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终于,马车到达了谢家别院。

守门的侍卫瞥了阿欣一眼,神色不再像以前那般殷勤。阿欣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们家姑娘想见郎主。”

侍卫冷冷地道:“我们郎主诸事繁多,没有空。”

语气中已有赶人的意思。

阿欣咬住了唇瓣,登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望向马车,马车里却是一派安静。片刻后,马车终于有了动静。一只素白的手伸了出来,阿欣连忙扶住。

只见马车里缓缓地钻出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姑娘,腰肢不盈一握,然而微风拂来时,她却是踉跄了下,整个人似乎要随风而去一般。

崔锦看向侍卫。

她竟是低低地笑了声。

侍卫怔住了,连阿欣也不明所以。崔锦又低笑了一声,两声,三声…当她抬起眼时,有晶莹的泪水从眼眶处缓缓滑落。

她呢喃道:“我明白了,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一连三句明白,一句比一句要重,一句比一句要凄凉。她忽然甩开了阿欣的手,使劲地擦了擦眼眶,兴许是力度太大的缘故,她的双眼红得像血一样。

她跪了下来,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阿欣连忙跟着跪下。

侍卫看着崔锦的举动,懵了。待他回过神后,落入他眼底的是渐行渐远的马车以及地上暗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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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五郎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当阿墨走进庭院时,他淡淡地开口:“崔锦说了什么?”阿墨抬眼看了谢五郎一下,方回道:“崔氏磕了三个响头,还连着说了三句我明白了。”

顿了顿,阿墨又说道:“侍卫说崔氏还哭了,是哭着磕头的。”

“然后?”

阿墨轻咳一声:“然后崔氏便离开了。”

谢五郎呢喃道:“她明白了…”

阿墨听到此话,心中腹诽,郎主你都做得如此明显了,崔氏又是个聪明的,岂会不明白?崔氏一直都是郎主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这些事情都在郎主你的掌控之中呀。

只不过腹诽归腹诽,阿墨自是不敢说出来,连呼吸也不敢有变,生怕郎主会发现自己的变化。

如今崔氏难以自保,恐怕也不会提起五十金的事情了。

阿墨暗中松了口气。

同时的,他又觉得有些遗憾。这段时日以来,有崔氏在身边时,郎主显然是比以前要多话了一些,甚至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蓦地,谢五郎道:“她当真哭了?”

阿墨说:“千真万确,侍卫说崔氏先是沉默了许久随后开口说我明白时便开始哭了,眼泪一直在掉。”

谢五郎道:“你退下吧。”

“是。”

阿墨离去后,谢五郎踱步到琴案旁。他轻抚五弦琴,随意地抚弄琴弦。也不知过了多久,谢五郎露出了怔忡的表情。

若阿墨此时在的话,定会大为诧异。

郎主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谢五郎也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的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快活,明明所有事情依照自己的计划在进行着,棋盘上的棋子也很乖巧很听话,丝毫差错也没有出现。

他报复了崔锦。

可他…不高兴,一点也没有报复之后的快意,反倒是有一丝道不明说不清的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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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短短半日,崔锦在谢家别院的门前吃了闭门羹的消息便传了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崔氏被谢五郎抛弃的消息。

本来众人都只是半信半疑的,然而消息传了几日,而谢五郎的人也不曾出来澄清,更不曾有任何表现,众人便晓得了,崔氏果真被谢五郎抛弃了。

所以这几日崔氏才会闭门不出。

有人见到巫医在崔府进进出出的,稍微打听了下,方知是崔氏病了。听闻病得很重,只不过谢家别院那边半点消息也没有传出。

经此一事,百姓们更加肯定崔氏不受巫子谢恒的待见了。

而与此同时,恰逢有巫子谢恒的师弟前来洛丰。谢恒的这位师弟唤作王信,正是秦州王氏的人。王信在王家排行第四,乃嫡出的身份,在燕阳城里便已与谢五郎交好,两人堪称知己好友。

王四郎来了洛丰后,也不曾去谢家别院。

他去了茶肆。

王四郎嗜茶,每到一个地方必定会先到茶肆,将当地的茶通通品尝一遍。在茶肆里时,有人认出了王四郎。王四郎为人向来随和,也喜爱与人交谈。

这一来一往之中,有人提到了崔锦。

王四郎皱眉道:“万万不可能,巫师家族收弟子又岂是儿戏?我在燕阳城待了这么久,怎么不知我何时添了个师妹?是谣传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想起这几日谢家五郎对崔锦的态度,登时就明白了。

崔锦乃巫族之人不过是谎言而已!

兴许正因为得罪了巫族之人,所以身为巫子的谢五郎方会如此彻底地抛弃了崔锦!

