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颖见黛玉不住拿关切且焦急的目光瞧弘历,似是想问他缘何会这会子出现在这里?偏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因笑问他道:“今儿个不早朝的吗?不怕一会子皇上说你?”

弘历见问,亦笑道:“皇阿玛怜我这一阵儿办差辛苦,尤其昨儿夜里更是通宵不曾合眼,因与了我三日假期。我想着林妹妹恐犹在生我气,一出宫便骑马过来了。”

闻言黛玉方知他这一阵儿的辛苦,实在比刚才他所说的犹甚了十倍,心里不由又酸又甜,只不好表露出来罢了。

正说着,弘历忽然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儿,竟忘记今儿个还与林妹妹带了礼物来了。”说着向外面扬声吩咐道:“请进来罢。”

黛玉听得又有礼物要送与她,忙摆手推辞道:“我在伯母家色色皆是俱全的,何苦又劳明伤财的与我搜罗礼物去?”

弘历不由笑道:“要说这件礼物,虽则十分特别,却并未花费我什么,保管妹妹瞧了喜欢,往后亦会少好些寂寞呢。”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人自丫头打起的湘帘后面走了进来,黛玉一见,霎时是又惊又喜,因失声叫道:“英莲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进来之人不是别个,正是自抵达京城那日,便与黛玉一行分道扬镳了的英莲,只不过此时的她,不独穿着打扮已与先前有如云泥,气色亦好了许多,尤其微微隆起的小腹与俏丽脸庞上满足的笑容,更是在生动的说明着如今的她,生活得到底有多么幸福!

“姑娘一向儿身上好?”英莲见了黛玉,亦是喜之不尽,忙拉过黛玉的手,笑道,“我与相公都好生记挂您呢。原本前儿自贝勒爷处得知了您的音信后,我便想登门拜会姑娘的,偏相公又因公务繁忙,抽不出空陪我来,我待要自个儿来罢,他又不放心,因此便耽搁至今儿个他得了空方来。”

自她的话里,黛玉听出来她夫妇俩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因笑问道:“如今冯公子却是在哪里高就?听姐姐说来,倒像是进了衙门?恭喜恭喜。”一面拉了她与墨颖沁灵介绍,又拉了她至榻上坐下,令丫头奉了茶来,方叙起别后的寒温与经历来。

原来当日与黛玉一行分别后,弘历便命方野带了冯渊英莲夫妇,至自己在西门的一处宅子里,向二人表明了自个儿的身份,并问冯渊愿意不愿意随着自己办差?--对冯渊的学识及人品,弘历已自于应天府和沿途的相处下来,了解得十分清楚了,因此早早儿便存了心要将其收为己用,一来能为自己添上一个好帮手,再则亦可提携他夫妇俩一把。

乍一闻得弘历的真实身份,夫妇俩都唬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便一叠声儿说愿意追随弘历,旋即方野便将二人安置在了那处宅子上,并命其安心等候弘历打发人来传。

不想这一等,便是足足三个月--此前夫妇俩并不曾知晓弘历被雍正帝下旨禁足之事,就在夫妇俩的耐心快要消失殆尽之时,他们终于等来了弘历的驾临,亦等来了冯渊被弘历安置进户部作员外郎的好消息,只不过如今两方人已不再是朋友关系,而成了主仆关系了,幸得于冯渊英莲这样的汉人来讲,能靠上四贝勒,做得他的门下,无异是天大的喜事了,因此一时倒也皆大欢喜。

两人正说得热乎,忽然弘历在一旁道:“我这会子还要回府去梳洗一番,换件衣衫,因此只能过会子再来瞧妹妹了,妹妹竟与冯夫人好好儿叙叙旧,等着我回来罢。”

黛玉听说,不由红了脸,啐道:“谁让你来瞧,正经回府里睡上一日,解解乏罢。难道明儿来瞧,就瞧不见了?”说着复又与英莲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弘历见黛玉虽没有好脸子,却分明是在说着关心自己的话儿,心里喜悦不已,又不厌其烦的叮嘱了一大番话儿,又说与她倘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打发人去四贝勒府告知来贵儿后,方恋恋不舍的走了。

