵抗不了杀人的诱惑,选择动手。并不是说,因为没有抓到人,搞不清动机,我就说他没动机,就是喜欢杀人。而是之后他做的事情,也符合一个沉溺于杀人本身快感的杀手的轨迹。”

陈爱玲狠狠地抽烟,她这时开始看我了,很认真地看着我。

“所有此类杀手都是镇定冷静的,他们的神经就像是钢丝,这让他们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游走在危险之间,并享受其快感。他以杀狗开局,然后用换人质的方式,最终控制住了父女二人。而他也没有忘记把车停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以免被过路车看见。这说明他是想到会有车路过的,但他还是选择了在露天在野外,并且把这次死亡延展出一个极漫长的过程。这矛盾吗,不,这符合他的心理逻辑。他认为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停车绕到屋后看看是谁在生火,同时也做好了意外情况发生时杀死目击者的准备。而这种‘也许会被发现’的危险,更刺激了他肾上腺素的分泌,令他分外陶醉。就像我刚才说的,游走在危险之间,在雷区里跳舞。这只是第一道佐料。”

想象那名杀手的状态,让我也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不管我写出过多少变态的谋杀故事,但看,生活永远是老师。

“第二道佐料,是在女儿的面前杀死父亲。父亲是因为女儿才甘心受胁迫,而女儿也是因为父亲才不能独自逃走。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我相信他一定营造出了上述的情境,这是多么纠结多么有张力的情境啊。而用上了这两道佐料的主菜是什么呢,一场漫长的凌迟!只有一个享受过程本身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啊。”

“你居然用佐料和主菜来形容这样的事情,真是……”范思聪小脸发白。

“恶心,残忍?你想说哪样?一个优秀的刑警,必须学会用罪犯的头脑思考,而一名杰出的悬疑小说家,更是得把这当成看家的本事。当然,你们这些吃蛋的人,大可不必管下蛋的鸡是什么样的。说到鸡,我倒饿了,行了,我们回去吧,大盘鸡也该做好了。”

穿越戈壁滩的这一小段行程,变得很沉默,只有呼呼的风声。快到公路的时候,钟仪说:“我总觉得,你还藏着什么没说出来。”

我嘿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声夹在风里,撕碎了四散而去,我分明地瞧见走在前面的范思聪后脖子一缩。这天这地让我不由地畅意起来,只是我的这种畅意,别人看来,大概是十分怪异吧。

“你真的是了解我,一直憋着,也难受得很。其实我对故事的结束有些小小的不同意见,我刚才说的,应该算是官方版,我相信,代表了当地警察的意见。”

他们都停下来看我。

“有的时候,真的难以想象,那些整天和杀人犯打交道的刑警,对杀手的心理把握却时常要出偏差。关于女儿的死,呵,变态杀手先生已经充分展示了他的控场能力,没人能生来如此,即使有天赋……”

我在说到“天赋”的时候,他们的脸多少都抽动了一下。

“即使有天赋,没经过几条人命也发掘不出来。这样的人行事冷静细致周密,过往的杀人经验也让他不会犯下低级错误,所以,那名女儿是怎么逃离他的掌控,最后被撞死在这条路上的呢。”

“难道她不是被撞死的?”陈爱玲问。

“我想她是被撞死的,但第一个撞她的,不会是过路的司机,也不是在这条路上。如果我们延续之前的逻辑,当父亲终于死去,轮到女儿的时候,那个人会怎么做?难道一刀捅死她吗,不不,太简单,他尽兴了吗,也许他还没有玩够。他选择哪种新玩法,当然很难判断,可是既然警方判定女儿是被车撞死的,假设他们的法医没犯什么低级错误,那么,我就会猜,那杀手是固意把女儿放跑,然后再开车撞上去。给她一个希望,再亲手掐灭。这是很多杀人者爱玩的游戏啊。想象一下,那女儿本来已经腿软,得了个机会,却根本跑不快,车子的轰鸣声突然在身后响起,车灯打到最亮,一片能照瞎人眼的光明,一条踉踉跄跄的人影,他故意压着速度,慢慢地,慢慢地,直到她体力渐渐耗尽,才一脚油门。”

这描述很有画面感,是因为我在说的时候,心里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如果我是杀手,会觉得何等的华丽。变态而有张力,残忍而美丽。

“那为什么他在撞死人之后,要把尸体搬到另一条路上,伪造现场呢?”其它人还噎着的时候,钟仪最早缓过来,问道。

“我想,这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露了一个破绽。如果他就放着女儿的尸体不管的话,会为警方提供一条线索,如果警察足够聪明的话。”

“线索?”

所有人,包括袁野,都皱起眉头,苦思我所说的线索是什么。

“别想了,耽误吃饭时间。我猜,那女儿很可能是被撞死在汽修店前的那条路上的,一个人在惊慌失措时,往往会犯错,就算眼前有千百条路千百个选择,她也只看得见最蠢的那一个,极可能就这样顺着路尽力往前跑。但作为一个冷静的杀手,在游戏前应该想到了各种可能性,确保可以杀死她。哈,我这么说,你们是不是还没猜到?”

