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不及擦拭的眼泪,以及苍白憔悴的容颜,毫无遗漏地落在他眼中,一向冰冷的目光忽然多了一丝情绪。

经历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和悲痛欲绝,此时看见他,看见他眼中的冰冷融化,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泪水更难抑制。

她收回手,轻纱幔帐落下,隔住他的眼神。他也没有再逾越,站在帘子之外,垂手而立。

她垂下脸,擦去脸上的泪痕。心里是灼烧的疼痛,她的嘴上还是冷硬如常,“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一大早就来找我?”

他的声音却不似以往的冷硬:“昨天晚上,是你吗?”

孟漫微怔。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是真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究竟隐含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一定有深层的意思。

她的回答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记得昨晚你在我昏迷时,又喂我服了解药,蛊毒缓解后,你说要扶我回去……后来曼陀罗的药力发作,我完全失去意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你就已经走了……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浮山的,你离开的时候,可见过别人?”

她没有急于回答,细细琢磨他的话。

以前,他每次毒发她都会找到他,逼他吃解药,曼陀罗对他的影响力远超过常人,他每次吃过解药之后都会产生幻觉,看到很多不会看到的人,特别是等到曼陀罗的毒性完全控制他的思维,平时少要寡语的他经常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还会喊爹,娘,小尘,有时也会喊裘叔或其他人,最后沉睡不醒……

他说他昨晚服用解药之后,看见了她,那应该是幻觉,可是,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是因为他心底深处,希望她在他身边吗?

心中流过一丝温暖,她嘴上还是冷嘲热讽,“哦?你一大早就来找我,原来是因为醒来时看不到我,想我了?”

“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不语。

隔着帘幕,孟漫看见他的表情有些怪异,几次欲言又止。能让宇文楚天这种心冷血冷的男人犹豫不决,他所以为的,必定是难以启齿之事。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四)

孟漫心念一动,便有所领悟,想到他会在幻觉中与自己做出难以启齿之事,心头又是一烫。

“我昨天也吃了解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不点破,如果这是一场误会,她宁愿他误会的更深。“既然我们都忘了,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

本就是欲盖弥彰的说词,再配上孟漫独有的妩媚与淡淡的忧伤语调,任谁听到都会坚信他们发生过什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没再追问下去。“那好吧,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他半转身准备离去前,又道:“噬心蛊的毒性远非你想象,我劝你以后别再吃解药了,否则就算你哥哥,也救不了你。”

“你,你早就知道这噬心蛊会伤及性命吗?”

“嗯,大约半年多以前,我去过一次苗疆,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善用毒蛊的苗族长老,他告诉我,我中的蛊毒已经无药可解,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的语气平淡清冷,就连谈论性命攸关之事也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孟漫却没他的冷静,急急道:“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一定能帮你找到解毒的办法。”

提起解毒的办法,宇文楚天抚了一下额,似乎又回忆起什么,“我记得你昨晚好像说过——你有办法可以把蛊虫吸引出来,可是真的?”

吸引蛊虫?这种方法孟漫根本不曾想过,更不会对他说起。她不由心生疑惑,宇文楚天以前服过解药也经常有幻觉,醒来后从未追问过发生什么事,今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此?还有,凭宇文楚天的坚毅性格,若不是有人趁他昏迷喂他吃解药,他宁死都不会吃,这么说,她昨晚离开后,确实有人陪在他身边,确实发生过什么。

那个女人又是谁?

那个女人能想到吸引蛊虫,必是懂医术,难道是......雪洛?

她又试探着问:“昨晚的事,你倒也没完全忘记?”