这里英莲又与黛玉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在守在外面的自家丫头的再四催促下,又记挂着冯渊还等在外面,依依不舍的辞别黛玉去了。

黛玉直送到潇湘馆外,又说与她:“明儿闲了,只管来。”方令紫鹃雪雁亲自送了出去,不在话下。

回至潇湘馆,就见墨颖与沁灵正与富察福晋房里的两个丫头说话,瞧得黛玉回来,二人都笑道:“妹妹那外祖母与贾府的二太太这会子已来了,咱们快些过去罢。”说着回头命众奶娘丫头拿了早已打点好的行李包袱,便不由分说拉了黛玉,一径往前面去了。

一时到得前厅,果见贾母与王夫人俱已坐在椅子上,正由周嬷嬷陪着吃茶。凤姐儿与尤氏则分别侍立在二人身后。至于富察福晋,则因昨儿夜里墨颖与沁灵已告知过她两个的计划,心里十分赞同,早早儿便坐车去钮钴禄家摸骨牌去了。

瞧得黛玉出来,贾母霎时便红了眼圈,因就着凤姐儿的手起来,颤巍巍行至黛玉面前,拉过她的手,只来得及说一句:“我的玉儿,外祖母到底又见着你了。”便已是泪如雨下。

黛玉被她分不清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假意的眼泪弄得很不自在,因不着痕迹抽回自己的手,又令紫鹃扶了她回椅子上坐好,方淡笑着见礼问候:“外祖母这一阵儿可安好?”

贾母见黛玉神色言语间都透着一股子疏离,心里一“咯噔”,面上却是越发泪流不止,“自你离去后,外祖母一直好生记挂,深悔当日那般便允了你离开,我心里自是又惊又喜,因此今儿个便来接你回家了。”却是绝口不提之前曾打发了凤姐儿等人来接过两次之事,倒像是今儿个才是她们第一次来接,而黛玉亦不曾说过那些严词拒绝的话来一般。

说罢也不待黛玉发话,贾母又转头笑着吩咐紫鹃道:“还不与你姑娘收拾包袱去?”

紫鹃听说,犹豫了一瞬,到底一动亦未动,只拿眼瞧黛玉。虽则昨儿夜里对墨颖沁灵要一同回贾府之事十分称愿,如今的她,眼里心里却只有黛玉一个主子而已,因此贾母这个昔日旧主的话,对于她来讲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了。

见紫鹃已然不听自己使唤了,贾母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但转瞬即逝,忙又笑向黛玉道:“玉儿,可是行李包袱尚未打点妥当?不相干的,咱们多等一会子亦无碍的,这会子你便让她们回屋收拾去罢,外祖母整好儿与你说一会子体己话呢。”

黛玉见贾母竟这般若无其事便替自己安排好了,心里不豫,因淡淡道:“回外祖母,玉儿并无打算再回外祖母家去住,因此外祖母还请回罢。”虽则昨儿夜里她并未制止墨颖与沁灵收拾包袱和低声嘀咕,实则她的心里却是并未打算过要回贾府去的,毕竟此事最终的决定权,是在她手里。

不想话音刚落,忽然就听得墨颖与沁灵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贾老太君,三妹妹之所以不愿与你回去,实在是因她心里舍不得咱们两位姐姐罢了。”说着就见墨颖与沁灵被一众奶娘丫头簇拥着,笑意盈盈的进来了。

当日富察福晋邀贾府众人上门赏菊花那一回,贾母已认得她两个,昨儿更是听凤姐儿回了宝钗吃了她两个亏之事,知道她两个年纪虽小,身份却尊贵,心眼又多,是头一个惹不得的,因忙起身赔笑问好道:“见过二位格格。”

一语未了,就见墨颖已一阵风似的卷到了贾母跟前,一面伸手扶她坐下,一面笑道:“老太君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三妹妹的外祖母,也便是我们俩的长辈了,那有长辈与晚辈见礼的理儿?您哪,只拿我们两个当三妹妹一样,是您的孙女,也就罢了。”

