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只手,一只左手。”不徐不急,我慢慢道来。

“很多皱纹,不深,但密密麻麻,像在石子地里磨过。皱纹是黑褐色的,里面永远积着洗不净的垢。五只手指很短,小指是歪的不能弯,兰花指般一直戳着,指甲扁得要抠进肉里,甲缝里也都是黑的,藏着够养蚯蚓的泥巴。连着这只手的胳膊有很多毛,集中在小臂前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衰老让别处的毛都掉了,只剩了这些还苟延残喘,像是环在手腕上的枯萎的黑毛套子。胳膊里头大约还有些肌肉,但皮肤已经松了,面皮般挂在肌肉上,手背上的青筋蛇行几寸,陷进面皮里不见了。”

“胳膊上头是脖子,很长的脖子。脖子上也爬满了纹,和手上的纹一样细细密密,其实他浑身上下都是如此,如果扒下来刷平了,会大出一倍面积。藏着的脏泥也是一样,他不常洗澡,洗时大概也轻轻用水一拨,把那些泥浸润得更粘。有时候会让人生出错觉,他的肤色本来就这般龌龊,只是角质层厚实了一些。脖子一侧有块黑胎,上面长满了毛,比手背上的长许多,油光锃亮,那毛根被泥养得好极了,肯定还生了小爪子到皮子底下吸着血。”

“脖子往上是个尖下巴,从来不刮,胡子却少得奇怪,只是细细的一撮,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这小撮毛搭在一处,有时索性贴着脖子,因为总沾着羊油或口水之类的东西。再向上是个没了耳垂的左耳朵,看缺口是被咬掉的,不知是人还是狗。耳朵上是头发,茂盛得能藏下任何东西,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的脸上麻子和老年斑混在一起,充满了衰败的气息,其实他的鼻梁又高又直,但给人的感觉整张脸却是陷下去的,在高高的两颊颧骨之间,是一个深深的凹洞,里面眼珠鼻子嘴唇烂作了一滩。”

“他穿着件黑色西装,已经穿了很久很久,两只袖口又松又皱,因为常常挽起来。西装里面是件竖条纹的T恤,T恤里面是一丛胸毛。他身上所有的活力好像都被长在各处的毛发吸走了,其他东西都败落下去,就好像胸毛下的肋骨,蒙在骨上的皮只薄薄一层,因为松弛有些地方褶皱起来,但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肋骨的模样,左一条右一根密集地排在那里,却尤显脆弱,仿佛一拳就会打塌下去。”

我一边盯着钟仪的眼睛,一边说着这些。她维持着微笑,但那笑容是僵硬的,嘴唇甚至已经开始褪去血色。然后她开始躲闪,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有种别样的快意,和若有若无的头痛及依然在耳畔徘徊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搅活成散发着郁郁芳香的勾人瘾头。

“肋骨往下是座金字塔,往内陷下去的金字塔,那颗黑臭的肚脐眼就像是入口,通往坟墓。肚皮是青灰色的,在缓慢地蠕动,仿佛随时会有蛆从里面爬出来一样,也还真有,一条一条,还有嗡嗡的飞蝇……”

“够了。”钟仪低声说,她的声音太轻,我没听清楚,似乎是这么一句。

“你不愿意听了么?”

“你说的……倒像是个死人。”

“是的。”我说:“他已经死了。你……很清楚。”

钟仪垂着头,像只努力要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当我说了最后那几个字时,她整个人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我上身前倾,看见她相交叠挡在腹前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浮起。

窗外的风呜呜响了几声,她混在风里说了句话,这次我是真的完全没听清。而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手臂放松下来,抬起脸,又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她一次比一次问得响亮。她终于撕去了伪装的外衣,知道再怎样掩饰,都无济于事。

“欢迎回来,我的女神。”我说:“你总是太多问题,太多问题,哪怕你早已经知道答案。”

她怪异地笑了几声,说:“那么多年,他就埋在那里,居然没有人发现过。”

“一层一层堆叠了千年的地下迷宫,埋他一个算得了什么,一定还埋了很多人,你放心,他不会寂寞的。”

“我就是不明白,我就是要一个理由,要亲口听你说一句,你为什么要杀。”她恶狠狠盯着我,像是要把我一口吃掉。

“为什么要杀……他,还是你?”我笑起来:“你说谎,你……在说谎。”

我慢慢站起来,手按在桌上,逼视她。

“你只是要一个理由吗,你精心布置了那么多,就只是为了一个理由?也真为难你了,这一路上的几个案子,你是从哪个档案室里翻出来的,程度不够啊,也就汽修店那一宗相差仿佛,但总还差着一点,你是经历过的,你是看着,你知道我的手法,对不对?”

她想要站起来,又使劲往后仰要让开我,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白光从窗外照进来,然后是两声短促的车喇叭。

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

“袁野来接我了。”她说。

是袁野的车,她竟事先预约了袁野来接她回去,才不到半小时。

“你认错人了。”她经过我时说:“我是钟仪,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刚才说的,是你的回忆吗,你真的杀过人?”

“嗨,钟仪。”她开门时我在背后叫。

她回头。

“晚安。”我说。

她瞧了眼夜色,说:“明天会是好天气。”

我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出去,上了袁野的车,远去。

她的脚步是飘的,腿软了。

我关了灯,站在窗前,等到袁野的车再次从我房前经过,出门往塔中镇走去。

第八章 飞去来

沙漠的夜风已经把我整个人都吹凉了。

眼前的路在月色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我已经走过了两个起伏,沙漠公路总是这样起起伏伏,给人仿佛能无尽延伸的错觉。实际上,我想,再有两三个起伏,我大概就能看见塔中。

真麻烦,我得怎么处理钟仪的尸体?