“......你先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宇文楚天交代的事情,雪洛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怠慢。所以在这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难得一见的大热天儿,雪洛顶着烈日陪落尘逛街,一逛就是三条街。

落尘擦擦额心的汗,心中虽想快点卖完衣服回家,可雪洛拿给她的衣服都太过清凉,穿上这些衣服,她身上那些罪孽的痕迹昭然若揭。

“这条裙子穿上一定很漂亮,你试试看。”雪洛百折不挠地拿着一条裙子向她推荐。

她看了一眼衣领,立刻摇头,“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雪洛又选了件更漂亮的衣服递到她面前,她一看见那蝉翼般的薄纱,脊背就冒汗。

“呃,雪洛姐,要不我们别买了,这些衣服都不适合我。”

“就算不喜欢,也总要买一件,我们再去别家看看。”雪洛脸上温和的微笑丝毫不减,又拉着她去了另一家店铺。

正午时分,天更热了,她以手帕拭拭额头的汗珠,又拿起一件绢丝的长裙。这件还好,至少薄纱下衬了一层不透明的绢丝:“你看这件衣服多漂亮,你穿上一定更美。”

“就它吧,不用试了。”

雪洛连价钱都没问,转身对店主道。“我们要这件,包起来吧!”

看雪洛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落尘也跟着松了口气,跟在她身后在街人垂涎的目光下走出店铺。

雪洛这种女人,用完美两个字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人漂亮,医术高,厨艺好,性格更是温婉可人,对感情坚定执着,看起来柔柔弱弱,竟然还会武功。每次她和宇文楚天一起练功的时候,轻曼的衣裙在空中飘舞,缥缈若仙,她真的是连仰望都望不见其的项背,连嫉妒都找不到借口。

她心神恍忽跟着雪洛沿街前行,一时没注意雪洛骤然停住脚步,差一点撞到雪洛身上。落尘按着肩上被撞疼的伤处,额心的汗流的更急。

“雪落姐?”她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抬头却见梦仪楼就在眼前,那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小楼前,一身清冷孤傲的宇文楚天越发显得格格不入,也越发的引人注目。

二楼的一扇窗被推开,孟漫略显疲惫的容颜露出,她垂眸看着宇文楚天,虚无的一笑,一身寝衣洁白如雪,未梳理的长发随风飞舞,如缎如幕,若不是落尘亲眼看见,她不相信孟漫也能有这么动人心魂的柔美一面。

月娘一脸热情送他到了门前:“宇文公子,若是有空常来啊,我们梦姑娘对你可是天天等,天天盼呢?如今她身体不适,你可更要常来探望呀!”

他抬眼看看二楼的小窗,清淡地应了一声,随手拿了一锭金子递给月娘。

一转头,他正看见雪洛悲伤幽怨的眼神。

“雪洛?”

“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来这里?来见她?”雪洛质问的声音并不大,却还是吸引了梦仪楼前往来的人,他们都是一脸的意兴盎然,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负心汉逛妓院被捉奸的火辣戏码,就连二楼的孟漫也笑弯了嘴角。

不过他们都失望了。

这场戏里,没有女人悲痛欲绝的责骂,没有男人低声下气的哀求,有的仅仅是喧嚣中最长久的静默以对。

雪洛仰头看了一眼孟漫,又看看眼前的宇文楚天,什么都不必再问,她扭头跑开。

他想去追,看了一眼落尘,马上停下脚步。

落尘也仰头看一眼孟漫,只觉这场面好笑,尤其是想起今天早上,他拥着她时呼唤的名字,她更觉得可笑,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出来,“哥,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去追雪洛姐姐?!”

“我先送你回家。”

“我又不是不认识家门?这条路我走了几年,还会走丢吗?”

“世事难料!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带着她离开,远离喧闹的街巷。

众人失望地散去,各自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春刚至,桃花初绽,垂柳依依。她专心走着自己的路,无心风景,也无心其他。

他忽然开口问,“小尘,你说我为了责任和承诺和雪洛在一起,是不是错了?”

“除了责任和承诺,你对她一定还有些其他的情感吧?”

他停下脚步,透过柳枝看着她,“这段日子,她跟着我浪迹江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危险重重,我对她,有所亏欠。”

“有所亏欠?你觉得现在这样,你的心里就没有亏欠吗?”

