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未见到贵人,可她却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

不,她不能紧张不能忐忑,大兄还在外头等着她,稍有差池,代价便是她一整家的性命。

崔锦换上平静的神色,大步迈了出去。

外头候着的还是那个小童。

小童瞧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略略领先了半步,带着崔锦回到原先的雅间。而这一回,小童没有与崔锦一道进去,而是留在了外面。

雅间里还是之前的摆设,唯一不同的是赵平方才所待的坐地屏风被撤走了,雅间顿时显得空荡了些许。而七面屏风尚在,崔锦知道贵人就在屏风后面。

她朗声道:“崔氏阿锦拜见贵人。”

屋里一片静谧。

屏风后面迟迟没有话音传来。崔锦咽了口唾沫,说道:“阿锦多谢贵人赐热汤。”而此时,屏风后终于响起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

“你在孙家装神弄鬼时倒是不紧张,怎么在我这里却如此紧张不安?”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崔锦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微变。

他…他连这个都知道了!

崔锦压制住心底的恐慌,镇定地道:“贵人威仪赫赫,阿锦自然会紧张,孙家心怀不轨,阿锦以为上天公道,且多行不义必自毙,阿锦心中便无所惧。”

“倒是伶牙俐齿的。”

此时,有脚步声响起。崔锦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贵人,眼角的余光只瞥到了素白的锦缎,像是雪一样。他停在窗前,推开了窗子。

凛冽的冬风吹进,崔锦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下意识地便抬起头望向窗边,这一望,委实将她吓得不轻。

窗前所站的贵人身材颀长而瘦弱,裹在一袭素白的宽袍大袖之下,袍袖都是素白的层层叠叠的锦缎,一头墨发懒散地披着,如同最上等的墨玉。

然,让崔锦惊吓并不是这些,而是贵人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她见过的…

就在画中!是那个挖出洺山古玉的郎君。

画中的郎君与眼前的贵人渐渐重合,崔锦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贵人已经知道她抢了他机缘的事情。不过转眼一想,崔锦又觉得古玉埋在洺山,只要是细心一些的,并且是有缘分之人,能找出古玉也不稀奇。古玉就在洺山,谁都可以挖!

崔锦冷静下来。

“你见过我?”

冷不丁的,窗边那人来了这样的一句。若不是他背对着她,她几乎要以为他心里长了眼睛!她说:“回贵人的话,不曾。”

他淡淡地说道:“你进来时呼吸急促,然,你控制得极好,一弹指的功夫便恢复如常。即便是我从你身边走过,你也不曾有所惊慌。只不过在我开了窗子后,你的呼吸立马有两变,一是因寒风的颤抖,二又是因为什么?”

她没有想到贵人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捷!

她说:“贵人有所不知,阿锦自小好美姿容。但凡见到像神仙般的人物时,便总会忍不住紧张。虽不曾见到贵人的真容,可贵人倚窗的背影仍旧让阿锦心中砰咚乱跳。阿…阿锦从未见过像贵人这般的人物,所以…所以…”

她使劲憋出一张通红的脸。

然而,崔锦却没有料到的是当贵人缓缓转身时,她发现贵人虽有一双明亮清澈的黑眸,但是眼神里却是一片虚空,仿佛天地万物没有可以入得了他的眼。

燕阳城来的贵人竟目不能视物。

而兄长说过,巫子为表对鬼神的信仰,长年累月只能着一袭素白衣裳。

眼前的贵人是巫子谢家五郎谢恒!

是他!竟是他!大兄说巫子通巫术,无所不知。以前的她是不信,可自从她得了上天所赐的神技后,她深以为然。

崔锦的脸瞬间由通红转白。

她不禁后退了一步。

谢恒察觉出声响,负手踱步过去,一步一步地逼近,面上有着古怪的神情。

“崔氏阿锦,你果真识得我。”

寻常人见到他,即便有恐惧与紧张也不会表现得像崔锦那样。她的举动仿佛在说她做了心虚之事,所以有紧张也有不安,而非发自内心对显贵的景仰与畏惧。

“是!”

