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花萌动,青碧四溢。蛰伏了一冬的甲壳虫慢吞吞爬上藤萝树。三五成群的鸟儿啄着树叶上的露水。教室里,一个女生托腮望着窗外,参差不齐的黑发刚刚过耳,发梢逗留在红白相间的运动服衣领上,颈项修长,象牙肤色,明艳而清爽。

春风吹过她半长的发丝,把一道风景裁剪得灵动,阳光则将那影子映在窗玻璃上。

“九洲,你的课堂笔记抄了没?”一个平头男生问。

“…”不动。

“九洲同学?”

“…”不动。

“赫连九洲!”平头大喊一声。

看风景的头回了过来,一脸迷惑:“…什么事?”明眸若水,颊映朝阳。

平头怔了片刻,摸摸头:“哎…没想到你做回女生的样子,这么漂亮。”

九洲白了他一眼:“无聊。”继续懒懒地看风景。平头男望望那专注的后脑勺,又望望桌上雪白无一点墨迹的笔记本,无力的放弃了找牛问琴的打算。

放学铃响起。

收起空空的笔记本,空空的脑袋,和装满风景的眼睛,赫连九洲跨上她的单车,向校门口骑去。

唉,春风裁出山长水阔,群峦如黛,恰似那人眉间的倦色,顾盼的意韵。几个月不见,思念简直如同冬眠醒来的昆虫,有使不完的精力,无一刻安静过。

九洲懒懒地骑着单车。

人流中,突然隐现出一个熟悉的背影。

“乐正云!”九洲猛蹬了几下车,一把拉过那人手臂。

一张脸转过身来:“九…九洲同学?”被吓坏的清丽女生楚楚可怜的瞅着赫连九洲,不敢动弹。

“对不起。”惊喜顿时化为失望,九洲默默松开手。

单车骑到校门后的小路上。静谧中有些吵声。“别想跑!”“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打!”

“住手!”一声呵斥。

几个混混回过头来,看见骑着单车的少女,气焰顿时矮了一截。

赫连九洲单脚撑地,一只手闲闲指着他们:“说你们呢,愣着干什么?”

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乖乖后撤包围圈。

随着人影后退,一头洋娃娃般的卷发露了出来。被围攻的小女生脸上沾满灰,发卡也落在地上,低着头不敢正视九洲。

“宁晓芸?”九洲诧异的皱起眉,正待开口,宁晓芸却自己用力挤出包围圈,跑开了。

九洲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人。

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又认错人了。

那种让空气都慵倦起来的美,让人心微甜微酸到痛的美,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乐正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跳下单车来,扶起地上白衣的人。眼中危险的余光瞟向旁边,几个混混立刻拔腿逃跑。

“没事的。”乐正云掸掸身上的灰尘,似乎也顺手掸掉了她心中的疑惑。

“让我看看!”九洲拉住那略显僵硬的右腿,对方微微挣脱,却怎敌赫连九洲的力气?

裤脚被卷起,冰肌雪肤上一块淤青红肿赫然醒目。九洲倒吸了一口冷气,狠狠道:“有没有看清刚才那几个人的来路?”

“没有。”乐正云腼腆的把裤脚放下,微红了双颊。

九洲痴痴的看着他,脸也不知不觉红透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梧桐树叶在春风中轻轻弹奏。

两人对面而立,脸都红着。一抹雪中桃花,一页湖面新阳,似有千言万语,但谁都不忍先开口打破这静谧温馨。

——轰!

突然,一声巨响让赫连九洲回过神来。原来,是单车倒了!她连忙将车扶起,想了又想,终于还是不自然的说:“要不要…去我家擦药酒?”

十四、问君风华

天光云影,清风徘徊。

单车载着两人穿行在盎然的春光中,水波潋滟,山色葱郁,刚被摔过的车发出不情愿的“咔——咔——”声,哼哼唧唧地向前爬着。

“何其有幸,两次坐在这辆车上。”乐正云安抚般的轻轻拍了拍车架。

“大相径庭。上次是我撞你,这次却是我帮你。”九洲感到身后的气息带着好闻的味道,声音不禁越来越低。那人的发丝被风吹起擦到背心,撩起心湖涟漪重重复复。

“那,我们在这辆车上扯平了。”

单车回应一般发出更响的“呼——噜呼——噜”声。

“这车怎么直打呼噜?——”九洲皱眉还没说完,一阵链条摩擦的声音,车子左右歪斜。

“啊…车子的平衡坏了!…刹车也不灵啦!”九洲大声道:“抓紧后座,不要放手!”