“我觉得亏欠她的更多了。”他微微轻叹,望着天空片片飞红,恍若一身寂寞无处倾诉。“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我对她是否应该像对孟漫一样,狠下心,不给她任何希望,那种真切的伤害是否好过我现在伪装的在意。”

落尘苦笑着摇头,“哥,你狠不下心的,因为她是裘叔的女儿,因为她的心比孟漫易碎......”

所有人都以为他冷酷无情,只有她知道,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柔软。他不过是害怕别人看出来,所以要装作冷漠,装作冷血,装作杀人不眨眼。

“所以,你就将错就错吧。很多夫妻都是还没认识就结合了,后来相处久了便有了感情,你和雪洛姐姐说不定以后会恩爱白头呢!到时候,你们生一大堆孩子,我帮你们带,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小孩子......”

他忽然抱住她,在她还没来得及躲避时,他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了。

“小尘,答应我,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嫁人......”

她的脸埋在他肩窝,无喜无泪。

“好!我答应你!”

宇文楚天送她回了家,便去找雪洛了。他说他很快回来,她做好了饭等他们,结果满桌的饭菜热到两次,他们还是没回来,

她准备把饭菜倒掉的时候,忽见小院落外倒是突然多了一辆金光灿灿的马车,马上刚停稳,一身白衣的陆穹衣从马车上翩然而下。

陆穹衣的出现永远都是夺目的,在夺目的落日下,乘坐着华丽夺目的马车,身穿着华丽夺目的锦绣长袍,华丽夺目的剑随身佩戴。

落尘柔柔被光芒闪到的眼睛,惊喜地迎过去,“表哥?你怎么来了?”

“我去清源镇谈一笔生意,听说你和楚天就住在这里,便赶过来看你们。”他打量了一圈他们简洁的家,笑道,“难怪你舍不得回陆家,这里还真是世外桃源,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她知道他是客套,也随口客套几句,将他请进了屋子。刚好桌上的饭菜没人吃,陆穹衣又似乎对她的厨艺颇有兴致,于是她第三遍把饭菜热了,两个人坐下来吃饭,不用面对宇文楚天和雪洛,饭菜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宇文楚天和雪洛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吃得有滋有味,聊得有声有色。宇文楚天看见陆穹衣在,略微一惊,转而笑着打招呼。

雪洛眼睛还沁着水雾,说了句身体不适,便回了房,关紧房门。落尘本想安慰她几句,但仔细想想感情的事,本无谓对错,也无法安慰。

更何况,她又以什么立场去安慰?

那晚,陆穹衣和宇文楚天似乎都很开心,把酒言欢,聊到了夜幕深沉。

他们都有些醉了,宇文楚天被雪洛扶回了房间,落尘也扶着陆穹衣去裘叔以前的房间休息。

半醉的陆穹衣忽然抓着她的手,言语间也有些语无伦次,“小尘,我的心意不必说,相信你也懂得,可你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对你日思夜想,心神不宁,你可有和我一样?”

“表哥,你喝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吧,小尘,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不是你想托付终身的人?”

若是在昨天以前,她听他说出这番话,她可能会犹豫一番,然而,现在她已经失了清白,再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表哥,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一样敬重,别无其他。我以后都会留在浮山,和我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再回陆家了。”

陆穹衣什么都没说,只用一种失望却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离开。

第二天一早,陆穹衣便称自己有事情要办,早早便启程了。

临行前,他和小尘并肩走了很远,他说,“陆家的情苑,我始终会为你留着。”

她答:“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去探望亲人。”

“无妨。”

马车缓缓走在山路上,渐行渐远,她转过身,看着院落前久久而立的人影,心狠狠地一颤,扭头看向巍巍的浮山。

以往,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追随他的影子,即使远远看着心里都是甜的,现在,她每次看见他,都会忍不住想起那罪恶的一幕,想起浮山之上晃动的流云......

