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是大亮了。

赫连九洲跌坐在一块山石上,任金色朝阳把她的失望映照得醒目。身上几点血迹被灼出辣辣痛楚,倒似在减轻内心的负疚。

手机这时狂乱的响起来,她有气无力的按下接听键:“喂。”

“姐!乐正云回来了!”

世界突然在眼睛里亮了,朝阳明艳映入眸,赫连九洲这才发现自己一日打斗,一夜找寻,实在狼狈脏乱;才发现日出如火壮丽,青峰如玉挺拔,冬鸟在薄雾中呼朋引伴,天真欢悦。

北川校园大道上。

一袭红衣正发足狂奔,离上课只有十分钟了!老爸定的规矩是:架可以打,课不能逃。

终于,在打铃前三十秒赶到课堂。

一进教室,就觉得气氛诡异。大家都盯着她瞧,眼神复杂,几个女生还悄悄接耳。虽说向来备受瞩目,但今天的关注有一点奇怪。赫连九洲斜眼瞟了瞟自己身上的血迹,立刻了然。

拍拍衣襟的灰尘,她旁若无人的走到了座位上。

人追捧或迷恋所谓的“偶像”时,总会在想像中将这个偶像加工,削足适履至完全符合自己的胃口,哪怕原型与个人臆想中的幻影已是南辕北辙。有意或无意的,又会要求偶像永远完美,不食人间烟火。

赫连九洲冷冷微笑。她不会因为旁人喜欢她,而要求自己衣不沾尘、高雅从容,却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离经叛道。光阴弹指过,哪怕她分分秒秒都率性的生存、快意的爱恨,时光尚且不够,哪里有闲情迎合他人?

教授走了进来。这次,连教授也用奇怪的眼神望了她一眼。

课上到一半时,一张报纸从窗户里偷偷塞了进来,玻璃下露出半张娃娃脸。九洲悄悄接过,展开一看:赫连九洲女扮男装十九年,追求乐正氏千金同性恋!

赫然是今天的头条。

报上不仅有详细的资料介绍和三岁时的照片,还有对小时候邻居的采访词,一切铁证如山、丝丝入扣。

下课铃急促的响起。

赫连九洲刚迈出教室,大群学生立刻围了上来,男男女女用猎奇的眼神将空气挤压得几乎沸腾。

“你真的是女人吗?”

“报上都有邻居为证了…”

“赫连师哥,告诉我,这时假的!”有小女生哭泣。

“你喜欢女人吗?”不知是谁问。

赫连九洲朝说最后一句话的方向冷睨一眼,一个平头男生立刻露出惊惶神色,矮下头去。

深吸一口气,九洲清清楚楚的说:“我女扮男装,一点也没错,但这与你们无关。”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呀”声,不敢再骚动。因为那一双冷傲的眼睛实在比将军更有威摄力。不过,人可以管住自己的嘴巴,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一道道猎奇的眼神:新奇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失望的…都交织在一起,化为天网恢恢。

“你就是这样欺骗大家的,可耻!”一个细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这个大胆的女生,正是被赫连九洲拒绝过的宁晓芸。天之娇女的自尊屡屡受损,终有一日还矢彼身。

“我明白了。”赫连九洲俯视她娇小的脸上与之不相称的阴影:“宁氏保险公司客源遍布街头巷尾,找到几个赫连九洲当年的老邻居,实在不是难事。”

宁晓芸原本底气十足的脸涨红了,她既无头脑,又无定力,一句话就让她满脸通红。本该是个娇憨无邪的小女孩,却因为恨意…变得如此粗糙。

九洲在心底惋惜了一声,不再怪她。

人群既不敢妄动,又不愿离去,就这样将赫连九洲围在中央。人言可畏,如何不是呢?真正杀人的不是刀枪,而是流言。九洲虽不在乎任何人的说法,却无法忍受自己的私事在万人眼里曝晒。

是放倒几个,突围出去,还是——九洲掂量着身上剩余的力气。若不是昨日整夜打斗奔波,今天又怎会被困于此?这一生,最窝囊的时刻…

突然,一声冷喝在人群头上炸开:“让开!”