崔锦忽然大声地应道。

谢恒停下脚步。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泫然欲泣地道:“巫子大人莫要逼迫阿锦了,阿锦…阿锦的确认得大人。几年前家父与阿锦游申原,无意中见到了大人的画像,自此…自此便情难自禁。可…可是阿锦也知,大人与阿锦身份悬殊,阿锦此生是无缘侍候大人左右,便一直盼着能亲眼见大人一面。后来阿锦在洺山无意间遇到了一位民间的巫师,巫师曾对阿锦说,此处有宝物,将来会为大人所得。阿锦记下后便想要挖出古玉,等大人来了阿锦就可以献给大人了。”

顿了下,崔锦打量了下谢恒的脸色。

她又继续道:“阿锦自知身份卑微,即便得了古玉也无法护住,思来想去便只好告诉赵家三郎,但是阿锦并不知之后会变成是知府大人献给陛下。不过…一定是鬼神听到了阿锦所求,所以今日才能见到大人!”

她说得如此恳切,如此真诚!

宛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无比认真地诉说着自己的倾慕之情。

谢恒愣住了,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会逼问出这样的答案来,他见不到她的表情,可他却能想象出眼前的姑娘表情一定是娇羞的,脸颊上有着朝霞般灿烂的绯红。

她捂住脸,羞也似的逃离了雅间。

外边的小童见谢恒不曾阻止,也微微侧身,让崔锦离开了。

.

茶肆外的夜色已然全黑。

风声呼啸而过,吹得崔湛瑟瑟发抖。他摩挲着双手,不停地呵着热气,目光时不时望向门口,又时不时抬头望向茶肆的二楼。

黑夜中的茶肆灯火通明,崔锦心中紧张万分。

三刻钟前,赵平被人扔出来了。

贵人的随从毫不留情,不像是在仍人,更像是在仍一样物件。他清楚地见到赵平的身子在空中抛出了弧度,然后重重地摔在被打扫得一一尘不染的地面上,他在静谧的夜里甚至还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之后,有赵家的人抬走了赵平。

崔湛的心噗咚乱跳。

头一回意识到了权贵的权势是如此霸道,即便是知府之子,也能随意玩弄在掌心。

过了许久,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出来的人是崔锦。

手手脚脚尚在,除了面带薄汗之外,一切皆好。崔湛松了口气,放松的同时,他也注意到崔锦换了一身新的衣裳。

“阿妹身上的衣裳…”

崔锦低声说:“贵人喜洁,我身上有酒味。”

“贵人可有难为你?”

崔锦说:“并无,大兄,此处不宜说话,我们回去再说。阿娘在家中也等久了。”崔湛这才想起家中的阿娘,连忙扶了崔锦,兄妹俩匆匆地往家中赶去。

.

小童走进雅间。

他哧哧地笑着,说:“郎主,这崔氏真是个胆大的姑娘。”要晓得巫子身份高贵无比,在燕阳城中,多少人倾慕于巫子,可即便是尊贵如公主也不敢向崔氏那般大胆地示爱呢。

瞧瞧他们郎主,都被崔氏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童又笑嘻嘻地说道:“郎主郎主,崔氏长得不差呢。脸蛋白白净净的,还生了双好眼睛,放在燕阳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容貌。不过若是崔氏本家的嫡女晓得自己的庶妹跟郎主示爱了,定会气得脸色发青。”

谢恒不语,甩袖走回屏风内。

小童跟着走进。

只见谢恒抱起五弦琴,随意地弹了几下,琴音铮铮,很快便连成一曲佳音。然,佳曲未成,谢恒又停了下来。

他忽然冷道:“能一本正经地说胡话,委实有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存稿已经用完了(┳_┳)要开始裸奔了,你们不来安慰我么(┳_┳)

第十八章

崔锦归家后,与崔湛说了在茶肆里发生的事情。不过也没有全说,她省略了她对谢家五郎的示爱。以大兄的性子,晓得她这么做的话,定会不喜。他们兄妹间的感情难得恢复了,她可不想又因为一个郎君而闹得兄妹不和。

