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向她一笑。

“好像没有。”

如果她是那个人,是不会止步于复原出那段美好时光的。

“真的没有吗?”

“也许只是因为,有一大块记忆,我还没办法触碰到。甚至关于那些记忆的碎片,都远远在冰冷黑暗的阴影里盘旋。我下意识就不愿意去碰,那是些……让我不安的东西。”

我很“配合”地,把局势往她想要的方向引导,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昨夜她看到那块羊脂玉的时候没有破绽,谈论起“如玉女孩”时没有破绽,如果在分析猜测我那些“不安记忆”时还能没有破绽,那……也许真的不是她。

我不禁想起昨夜吻遍她全身时的情形。她的身体也如美玉般无暇,可总是没有熟悉的感觉。

大约真的不是她,我只是太过思念她了,这种思念甚至强烈到让我忘了她外貌的细节,只留下一股无形无质却刀痕般深刻在心头的感觉。就像一个失去了视力的人,我闻得到她,听得到她,这股气息远比看得见她来得真切。

“也许这不安,和你苏醒时的伤有关。”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么,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回想起来,特别是回想起最后的那些事情。

“也许。”我说。

“这些年来,你找过自己的记忆吗?”

“什么?”

“那五年你的经历,是个谜,随着你的名声地位越来越高,这个谜也变得越来越著名。有许多人声称在那五年里见过你,当然其中哗众取宠者占了多数,但你好像从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仿佛对追寻自己的记忆毫不热心。所以才会有人说,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我笑了笑,没说话。在没搞清她的意图前,不说话是安全的。

“就像你会回避‘不安记忆’,而沉溺于那些怀念的眷恋的安全记忆之中一样,或许你不去见那些目击者,就是下意识地不愿面对过往。这过往,当然不是裹着青草味道的风,不是如玉的女孩。”

我依然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一个淘玉人,那么这解释了为什么始终没有和你长期接触过的见证者出现。因为玉客的人际网是很单纯的,无非采玉和卖玉吧。采玉需长年在野外,而以你当时的年纪,恐怕还轮不到你去卖玉。所以那几年里,你直接接触的,可能仅有女孩和老人。但这两个人去了哪儿呢,她们怎么没有站出来说认识你呢?”

因为他们死了。我在心里回答。

“有很多种可能。比如他们身在国外,不了解你的情况,不过以你现今的知名度,这可能性不高;又或许你们后来结了仇,决定彼此老死不相往来;还有一种可能呢,他们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远走高飞,再不敢来见你。”

不,他们死了。我想。

她为什么不说呢?

我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她没在看着我,像是在思考。

“你还在等什么呢?”我忍不住把话挑明:“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死了,我杀了他们。”

“也许。不过如果你杀了他们,那么你就不可能在嘉峪关的戏台上杀过人,不可能在敦煌汽修店后的火堆边杀过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

“因为你之所以说可能杀了女孩和老人,是基于你苏醒时的伤,像是经过了剧烈搏斗,换而言之,如果杀人,时间只可能是那个时候。而之前,你还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除非说那两宗谋杀案他们也都有份。”

“有道理,但这似乎形成了一个悖论,我之所以开始怀疑自己杀过人,是那些小说。但如果我杀过人,我杀的应该不是小说里提到的那些。”

“其实,我想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太过于执着自己杀过人了,以至于你做出推测的时候,都是基于这种执念,而不是逻辑。比如,你记忆碎片里的女孩和老人之所以没有在这几年出现,的确死亡是一个强有力的解释。但这和你杀了他们没有必然联系,可你却仿佛理所当然般把两者连在一起说了出来。”

我心头一跳。

撒一个谎的难度在于,它如果是一个重要的基点,你就得为它建构一整个全新的逻辑世界。即使是我,在面对钟仪这样的对手时,也有难以面面俱到的时候。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中间立场。你不能时时都设想自己真的曾杀过人,不能预设立场。所有的分析,都要从现在实际掌握的材料出发。而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记忆碎片,完全不能直接推测出你杀了女孩和老人,但可以推想的是,在他们的身上,必然发生了让你很不愉快的事情,而此事被你压抑在快乐的记忆之下,成为你不安的来源。”

轻轻巧巧就把主动权接了过去,我几乎要为她鼓掌。就是这样了,先否定我杀过人,喂我吃颗定心丸,再抛出“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起来事情似乎远没有直接判定杀人严重,但却夯实了通往不幸事件之途的路基,多么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此基础上再往下一步步推导,等到“杀人”这个判定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完全被钉死了,如果我真的是我扮演的这个角色,那么到那时,恐怕心理层面会全盘地接受她的说法。你看,人家原本并不愿相信你是个杀人犯,一次次为你辩护,但这么一路分析下来,到如今连人家都只能承认你杀过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是否还有一些更细小,更深处的记忆碎片漏了说呢,或者,你可以试着寻找你说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专注在这种以往你会忽略的不太舒适的体验上,试着把它放大,在这过程中,无论你看到什么,联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钟仪用低沉而动听的语调说。

我装模作样地闭了会儿眼睛,仿佛沉入了意识的深处。

“不行。”我睁开眼说:“进不去,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排斥情绪太强了。要么,你帮我看看。”

“我?怎么帮?”