头痛。

也许不是脑震荡,而是我感冒了?

又上坡了。

血在流,暗红色,快流尽了。凶手一刀先割掉了鼻子,因为那鼻子太过挺拔,锐利得碍人眼睛。他吃着痛,瞪大了眼睛要看清楚凶手的样子,所以就又被剜去了眼珠。毕竟不熟手,所以左眼珠子被挑破了,没能完美地取出,晶体混着血糊在眼眶里,但右眼就好许多。我的那部小说《默写者》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凌迟的故事。

小说毕竟和真实不同。

真实的情况里,我第一刀割掉的,是那块胎迹吗。好像。脖子上的那块,带着毛。原因倒是和小说中一样,因为那太碍眼了,碍着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五年。

小说毕竟来源于生活。

一刀过后,血如涌泉。不,像海。

我走到坡顶,眼前一道缓缓下降的弧线,弧线那端,塔中已在望。

比我预想的近些。我并不总能预料正确,就像罗布人混居村落中的变故。只要能在事情临头时,做出正确的选择就行。

一会儿该怎么处理她的尸体呢?

我慢慢沿着公路走下去,一辆夜行货车开着远光灯错身而过,我侧过脸,不让司机看见我的面貌。

怎么会想起当年的事情了呢,一幕一幕,飞去来器那样切进脑子里,又勾些东西出来。紧张了吗,那么多年没有再杀过人。不会啊,我写着那些小说呢,每写一部,就是一次回顾,就是一次演习,军方不是还用第一视角游戏来训练飞行员和枪手的吗。

我不知多少次想像,要把那块胎迹割下来。那只是第一步,还有胎迹上的毛,一撮撮全揪下来,带着血,有点滑,不好弄。

我还对他说了很多话。就像我的小说里,最残酷的杀手并非一言不发,而是喜欢和尸体唠家常。早就想把这些毛拔掉,记得我说过类似的话,你看现在这样拔的时候,你不会痛,这是你教我的对不对,那次我胃痛不想去探玉,你往我小指上砸了一锤,我就不觉得胃痛了。后来我的小指又长好了,没能和你一样,你失望吗?

他怎么回答的?他熊得很,光着身子,不会说话了。他一定痛得很,那么多血,铺天盖地的。

我挺讨厌你的,我对他说。

他好像又说话了,是嚎叫,我有些烦了,就在他上唇下唇竖切了一刀,不深,没割透。别叫了,我提醒他,否则你会把自己的嘴叫裂的。是的,没错,这情形,和我一部小说里一模一样。小说来自现实,对吧。

然后我又啰啰唆唆地对他倾诉了一堆,没办法,总得让他知道为什么,是吧。

好吧,其实和那没关系,只是我想唠叨唠叨。我说你是个走进我生命的男人,要把你剔出去很难呢。我把他右手食指第二个指节剔了出来,那是他全身最硬的地方,总是揍得我很疼。嗯,这个情节,我另一部小说里也有。还有下面的对话。

我说你那么脏,以为刮出来都是黑的,可居然是红的,刮的深了又是白的,但不管什么颜色,脏就是脏。你打我骂我都无所谓,不把钱分给我也无所谓,甚至你不许我和她在一起也都无所谓。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

我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的嘴已经裂成了一朵花,就算还有力气咕哝什么,我也听不清楚了。

我最在意你脏了,我坦率地告诉他,所以我现在让你干净干净。可是我手艺不好,零零碎碎,有点慢。

从现代医学上讲,他应该不久就死了。但身体总是比大脑更有活性,刀子捣进捣出的时候,肉总会颤。

我做这些的时候她好像就在旁边,后来是怎么逃掉的?

我的脑袋痛起来。

我走在塔中的路上了。总之这一次她跑不掉了。

她胆子倒真的不小,经过了那样的事情,还敢再一次站到我的面前。她如果不出现,我是不会再想着找她麻烦的,我都要把她忘了……我是说,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这些年,我越来越确信她已经死了,否则,她怎么一直悄然无声呢,她怎么不来报仇,或者说,怎么不报警呢?事情过去已经超过十年,由此可见,她真的是死了,被我杀死了,她没有逃掉,没有活下来,没有!

我以为只能在自己的小说中找寻她的踪迹了。她,他,还有我自己。

多年来有很多人在我小说中死去,他(她)们被割了脑袋削去鼻子剜出眼珠,有时还伴以姿态怪异的强奸,比如《磨盘》中被敲碎牙和四肢固定成飞天模样的阿芷。我的笔下没有正常死去的人。自然还有杀了这许多人的凶手们,他们有的满怀仇恨,有的情欲肆虐,有的……只为看一眼死亡。

我一向明白得很,我写的是自己。

自身就是宝藏,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之后,我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写作就是掘宝,每一个故事都是当年的呈现,当然只是一部分,我把自己分割成一片片一缕缕一丝丝,搁在案板上翻来覆去地端详。我,究竟是怎样的,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搞明白,每一次我写完一部小说,都觉得把自己切得不够细不够深不够狠,但看我书的人,却已经觉得是淋漓尽致的凶残。

我说只有杀人者才了解杀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