崔湛听后,便以为是赵平拖阿妹下水,所以巫子大人才会传唤阿妹。

思及此,他对赵平又添了几丝不满,不过崔锦相安无事的,他也放心了许多,低声与崔锦说了几句话后,兄妹俩便各自回厢房。

阿欣摸着崔锦脱下来的锦衣,咽了几口唾沫,说道:“大姑娘,贵人出手真是大方。这锦衣的料子端的是极好的,瞧瞧这纹案,瞧瞧这质地,知府家的姑娘都没穿得这么好呢。”说着,阿欣眼中有向往憧憬之意,“若是大姑娘能嫁给那位贵人,哪怕是当个妾,也能锦衣华服,一辈子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吧。到时候奴婢也能跟着沾光…”

崔锦低笑一声,嗔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莫说是谢家五郎那样的家世。倘若进了谢家门,便不能像如今这么自由了。在名门望族里当一个妾侍,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能跟着自己,上头有跨不过的主母,下头有管教不住的仆役侍婢,夹着尾巴做人,便为了锦衣华服?”

木梳从乌发上缓缓滑落,她含笑道:“阿欣,我不期盼这些。锦衣华服,富贵荣华,这些我自己也能挣出来,何必攀附郎君?再说,我们崔家家训,不纳妾,不为妾,这些话若是被阿爹听着了,小心阿爹罚你,到时候我可不会帮你求情。”

她搁下木梳,道:“好了,夜深了,你去歇着吧。”

阿欣笑嘻嘻地道:“是,我们大姑娘最能干了。”

阿欣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崔锦卧在榻上,今日劳累了一整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她却毫无睡意。

她懊恼极了。

明明对着巫师和巫医,还有孙家这么多的人,她都能冷静自若地演一出好戏,完美地骗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可是到了谢家五郎面前,她却心慌了。

当时若非自己咬牙压抑住心底的恐慌和害怕,兴许谢家五郎就会发现她的秘密了。

谢家五郎太过可怕了!

明明目不能视物,可是却洞若观火!

最令她懊恼的是,在她冷静下来后,她发现当时自己可以有更好的借口和说辞去圆洺山古玉的由来,可到头来她竟用了最蹩脚的一套说辞。

头一回她觉得大兄说得没错。

她当初看上赵家三郎就是因为其俊朗的容貌,大兄说她肤浅,看人不能看外貌,长得越好看的人便越不可靠。这理由她懂是懂,可是…

霍地,崔锦从榻上坐起,她伸手揉脸。

啊啊,都是美姿容惹的祸!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灰蒙蒙一片的。整个樊城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下,因天气冷的缘故,又因赵知府的命令,此时此刻樊城安静得死气沉沉。

然,这时的崔家却点亮了灯,随之是元叟中气十足的声音。

“夫人,大姑娘,大郎,老爷回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林氏,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头发也未梳,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见到多日未见的崔元,激动地泪流不止。

“老爷!”

崔元揽住林氏的肩膀,轻声道:“让你受累了。”林氏摇头,含泪道:“老爷回来了便好。”说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崔元,见他除去面上的胡渣略显憔悴之外,其余皆是安然无恙,方松了口气。

而这会,崔湛与崔锦也走了出来。

两人皆简单地梳洗了。

兄妹俩经过昨天之事,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出来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也不曾担心。林氏虽然已从儿女口中得知真凶已抓,但一日未见到自己的夫婿,心中便不踏实,所以听到元叟的话,便激动不已。

崔元经过这次牢狱之灾,心中也添了几分感慨。

他望向自己的一双儿女,满足地摸了摸他们的头,说:“这次也让你们受累了。”他这一回白白遭受牢狱之灾,定不是偶然,想必是幕后有人操控,至于是谁,他虽不知,但他能出来,他的一双儿女肯定没少费功夫。

他又看看崔锦,又看看崔湛。

“你们俩都成长了不少。”

崔锦笑吟吟地道:“阿爹,屋外冷呢,阿娘穿得单薄,我们回屋里说。”刚到门口,林氏忽道:“别动,等等。”说着,林氏吩咐珍嬷取了炭盆,点了火,摆在门口正中,她道:“跨过炭盆,驱走霉气。”

崔元笑了笑,撩起青灰的袍,跨过了炭盆。

进屋后,林氏便张罗着早饭,并让珍嬷备了热汤。崔元简单地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早饭还没准备好。他坐在椅上,仔细地问了崔锦与崔湛有关这些时日的事情。