心境变了,连噩梦都变得不同。

这一夜的噩梦不再是宇文楚天满身是血躺在她怀里。而是,他抓住她推拒的手,按住她身体,亲吻,吸允,甚至啃咬……

她拼命地躲闪,想要呼救,可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尘!醒醒……”

“啊!”她睁开眼,当黯淡无光的视线中充斥着噩梦中的脸,她吓得猛坐起身,惊恐地抓着被子向床角缩。

“你,你怎么在这儿?”余痛犹在,余悸犹存,她的声音都是发颤的。

“我来看你睡的好不好,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他不解地皱眉:“你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慌忙拉高手里的被子,盖住身体,“我没事!没事!”

“你这两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伸手帮她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细腻光滑的手指摸过她的脸,唤起那可怕的记忆,也激荡起莫名的情愫。她扭头躲开。“没有,可能是有点累吧!”

“好,那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你,”他扶着她躺下,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倏然,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淤痕上,温柔的笑容冰冻在脸上。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五)

没有烛火的夜晚,黯淡的星光从窗口照入,昏暗朦胧。

落尘顺着宇文楚天震惊的眼光落处细看,隐隐可见自己手腕上露出的一圈淤血的指痕。她慌忙抽收回手,藏在身后。

“你的手怎么弄的?”他问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想来想去,也不出这种明显的抓痕该如何解释。

“不小心?”他当然不信,一般人都能看出这重伤痕是被人强迫钳制住手腕留下的,更何况是精通医术的宇文楚天。他即刻回身点燃烛火,在骤然明亮的光线下,他把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

她越是拼力挣扎,他越是强硬,拉扯间,衣袖被撩起,斑斑的吻痕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点点青紫触目惊心。

他抓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她用尽全力想抽回手,可他握的太紧,她的挣扎除了加剧疼痛,别无它用。

“谁做的?”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尖锐凌厉,眼睛里全是想要摧毁世界的愤怒与杀戮。“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会怎么做?”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咬紧的齿缝间逼出,“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她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咬着嘴唇别过脸,表现出拒绝回答他一切问题的态度。

“是陆穹衣!?”

“不是!”她的态度坚决。“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能让你伤害他。”

“你喜欢他?”

她没回答,眼中的维护和无怨无悔已经是最明确的答案。

“可是他不爱你!他哪怕有一点点真心,都不会这么对你!”他再也控制不住濒临爆发的愤怒,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她身旁的墙壁上,他没用内力,硬生生用骨骼和墙壁比了一下硬度,结果,骨骼碎裂,鲜血红了一片墙壁。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心疼地吹着气,尽管她知道,他真正疼的根本不是手,“哥,我知道他不爱我,我不在乎!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心甘情愿!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别管了......”

“你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告诉我他是谁,”见她还不说话,他更急了,板着她的肩膀,厉声问:“到底是谁?!”

......

这时,房门被突然推开,雪洛的声音传来:“楚天?怎么了?”

雪洛原是被他们的声音惊动,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在门口看见他们正在床上相互拉扯,宇文楚天的双眼血红的样子,也被吓得懵在门前。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雪洛犹豫了一下,觉得这种情况她还是有必要劝一劝:“楚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你这样会吓坏小尘的。”

“不关你的事,你回房去。”他冷硬地打断。

好容易有人来解围,落尘趁机想要逃脱,谁知刚要下床,宇文楚天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她用力一挣扎,寝衣应声而破,露出脊背上一片擦伤的血痕,肩头还有一排凝血的齿印。

他全身一震,目光攸然锁在她胸前的齿痕上,眼中的怒火瞬间化作讶异,震惊。“怎么会这样,你身上的伤......”

她拼命扯着衣服躲闪,推拒,而他就像个失控的野兽,死死抓着她,不肯放手......

看见他们激烈地纠缠在一起的一幕,雪洛也依稀明白了,落尘的伤自然非同寻常,而宇文楚天的勃然大怒,自然来自她身上的伤痕。

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伤害落尘的事,雪洛不得不上前劝阻,“楚天,你别这样,不如我和小尘聊聊......”

他对她的劝阻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落尘,他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的愤怒被极致悲恸和悔恨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