这般言语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的,整个洛丰城皆知。以往每一日都有人往崔府给崔锦送拜帖,登门拜访的人亦是络绎不绝,大街小巷里提起崔锦都是羡慕的语气。

可是如今仅仅是数日的时间,却完全变了个样。

众人提起崔锦时都是轻蔑的语气,往常羡慕妒忌的话语也变成了幸灾乐祸。崔府也从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以往送拜帖的人此时对崔锦皆是避之不及,仿若崔锦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连崔锦在闹市里买的屋宅还被人投掷了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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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府。

崔沁这几日很是高兴,连走路的时候都是轻飘飘的。之前一直听别人说崔氏如何如何,那种羡慕的目光她每次一看心里便不高兴。

凭什么崔锦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贵人的青睐?甚至后来连阿爹也要让他们一家,将风水最好的院子给了他们!里头有个别致的凉亭,她以前眼馋许久了,在阿爹面前撒娇了不少次,也缠了阿娘许久,可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那个院子虽然偏僻了些,但当初请了懂风水的大师来看,说此处是风水最佳的院子。

最开始的时候祖父住了小半月,可惜后来就病了。再请大师来看,大师说祖父镇不住这个院子。于是乎,院子便空了下来,里头的装潢与摆设都是极为雅致的。

后来大房掌管崔府的大权后,这个院子本来是该由他们大房住的,可是后来阿爹住惯了原先的院子,也不想费事,院子便又空了下来。

她原想着再过一阵子便再向阿爹撒娇,她看得出来阿爹的神色中已有几分松动了,只要她再接再厉阿爹肯定会应允的。

可是她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最后院子会给了崔锦一家!

她当时都快气得脑袋冒烟了,若非当时崔锦风头正盛,她定会让她不痛快。现在好了,她被贵人抛弃了,再也不是那个人人都想巴结的崔氏女了。

没有贵人当靠山,现在的她便什么都不是!

崔沁大步往梧桐苑走去。

红柳跟在崔沁身后,心中有几分忐忑,她犹豫地道:“三姑娘,这样不好吧。老爷不是说了不管九爷一家如何,我们都不能随意过去打扰么?若是老爷知道了,定不会责骂三姑娘的。”

崔沁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也不知崔锦给阿爹灌了什么迷药,竟让阿爹对她服服帖帖的。阿娘心中也不爽得很呢,我现在去教训教训下她,阿娘心中也能高兴高兴。再说了,现在崔氏已经失势了,贵人也抛弃她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红柳说:“那…那欧阳家那边?”

崔沁又哼了声。

“欧阳家向来与谢家不合,崔锦一与谢家好上了,欧阳家可曾派人过来问候过她么?前几天的茶话会也没邀请她呢。这已经在表明立场了,崔锦的靠山已经没有了。”

可以让她随意欺负了!

崔沁的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再说了,我与她也算是堂姐妹一场。如今她不好过,身为堂妹的我不也该去安慰安慰么?”顿了下,她瞪了红柳一眼。

“不许再啰嗦!”

红柳哆嗦了下,只好作罢。

到了梧桐苑后,崔沁对守着院门的小厮道:“我来探望锦堂姐,还不开门让我进去?”

小厮说道:“大姑娘身子不适,吩咐了小人这几日不见任何人,还请姑娘回去吧。”

崔沁一听,恼了。

“什么叫不见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吗?我可是府里正经八百的姑娘,来探望自己的堂姐还要经过你一个下人的允许?当真是笑话!”

小厮还是不为所动。

崔沁更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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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在厢房里作画。

她画了一幅又一幅,这几天对外说是养病,实际上她精神好着呢。不过就是没日没夜地作画,这几日下来,她所作的画是根手指头已经数不清了。

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大姑娘,是我。”

崔锦搁下画笔,揉了揉眉心,道:“进来吧。”

阿欣应了声,推门而入。她仔细地看了看崔锦的神色,见自家姑娘不像前几天那般憔悴后,方松了口气。天晓得她有多害怕大姑娘熬不下去了。

燕阳城的那一位贵人当真任性得很,那般反复无常,说抛弃就抛弃,如今还让大姑娘沦落到如此地步。幸好大姑娘心性好,若是换了寻常姑娘怕早已一条白绫吊在黄粱上了。

阿欣这几日不敢提起任何与燕阳城有关的字眼,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今天大姑娘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眉头也不是紧皱着的,松缓了不少。阿欣搁下茶盅和茶杯,又斟满一杯清茶。

“大姑娘这几日没怎么进食,奴婢做了些清爽可口的糕点。大姑娘若是饿了,可以尝一尝。”

崔锦笑道:“好。”

说着,她在铜盆里洗净了手,拈起一块糕点。

似是想起什么,她忽然说道:“与五郎一起久了,倒是染上他的习惯了。以往在樊城时哪有这么讲究。”

阿欣心中大叫不好,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崔锦。

崔锦无奈地笑了下,又道:“不过这个习惯也不错,是该洗净手了才吃东西。”说罢,她咬了一口糕点,三下五除二的便吃完了一盘糕点。

阿欣哪里会不知自家姑娘是化悲愤为食量,登时心酸不已,又默默地在心底咒骂了谢五郎几句。

崔锦喝光了一杯清茶,搁下茶杯时,眉眼忽然动了下。

她道:“是谁在外头吵闹?”