一身暗红的男子,深刻眉目似混血般邪魅俊美,那冷酷之气却如君王。他大步穿过畏畏缩缩的人墙,走到九洲面前,搂住她,向来强硬的手臂意似缱绻:“这是我的女朋友。我给你们十秒钟离开,否则——”说话间,他的右手握住了一把漆黑手枪。

“呀——!”人群尖叫着…

只剩下两人了。

冬意渐浓,几个残留的红果从树枝上掉下来,滚了两下,被饿鸟啄走。

“好了。没事了。”安式危不自在的说。他一向只用冷言冷语,甚至不知该怎样说一句安慰人的话。

“谢谢。”赫连九洲疲惫的脸容撤去了傲然戒备,流露出一痕令人心动的脆弱来。

“你…不要不高兴。”冷峻的人突然笨拙,从怀里掏出一小袋东西:“你喜欢吃的。”

粒粒饱满的松子跳到九洲的手心。

“你这家伙!”她有气无力的擂了他的肩膀一拳,心中莫名感动。

他从未问过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要叫赫连九洲而不叫李九州。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人人都会有些怪癖,只有朋友,才能容忍、欣赏,而不追问、探究。正如她也不明白安式危为什么有最混血的英俊,住最古典的宫殿,种最红的蔷薇,做最神秘的交易。她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他是她的朋友。朋友可以大打出手,但危急时刻,一定会援手。

赫连九洲轻轻咬了一颗松子,舌尖泛起涩然清香:“走吧。”

等两人的身影行远,树后走出一袭白衣。

沉溺人心的眼眸怅然望着远方,宽慰中含着忧郁,和几许挣扎…

“小姐,您既然匆匆赶来,为什么不现身?”司机终于忍不住问:“是因为,有人快了一步?”

“不。”

那也许是一步,也许…是一生。

无暇的玉颜低下头去,月光枯萎:“我也是麻烦的漩涡中一朵浪,只有——”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身快步离去,仿佛要让衣袂间的冷风分担他心头太重的负荷。

乐府。

“少爷,你快去看看…”吴嫂对刚进门的乐正宇小声道。

乐正宇推开房门,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比雨后醉卧的海棠更慵倦的身形,白衣斜倚在沙发上,单手支额。

“云,你喝了多少酒?”乐正宇惊诧的大步迈进。

那人挑起眸迷惑望着来者,酒意微醺的容颜雪映桃花,眼含氤氲,修长手指搭在案几上两个空空的红酒瓶旁,莹白指尖轻戳人心。

“胡闹。”乐正宇拿掉他手中的水晶杯,扶起酒香暖过的肩膀:“滴酒不沾十年了,怎么突然…?”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乐正云连说了三个“错”字,突然拂开乐正宇的搀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玉山倾斜,平素柔倦的眉宇间有种疏狂,卓然临风,醉眼迷离,一手斜指着乐正宇:“既已无心,不如归去…”

八、内忧外患

不知从哪里传来“乐正集团财务问题”的流言。起先只是市民小报的豆腐块,很快有乐正氏的相关机构出来辟谣。但事情似乎并非谣言那么简单,对乐氏财务杠杆过长、流动资金不足的披露都有根有据,渐成燎原之势。

在一段炙手可热的繁荣之后,如今资本市场渐渐降温,金融机构的许多问题都暴露出来。乐正集团旗下的长乐银行就处在了金融黑洞的风口浪尖上。

财务丑闻的披露甚至并不像一起意外,因为它的相关数据报表深入乐正集团腹地,一举击中了乐正氏的要害。多米诺骨牌的倒塌之迅速,甚至让人来不及回过神来,大客户已开始匆匆逃离,原先攀附合作的几家公司也无声无息的撤资,文物展又竞标失利,使本来就窘迫的资金链更加艰难,乐正集团一时四面楚歌。而乐正云的丑闻仿佛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严峻的局势更添霜雪。不到三周时间,乐正氏控股的“长乐银行”已被逼到了挤兑的悬崖上。

“对不起,公司正在投资临湖的房产项目,暂时没有资金相助。下次有机会合作。”

“今年物价飞涨,公司营业亏损,实在有心无力。”

“对不起,我们总裁不在。”

“董事长在度假,请您留言…”

放下电话,乐正端成脸上浮起颓败的灰色,数十个曾与乐正氏合作紧密的企业,无一援手。有些甚至在乐正氏的鼎盛时期也受过雪中送炭的帮助,此刻也形同陌路人。电话里发出“嘟——嘟——”的绝望的盲音,映着窗外瓦灰的天空,无处可逃。

“端成,怎么样?”闵敏急匆匆闯进来,看见丈夫双手抱头,一语不发,立刻面色铁青:“没有找到愿意注资的合作人?”