崔湛没有多说什么。

只有崔锦事无巨细地将事情告诉了崔元,包括如何装神弄鬼地引出真凶。不过说到谢家五郎的时候,崔锦也如同昨夜那般省去了示爱之事。

崔元听后,不由微微沉吟。

半晌,他才叹道:“阿锦果敢有谋,若为男儿身,想必也不输于燕阳城的贵子。”

之后,崔元没有再多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早饭。饭后,崔元单独留下了崔锦。他瞅着她,目光似有深意。

“嗯?”

崔锦佯作不知,她无辜地问:“嗯什么?”

崔元道:“你瞒得了你的大兄,瞒不了为父。谢家五郎是何等金贵?又怎会为了区区赵平传唤于你?谢家五郎究竟因何寻你?你…与他有过节?”

崔锦佯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随后扁嘴撒娇道:“阿锦瞒不过爹爹!爹爹的眼睛跟孙猴子一样!世间万物都逃离不了阿爹的火眼金睛,阿爹随意一看,妖物都现出原形了呢。”

崔元不由笑道:“撒娇没用,老实招来。再不招来,为父就将你这只小妖收进降妖塔了。”

崔锦只好道:“其实也不是大事。阿爹可记得当初洺山古玉的事情?实际上是阿锦无意间发现了,可阿锦有自知之明,以微薄之力定护不了古玉周全,兴许还会招惹杀身之祸。”

崔元颔首。

“你思虑周全,得古玉是好事,但免不了要上缴官府和朝廷,到时候处理稍有不慎,的确是会有杀身之祸。所以你便告诉了赵平?”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地道:“阿爹!你有所不知!当初阿爹在洺山险些遇害,便是赵平那小人所做的!女儿知晓后,便小小地报复了一番。阿爹曾告诉过阿锦,名门望族中族人众多,一房又一房,便是汾阳崔氏的内宅中也是斗争不断。阿爹曾说过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的争斗便是捧杀,将人碰到最高处,自然会引来嫉妒与仇恨,到时候无需自己动手,便有人前仆后继想拉下高处的人。”

若不是崔元问起,崔锦定不会主动说。

这样的手段和心机,若是被人知晓了,肯定会落得个狠毒的骂名。她希望自己在阿爹心中永远是那个勇敢善良的姑娘。

说完这番话,崔锦心中忐忑万分,手不停地揪着袖口。

而此时,崔元却是哈哈大笑。

他道:“好!阿锦年不到二八,便有这样的手段。为父甚是欣慰。”仿佛看透了崔锦心中所想,崔元拍拍崔锦的肩,说道:“以后你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你永远都是阿爹心中的阿锦。”

这句话一出,崔锦不由热泪盈眶。

她做些这事情的时候,总担心家人会不理解自己。然,此刻阿爹却告诉自己,他永远理解她,且还会支持她。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家人的支持?

崔锦顿觉能够成为阿爹的女儿,远比成为公主贵女要幸运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裸奔好痛苦(┳_┳)

这章继续当一颗安安静静的蛋…

第十九章

午后的街道慢慢变得热闹起来,昨天赵知府被贵人训斥了一顿,今日樊城里的人也渐渐变多了。

昨日崔锦在孙家装神弄鬼了一番,整个樊城的人都听说了。

知道是孙家三郎杀害了孙家大郎后,所有人都唏嘘不已。今日一大早,官府便捉拿了孙家三郎。孙母没有任何表情,就那般冷冷地看着孙家三郎被带走。

当然被议论的人除了孙家大郎之外,自然少不了被附身的崔锦。人们对于鬼神深信不疑,对崔锦的说辞自不会怀疑,今早还有人悄悄地蹲守在崔家附近,想瞧一瞧崔锦。

不过他们都守了个空。

经过昨日那么多的事情,崔锦决定这几日先在家中避避风头,等风头过去再算。吃过午饭后,崔锦遣了元叟去东街打探消息。

小半个时辰后,元叟回来了。

“大姑娘,阿宇仍旧不在。”

崔锦沉吟道:“行,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