阿欣愣了下,回过神后连忙道:“是三姑娘,说是要来探望大姑娘,但是小厮将她拦在外头了。”她又说道:“三姑娘肯定不安好心,眼下见大姑娘失势了,定想来取笑大姑娘的。”

崔锦却是笑了声。

“让她进来。”

阿欣又愣了下。

崔锦又说道:“这几日心里不爽利,正缺了个人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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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沁闹了半天终于进来了,心中简直是又恼又气。她疾步走进,没走几步,便见到崔锦在她最爱的凉亭里悠哉游哉地喝着茶,看起来颇是惬意,一点也不憔悴一点也不落魄,完全不像是一个失势的人该有的表情。

今日的崔锦穿了件樱红的襦裙,淡黄的衫子,尽管身上没有任何配饰,可依旧像是鲜花一样娇美。

她登时就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凉亭数十步之外,怔怔地看着崔锦。

直到崔锦轻飘飘地看来,她才猛地回神。

“你…”

崔锦轻笑一声:“怎么?堂妹见到我如此好,心里不高兴了?”

“我…”

崔锦又道:“堂妹心里定是在想贵人不待见我了,也不宠着我了,洛丰城里都在看我的笑话,所以今日堂妹无论如何都想来插一脚是吧?只不过我精神如此好,倒是让堂妹失望了。”

她慢声道:“真是可惜呀。”

被戳破心思的崔沁一张脸顿时变得通红,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崔锦又道:“莫说我这个堂姐没有指点你,下回堂妹想来取笑我,不妨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你阿爹尚不敢对我如何,你崔沁又算得什么。我即便是失势了,也轮不得你对我指手画脚。”

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似是想起什么,又低笑出声。

“说起来,我倒是忘记告诉堂妹你了。前些时日欧阳小郎还曾与我说过话呢。欧阳小郎生得丰神俊朗的,委实是一方人物。”

此话崔锦说得极慢,尤其是末尾那一句,她将音调拉得极长,带有一种意味深长。

崔沁立即瞪大了双眼。

“你…”

崔锦笑起来:“我怎么?堂妹今日过来不是说你就是说我的,到底想说什么?”

“我…”

崔锦打断了她的话:“堂妹信不信我能让欧阳小郎厌恶于你?”

崔沁的脸色登时变白。

她是信的!

尽管崔锦说得漫不经心,可她偏偏就是信了。她这个堂姐很是古怪,就如同她是为鬼神所庇佑一样,有时候她说的话尽管语言很是苍白,可她下意识地便会相信。

崔沁咬住下唇。

崔锦露出微笑。两人对望了一眼,崔沁受不住了,捂住了脸颊,转身便跑出了梧桐苑。红柳见状,连忙跟着跑出去。

阿欣说道:“大姑娘好生厉害,竟将三姑娘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大姑娘大姑娘,方才说欧阳小郎的话,是真的?”阿欣仔细地想了想,燕阳城的那一位贵人是指不上了,这放眼洛丰城,当属欧阳小郎最佳。况且大姑娘也说过了,她要嫁的人一定要嫁最好的。没了谢家五郎,有欧阳小郎也是不错的。

阿欣的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

崔锦的嘴角微抖。

她正想说些什么,冷不丁的背后传来崔湛的声音。

“欧阳小郎?嗯?”

崔锦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阿欣胡说的,大兄莫要相信她。”她给阿欣使了个眼神儿,又说道:“方才只是跟沁堂妹戏言,戏言而已。”

岂料崔湛却说:“我见过欧阳小郎。”

崔锦愣了下。

他又道:“你跟我到屋里去,阿欣你不用跟着。”崔湛的表情颇为凝重。阿欣赶忙应声,微微侧过身子,让崔锦跟着崔湛离开凉亭。

到了屋里后,崔锦仔细地打量着崔湛,同时的心中也在琢磨方才的那一句话。

门一关,崔湛转过身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崔锦。

崔锦无意识地便弯眉一笑,撒娇地道:“大兄何时见过欧阳小郎了?”

崔湛道:“无意中见到的,人的确不错,生得也好看。”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瞥了崔锦一眼,眼中有深意。崔锦岂会不知大兄又在不满她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一事,她重重地咳了咳,说道:“大兄,我也只见过欧阳小郎一次,方才当真只是戏言。大兄不必放在心上。”

崔湛说:“你可以放在心上。”

崔锦这一回彻底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大兄会主动跟他提起哪个男子,以往她看上的人,无论哪一个大兄都嗤之以鼻,尤其是赵三郎,还险些在兄妹俩之间造成了隔阂。

如今大兄竟然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话。

欧阳小郎真真是头一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