沉默,点头,耸肩。

“我是说,那个杀手应该考虑过被害人翻下路基跑进戈壁滩的可能性。如果公安能想到这一点,那么他就能顺利推断出,杀手开的是一辆越野车。”

“噢,对哦。”

“所以杀手绕了一个大圈子,把尸体放到另一条路上,一晚上下来,被压了不知多少回,这个破绽,就被很好地掩盖了。”

陈爱玲吐了口烟雾,说:“但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这没关系,因为公安没看出来。”

“如果当时你参加破案的话,一切就不同了吧。”

“的确,但没有如果。时过境迁,就和戏台人头一样,知道了去向,也再抓不到人了。我甚至敢确定,那一定是辆很特别的越野车,不常见,非常好认,所以他才如此费心思掩盖。开一辆好车独自游疆,这些条件一确定,周边的关卡一拦,立刻就能把人抓住。以那个人的心态,杀了两个人,多半不当回事,反倒兴致更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会改变原来的行程。”

周围响起几声叹息。

“行了,吃饭去吧,我饿得很了。”我说。

“这还怎么有胃口呢。”类似的哀声四起。

第五章 拼图游戏

“你有没有怀疑过,人是我杀的?”

“当然没有。”钟仪回答。

“你在撒谎。”我说。

房间的格局和昨夜相仿。屋子略小些,但更新,我和她之间还是一样有个小圆几,两张沙发椅挪动到了斜对着的位置,而昨夜我们是并排着坐的,如此调整,很明确地定位了我们的谈话状态。

当然,与昨夜最大的区别在于,床褥平整。

面对我的指责,她只是笑了笑。

“空调开得太冷了。”她站起来去把空调关掉。

我想她还不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心里怎么想,必须得努力表现出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绝不相信我曾经杀过人。她得让自己和来访者的关系尽可能舒缓平稳。

其实即使她再如何强调对我的信任,我也不会信以为真;反之,也并不会让我特别不适,从而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有抵触情绪。从这点上说,她的默认,却显示了对我的了解。

“今天午饭以后,你的话变得很少。”她重新坐下,说。

“我一直话不多。”

她等着我说下去。

“我……在想,人是不是我杀的。”

我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瓷杯盖和杯沿触碰的声响有点大,动作重了些,或者是手抖了。

她似无所觉,镇定地望着我,神情甚至接近温和。

“一个优秀的作家,需要具备很多天赋,其中之一,就是对自己创造的世界深信不疑,甚至可以看见、听见、嗅到、触碰到那个世界,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同时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我经常可以看见一些画面,摘取其中一些变成小说,剩下的碎片重归不可知的意识深处。有时我会和画面里的人说话,他们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天赋。”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嗓子极干涩,刚才喝下的那口茶水没能起到分毫作用似的。

“从嘉峪关的雨中戏台、空无一物又好似还戳着人头的城墙铁勾,到今天戈壁滩边的废路荒屋,都有那些画面。扭曲但真实感非常强烈。模糊的似远似近的人影,跃动的火光,地上蜿蜒蛇行的血,风里的腥气。这种感觉,就好像穿越了时空,在杀人者和我的心灵之间连了一根线,用他的眼去看,用他的心去感受。有时,那是在我面前悄无声响徐徐展开的画卷,有时,那画面交叠成一个压缩了杂乱声响的匣子,把我关在其中。”

我看了一眼钟仪,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我想,她已经被拉到了我所描述的那种幻觉中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天赋,是埋藏在我血液内的因子被激发出来,甚至我曾想,会否上一辈子就是个连环杀手。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曾经杀过人。可是,现在我开始想了,情不自禁。有个声音在耳畔细碎地念叨着,那些画面,并不是什么现场的气氛、各种杀人遗留下的细小痕迹加上我的想象力拼接出来的,那就是我的记忆,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它们原本死了,僵硬着埋在地底下,现在它们活转过来,一只只手摇摆着从土里升出来呢。”

我笑起来,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异极了。

“为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一个谋杀犯的可能呢。按照我一惯奉行的逻辑主义,既然我想不起来那五年里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既然我在描写谋杀心理和谋杀手段方面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既然会有笔法和我极像的自传式小说出现在我的电脑中,而这些小说又被证实是真实发生过的无头悬案,那么,我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摘出去。但我好像从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现在想来,这是一种逆反心态,违反我一惯行事标准的否认否认否认,只能说明在我的潜意识深处,隐藏着一个大秘密,隐藏着另一个我。”

“你说,我的小说写得越来越好,是不是因为我埋藏的记忆在慢慢复苏?一个真正的谋杀犯,一个变态的连环杀手,摇身一变坐在书斋里,把当年的事情,改头换面写下来?”我忽然问钟仪。

钟仪还是尽量保持着最初的神态,但是她的脸色分明已经发白了。

我不禁又咯咯笑起来,是我潜意识里的另一个人格开始作怪了吗。我让自己停下来,回到尽量正常的状态,不然再这么下去,我怕钟仪会夺门而出。

“无论这些猜测指向什么,意味着什么,有多么可怕,我想我必须得尽量客观起来。我要面对这一切,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希望你能帮助我,我需要一个人能在我过于偏颇的时候指出问题。呵……我注意到你很害怕,这很正常,如果你不愿意,完全可以拒绝。”

然后房间里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