乐正端成没有回答。

沉默,有时是比语言更有力,也更残酷的回答。

闵敏双目睁大,瘫坐在沙发上。

一个青年大步迈了进来,剑眉英武,到底有三分世家子弟的纨绔傲慢之气。他是乐正家最小的兄弟乐正骋。“大哥,大家都来了。”

话音未落,一群男女涌了进来,个个神色焦急。得势扶摇直上时,人人都优雅高贵,一旦大祸临头,就显出了本性。

“我们康儿、锦儿在英伦念书,学费不能断。实在不行,我们夫妻会出售股份。”老三乐正秉贤的夫人余素珍说。她曾是红极一时的歌星,现在却已被岁月摧了年华。风韵犹在,红颜已衰。

“一旦长乐银行受挤兑,乐正氏其它的实业也受株连。为今之计,不如让银行宣布破产,丢卒保车。”老二乐正安建议。一旁的夫人宋伶雅倒是一言未发。她是“昭祝集团”宋氏的长女,素不多话,但显然与丈夫看法一致。

“这般时刻,‘昭祝’也袖手旁观,实在人情凉薄。”老四的夫人,A市政要的千金阮蔚小声道。偏又让所有人都听见。

“阮委员长袖善舞,神通天下,此刻也不见出手相助。”乐正安涨红脸道。

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互相迁怒于事无补,大家应齐心协力,想出对策,让乐正集团渡过难关。”乐正骋大声打破寂静。年轻人自有胆气,但毕竟少了处变的经验,说道最后一句话时,自己也似乎不确定。

“谁知道乐正氏还能不能过这一关。”闵敏惨淡挤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平素嚣张的气焰都熄成了灰。

“哼,文物展竞标成功,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阮蔚立刻落井下石。

“那倒是我的错,害了乐正氏?”闵敏怒极反笑:“你们一个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时过问过公司的经营,要不是…”

“大嫂!”余素珍轻声。她与闵敏一样是歌影出身,平时最为投机,此刻知闵敏说了得罪所有人的蠢话,急忙出来圆场。

阮蔚却不放过机会:“我们也想过问公司的经营,但大哥大嫂一手遮天,哪里有我们插足的余地?”这句话说得极重,也极有深意。

乐正端成缓缓站起来,文人气极浓的手指按在桌上,雪白无颜色:“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辞去董事长的职务,并把所有家财贴入长乐银行,虽然是杯水车薪,剩下的…”

“父亲。”

一个清冷洗月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一看那脸色,最绝情的人心中也有些难受了。半月不见,绝美玉颜清减得仿佛只剩下一双琥珀深邃的大眼睛。他的眼睛本不算十分大,但白瓷般的脸色使那两泓月光惊人的深。人人的喉咙都像被露水雾湿了,又像被刀尖挑破了,说不出话来。

“商场胜败无常,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大丈夫怎能临阵卸甲,退壁三尺?”柔倦的语意中磊磊光明、洒然坦荡。

他仿佛只在对父亲说,但每个人都听到了。人群中本来跃跃欲试的面孔,此刻都收敛了兴致。的确,乐正氏现在只是个烂摊子,就算夺权成功,是福是祸也未知。聪明人,不应在此时踩进这趟浑水。

“大家先回去,形势危急,我们自己的阵脚不能先乱,现在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能…轻言放弃。”乐正端成抬起头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不管信与不信,众人心怀己念,陆续起身告辞。

人来了,满室浮躁,暗箭明枪;人走了,心绪凌乱,前路叵测。乐正端成默默地复又坐下去,鬓角的白发尽是疲惫之色。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乐正宇,弯弯双目依然温和,他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我和云…”

闵敏仿佛被这个“云”字刺了一下,突然大叫起来:“是他!”一双喷火的眼睛蝎子一样缠住乐正云:“要不是他失踪掀起这么大风波,要不是他和赫连九洲那个变态传出丑闻,乐正氏也不会有今天!”

乐正宇温柔的脸锁上寒霜,那弯弯的笑意也消失不见。他一步上前拦在乐正云面前:“闭嘴。”

“我说错了吗?他…他就是个祸害!”