说话间,赫连九洲感到腰间一暖,她的运动服被抓紧了。

温暖的手指,抓紧的仿佛不是她的外套,而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九洲心神顿时分岔,车子朝路边的水沟冲去——

匡当!可怜的单车一头载进水沟,车轮悬空飞转。

“唔…”九洲揉揉被摔痛的头,低头轻轻推了推身上的乐正云:“还好吧?”原来,刚才惊险的时刻,赫连九洲的从小学习的武术派上了用场!她抱住乐正云从车上跃起,但因为两个人的重量太重,落地的姿势…吔,不那么潇洒。

乐正云的脸趴在她胸口,没有动。

九洲猛地惊坐起来扳起他的肩膀,却见那人睫毛下一双眸子正微笑的看着自己。

“赫!你吓唬我!”

“我在听你的心跳声。”乐正云为她取下头发上的一根草叶,柔声说:“你的心跳得很快。”

赫连九洲连耳根都红透了,她嘟嚅道:“你也试试从失控的单车上跳下来,看你的心跳得快不快!”

那人只是含笑看着她,仿佛纵容着她的欲盖弥彰。他很少笑,因为那笑实在是太动人心扉、扣人心弦,赫连九洲痴痴的看着,觉得,为了世间少一些沉鱼和落雁,他还是不笑的好。

“单车也没了。”赫连九洲苦恼的四顾,好在离家已经不远:“要不,我背你吧。”

雅苑社区。

“谁啊?”李杜易叼着一只棒棒糖,懒洋洋的打开门,双眼顿时瞪大。

赫连九洲背着乐正云,汗流浃背的站在门口。

“还不让我们进去?”九洲咬牙切齿的望着娃娃脸上没有一丝汗的额头和刚睡醒的眼睛。

“啊…快…快进来。”李杜易一见到乐正云的脸,舌头就不听大脑指挥。

赫连九洲将乐正云放在她房间的沙发上,松了口气,抓起床头的一杯凉水灌了下去。

“喝凉水要慢些。”乐正云怜爱的拢了拢她鬓角湿漉漉的发丝。

“嗯…”九洲含糊不清的答着,转眼已经把一大杯水消灭了。李杜易抱着药箱冲进房里来,问:“需要我帮忙吗?”

九洲皱了皱眉,将他拉到门口,悄声警告:“我说了,不要再打乐正云的主意。”

“为什么?”李杜易脸上凝出少有的认真和执着:“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赫连九洲望了沙发上的乐正云一眼,见对方静静的不置可否,只有敲了李杜易一记栗子:“只要你相信我。”

“这样说来,你也没有理由。我决不会放弃。”李杜易不服气的还要往里面挤,九洲已“嘭”的关上门!同时朝门外道:“如果你敢偷听,我保证你一整年不敢坐有靠背的椅子。”

只剩下两个人了,室内的空气一时有些沉默。

“小易对你痴心不改,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乐正云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做回原来的自己?”九洲灼灼逼人。

乐正云淡淡的摇头:“我自幼身体不好,听算命先生说,扮成女孩才好养。”

“鬼话!”九洲斜挑起秀长的眉,面有愠色:“扮女孩扮到十八岁也够了。你编理由不妨编个高明些的。”

乐正云又沉默了。

“我诚恳相问,你如此别扭,难道要——我严刑逼供吗?”原来,她已经开始往伤处擦药水。

乐正云一言不发。九洲不满的抬头一望,正对上那双眸——水光潋滟。

刚才还理直气壮逼供的九洲顿时慌了,慌乱中又碰到药瓶,一阵叮叮当当。仿佛有细绳在心尖一扯,她本能的心乱。

“对不起,伤口有些疼痛。”乐正云再开口时,眼中已经没有了那种波光之色。金色夕阳染上了他的侧脸,似亿万星辰同时荡漾在水中。

门铃突然急促的响起来。

九洲前去开门,不禁意外。

门口,李恒远脸上一丝笑纹也不见,双手交叉紧握:“文物展的电子防盗监测系统,全部在一夜之间被破坏。”

唐韵的流动资金甚至部分固定资产都用于抵押获取银行贷款,融资乐正氏的项目。这次合作,是唐韵押出身家的一次赌博——

赌赫连九洲的信心,也赌李恒远的眼光。

大举攻城时后方失火,乃兵家之大忌。

“展馆的安全技术世界顶尖,怎么会轻易为人所破?”

“轻易?这个词用得好。从外观来看,展馆无一损坏,甚至连声控大门也完好无损。但设备关键部分被毁坏——对方就像在玩一个游戏。不留痕迹的给我们致命的一击。”李恒远眯起眼,狐狸般的嗅觉察出了危险的味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事故,在整个巧合的背后,仿佛有一个缜密的局。

乐正云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受伤的腿有些踉跄,但神色清定沉着:“带我去看看设备。”

展馆古雅端方,九曲回廊。

“是无人值守的SCADA?”乐正云只扫视了一眼墙壁,问。

“不错。”李恒远眼前一亮。

“能对周围温度、湿度以及震动进行全方位监控,是套不错的分布数据采集监控。”乐正云停下脚步:“李先生,能否打开机房计算机,请技术工程师带设备图纸来一趟?”