“你直觉很好,想象力又够,你随便说,任何你觉得可能的方向,一条词语一个画面一段故事,随便说别管逻辑性,只看能不能刺激到我的记忆。”

我放出了胜负手。

这种开放式的引导,给钟仪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发挥,如果她真是那个人,那么在引导过程中,一定会“恰好”说出某些和当年事件相对应的东西。而我则会把咬钩的过程放慢,直到她“恰好”说出第二个、第三个,让她自己揭下面具,把真实的身份暴露出来。

“你是指发散式的随便说,不用管逻辑?”

“跟着你的感觉走。你是个灵性很足的女人。”我说。

钟仪略低着头,笔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这一刻我觉得她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然后她昂起了头。

“《在嘉峪关》和《在敦煌》,除了这两篇之外,其它的小说是什么?”

“《在和田》和《在喀什》。但这两篇我没试出密码,打不开。估计和前两篇一样,写的都是在1994年至1999年间当地真实发生过的无头悬案。”

“和田和喀什,又是在我们线路上的两个地方啊。”她与我目光交汇,那认真的劲头,像是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今天上午,你把我们领到那个有血手印的石窟去,后来我想了很久。那并不是《在敦煌》里写的地方,你后来也没再解释用意,回想当时你的模样……”她说到这里,似是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沉默着,并未接话。

既然电脑里的小说和此行路线重合,那么这一路必有变故,而布局者只有与我同行,才能从容掌控计划。今天上午我把他们带去石窟,就是想找出那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知道,《在敦煌》里写的地方,并不是石窟,所以他或她极可能露出异样的表情。然而这次试探并不成功,细细看来,每个人的表现都有些可疑,陈爱玲不像之前在戏台和之后在汽修店前那样抽烟,范思聪反应过大有些夸张,钟仪过于镇定又像别有所思,而袁野则根本没有跟来。全都可疑,也就是失败了。

现在钟仪提起此事,显然,她意识到了我在试探。她的欲言又止,只因自己也是受怀疑的一个。

而她为什么现在提这个茬?

“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怪。”她再度开口。

“那是很妙的一招。呵,我想,你不至于否认吧。”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找个完美的借口否认,只是刚才下意识地保持沉默已经抹去了这个可能性。

既然你猜到了,我便承认又何妨。

她接着往下说:“这也完全是你的风格。我是说,以小说观人,你是一个缜密的步步为营的又绝不甘愿丧失主动权的人。这样一个人,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还想着布局要找出嫌疑人,今天下午经过了汽修店前的事情,立刻全然改变,以至于现在希望接受心理治疗。我并不能说你刚才讲的话不真诚,但我的确觉得古怪。那不是我熟悉的你,不是写出那些小说的你。你怎么可能如此软弱,即便你对自己有所怀疑,怎么可能把这种怀疑这种软弱展露在我面前。即便我们上过一次床。你不会。”

“你不同。”我说。

她笑了,吐了吐舌,显得有些俏皮。

“很老套的话,但我真的有点相信呢。今天很晚了,我的脑子开始糊了,要发散想象也没办法。明天吧,如果明天你还提出这个要求,我就随便胡言乱语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真的别有图谋,是不会在被看破之后,还腆着脸继续的。”

我把她送出门,轻轻挥手作别。

“你遍体鳞伤醒过来的那一刻,也戴着手套吗?”她看着我的手,忽然问。

我一窒。

“我一直不敢那么深入的问呢,但从心理学上说,你这个癖好,不管是洁癖还是什么,是构成你整个心理状态的非常重要的一环。那么,就一并留到明天问吧,如果你依然坚持的话。”

不是她。

我关上门,回到沙发椅上坐下,看见她把笔拉在了茶几上。

又或者,是个好对手?

记忆中的她,有这样的心机、谋算和表演吗?

记忆里的她,只是一片白色的无暇。

但任何人经历了那一切,若还能活下来,必然会变成另一个人。那几乎是生命的升华了。

在关上门之前,她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写了小说布下此局的那一个,会在这段旅途的哪一刻发动。

这话问出来,便是对我今晚表现出的诚意的最大质疑。

偏她漫不经心慵慵懒懒地随口问来,那神情竟似有些亲昵。

这是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我如此回答,然后在她脸颊上轻吻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