猛然,一掌掴在闵敏脸上,让她惊骇的闭上了嘴。向来高贵沉稳的丈夫,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自从相识以来,他还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你们…你们三个男人一起来欺负我这个外人。我知道,你们心里从来就没有接受过我!”她哭喊着凄厉看了乐正端成一眼,又把毒蛇般的目光投向两兄弟:“你们巴不得我有一天也遭到和你们的母亲一样的命运!”

乐正端成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内心最深处的疮疤被揭开,他简直希望自己早已经死去。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为何人总是那样残忍,会用刀剐开人入骨入血的回忆?

乐正云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颜色:“母亲,如果伤害我们能让你好过一点,你可以继续。”

闵敏如同被那柔倦的声音重重打了一拳,跌坐在地上。望向丈夫惨灰如死的面孔,悔恨惊惶的捂住了嘴。

窗外开始飘雪,似要掩埋这世间所有的悲伤和爱情…

乐正氏大楼外。

乐正宇立刻扶住那清冷如雪花的肩膀,温和的双眸难掩担忧:“云,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回去。”

乐正云摇了摇头,此刻他挺直的脊背有种无言的气势,让乐正宇也觉得陌生,但他回头时,雪花仿佛融进了他的眼中,化为千言万语。

“哥,谢谢你。”

“傻瓜。”

“二叔的建议你赞成吗?”

乐正宇沉默了一会儿:“舍弃长乐银行的方案,看似刮骨疗毒,实则截肢保命。况且前有虎狼、后有豺豹,千里之堤一旦溃口,定然一损俱损。”

两兄弟对视的眼中,默契温暖。

“那还是按我们之前的计划,去唐韵集团拜访。”

乐正云本来想说什么,但终是点头:“我去开车。”

唐韵集团三十一层。

“总裁,”赫连九洲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刷出一条锐利向上的箭头:“你如果希望唐韵的发展有这样向上的力量,就不该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的确,常人看见困厄,勇者看见挑战。你的策划很有吸引力。”李恒远转动着手中的笔,狐狸样狡黠的眼中阴晴难测:“同时,也很有风险。”

“你不敢?”赫连九洲冷笑一声,眯起美目。

“我年纪大了,很多东西不吃了,包括激将法,包括…高风险的计划。”李恒远道:“你的兼职项目结束了,我再无筹码邀请你,你也可以过回学生的自由生活。秘书会将工资和项目分红打到你的账户上,一切到此结束。”

“我的字典里没有‘结束’,只有‘放弃’。”赫连九洲抬起骄傲的下颚。

“可你说服不了我。”

“我在唐韵继续工作。”

“这不是一回事。”李恒远唇角勾起一条高深的曲线:“况且,你现在的加盟,未必会给唐韵带来正效益。”

这个人说话总是如此一针见血。世上大多数坏人都善掩饰,就像大多数夜行者都善蒙面,但李恒远不。他以商人的冷血手段为荣,从不伪善避讳。

“没有商量的余地?”

“除非你给我一个无风险的计划。”

九洲深吸一口气,气氛冷凝了很久。李恒远突然说:“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接受融资乐正氏的策划案。”

“什么事?”九洲站了起来。

“融资计划成功,你拿项目分红;融资计划失败,你任我处置。”

九洲毫不犹豫的回答:“成交。”

“你毕竟年轻,年轻人有时难免太过自信。”

赫连九洲笑起来,窗外合着大雪的日光点燃了她的眼眸,也点亮了整间办公室:“我不是自信,而是有胜出的把握。”

“你为何要如此帮助乐正氏?”

“义之所在。”赫连九洲转身。

一楼。

九洲走出电梯,旁边的另一座电梯正好缓缓关上。电梯里,乐正宇不无担心的问身旁的人:“还好吧?”

乐正云点头。

电梯停在三十一楼,秘书小姐将两人领进一间办公室。

“欢迎!”李恒远热情的出迎,同时打量着他们。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乐正云颇憔悴的面容上,却仍侵略般的美丽着,除了他本人没有察觉,任何人都无法忽略。而乐正宇俊秀高贵,弯弯双目温煦照人。这种美是没有侵略性的,或者说,恰恰是令人亲近的。

“我们这次来,是想向李先生建议一个策划案。”乐正宇忘了乐正云一眼,见他眼神清明肯定,便开口。

“是融资长乐银行和千岛湖梦的策划吗?”李恒远将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他:“我这里恰好也有一份。”

乐正宇不由得惊诧,接过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