李恒远立刻吩咐左右:“让许技师过来,带上详细图纸与说明。”

从计算机局域网开始检查起,到各台设备内部硬件,整整五个小时,乐正云一刻也没有停过。长发遮住那晶莹剔透的面孔,汗水浸湿了雪白的衣衫。

“…对。依设备的毁坏程度,要真正找到问题,至少需要两周的检测时间。”许技师如实向李恒远汇报。他的专业知识告诉他,乐正云正在做的工作是徒劳。

李恒远眉头拧紧:“等等吧。”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许技师摇摇头:“总裁,不可能的。我们不如…”

“总…总裁!”助理工程师小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设备修好了!”

李恒远和赫连九洲同时站起!

“主控线路正常。”

“元器件正常运行…”

“各端口恢复工作。”

“红外线功能启动”…

许技师接过一叠叠检测报告,推推厚厚的眼睛:“这…简直是奇迹!”

额上一层薄汗,使乐正云的面容看上去更为透明,他正要站起身来,久蹲的伤腿却突然一软。“云——!”九洲及时的扶住他,把他搀到一旁的凳子上。

“谢谢你。”李恒远凝视那素白的面庞,神情欣赏中掺几分复杂。

乐正云摇头。

几许疲倦,也在九洲惊喜的笑容里融去。

“累不累?”九洲在他面前蹲下,关心的问。

“还好。”乐正云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是怎么做到的?”赫连九洲终于忍不住好奇。

“我大学主修电子自动化,略有心得。”乐正云密密的睫毛合了合,仿佛这问题只是空气中一抹蛛丝,被鸦翅轻轻扇去。

略有心得?!在青都,他也是一人破解了监控机关一百三十九处。平和的眼波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神奇?顿了顿,赫连九洲却不再追问。

李恒远招来左右,手势挥出算计的味道:“无论是哪里的有心者破坏了设备,今晚,我们都来一个瓮中捉鳖!”

夜深了。

几声零星虫鸣,一束皎白月影。

凌晨三点,仍并无半点动静,赫连九洲的耐心也消耗了大半。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头沉沉的钓起鱼来。朦胧中磕到了什么东西,暖暖的,有好闻的清淡气息。她渐渐入梦。

梦里星光如水。有人在哭,哭泣的模样分外令人揪心,眼泪一颗颗似流星坠入她的胸口发烫。耳边嘈嘈杂杂,数不清的脚步声混乱来去。

“九洲。”有人在叫她。

九洲不情愿的睁开眼,一时分不清声音来自现实还是梦中。

随即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温暖的手背上,爪子还章鱼般搂着一握清瘦的腰。脸旁…莹白的手背上面,一些湿湿的东西…是——口水?!

“呀!”腾地坐起来,赫连九洲满脸通红:“我…我…”

她一连说了两个我字,半是因为那一溜口水实在尴尬,半是因为刚刚睡醒,头脑还未清楚,一时之间伶牙俐齿都不知落到了何处。恐怕赫连九洲一辈子红脸的次数,也不及这几日来的多。

乐正云极周到的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平和的说:“不出李先生所料,盗物者大意而至,触动了远红外监控bookbao~ 书~包~网设备,已经被抓住。”

等那一阵脸红过去,九洲才慢吞吞走上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去看看情形吧。”

“嗯。”那人侧面泛出珍珠般的色泽,灯下更胜清隽,宛转流光。

漆黑的湖面上。

一辆豪华游轮乘风破浪,月光下船侧排出银雪数丈。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女人神色慌张的挤进最里一间小室。

沉默在黑暗中的男人吐了一口烟圈,冷笑:“你来了?”

这里奢华铺张,气氛却给人阴沈之感。

“我已经将李恒远推到了悬崖峭壁上。”姚大海又深吸一口烟,十分享受:“我们的合作,只差最后一步。”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的眼睛既怨毒,又惶恐:“‘千岛湖梦’项目牵扯到乐正氏,你做事手段太绝,我无法相信你。”

姚大海站起来,将一口烟圈缓缓吐在她脸上:“乐正夫人,我不得不提醒你,你那两个继子早就猜忌排挤你,你在乐正氏已经被孤立。只有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不信我,恐怕也无人可信——”

他凑到她耳边,语气放得更低更冷:“更不要忘了,李恒远是只老狐狸。他恐怕已经意识到了四周的陷阱。只要给他一线生路,他就会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设了这么多年的捕兽夹子,就前功尽弃。”

汗水晕开了闵敏脸上的浓妆,黑色眼线沾在眼睑下方,看上去形如鬼魅:“无论如何,你不能动乐正氏。”

“放心。”姚大海狞笑:“只要你把文件给我,我保证将一切处理得尽善尽美。”

十五、茉莉旧影

乐正氏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