沁灵亦在一旁笑着附和道:“大姐姐说的很是,三妹妹的外祖母,亦即是咱们的外祖母了。”说着又娇笑着叽叽咕咕说了一大篇话,很快便哄得贾母喜悦不已,心里亦认定了昨儿必定是宝钗行为太过,才会惹得她两个勃然大怒的,不然这样两个知书达理、玉雪似的可爱孩子,岂会命人打她?商人家的孩子,到底礼仪气度上欠缺了一些啊!

两人一唱一和的表演,独不让昨儿曾见识过二人不假辞色样儿的凤姐儿大吃一惊,便是连黛玉亦瞧得一头的雾水。

正纳罕时,忽然又听墨颖道:“老太君不知道,三妹妹这会子之所以不愿意与您回去,实在是因为心里舍不得咱们两个,怕明儿要见面不易;而咱们两个呢,亦是万分舍不得她离去。因此刚才我与二妹妹已想好,既然咱们三个彼此都舍不得分离,而老太君府上又都盼着三妹妹能回去,倒不如就让我们两个与三妹妹一块儿回您府上,小住一段时间,未知老太君欢迎不欢迎咱们两个呢?”

闻言贾母与王夫人对视一眼,皆是暗喜在心底,这林丫头尚未被接回贾府,已经为她们带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明儿真要回去住下了,岂不是会与她们带来更多尊贵的客人?因忙不迭点头应道:“两位格格能驾临敝府,实在是敝府莫大的荣幸,老身又岂有不欢迎之理?”

一旁黛玉见事情竟忽然发展至了如此地步,急忙便要开口阻止,却不料墨颖与沁灵不待她开口,便已打发了王嬷嬷与紫鹃几个回潇湘馆去收拾东西,又不住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包袱都已收拾妥了,何不当是去散散闷儿”、“便是妹妹不去,咱们两个亦必去的”等语,说得黛玉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默许了。

贾母见黛玉终于点头答应要与自己回去了,心里喜之不尽,忙打发了凤姐儿先坐车回去,与黛玉几个收拾屋子,再整治好接风席面等着她们到家,不在话下。

一时王嬷嬷与紫鹃雪雁收拾好了黛玉的行李包袱出来,三人忙又辞了周嬷嬷,又请她千万记得只会富察福晋一声,方随着贾母等人,一径出了富察府的二门,上了贾府早已准备好的一辆空着的翠盖珠璎八宝车。

瞧得她三个已安坐在车内了,贾母与王夫人尤氏忙就着婆子的手,上了各自的轿子,领头周瑞家的正要吩咐动身,忽然又听车内墨颖道:“等一下。”

慌得周瑞家的忙小跑着过来,恭声道:“格格有何吩咐?”

墨颖笑道:“不过是有几句话儿要与我家里人吩咐罢了。”说着冲一旁几个钮钴禄家的婆子丫头道:“回去告诉福晋,就说我随两位妹妹去荣国府小住几日,明儿千万记得时常打发人送我爱吃的那几样糕点来;再有就是,千万记得将小雪送过来,明儿指不定要用上它;还有昨儿夜里我吩咐准备的东西,可记牢了?”家人忙一一应了。

一旁沁灵亦如法炮制,对着自家的下人们好一通吩咐后,方放下了车帘子。

底下周瑞家的方小跑至前面,吩咐众人动了身,一径往荣国府去了。

第四十五章 施小计王氏失体面

却说墨颖与沁灵黛玉三个坐了贾府的马车,随了前边儿贾母及王夫人几个的轿子,不多一会儿便已到得荣府大门前。

因着有凤姐儿先一步回来打点安排,故大门外守门的门子小厮一律回避了,另换了凤姐儿与李纨妯娌两个,亲自领了三春姊妹及今儿却被三春苦留住了的湘云,并众丫头婆子候在门外。

远远儿的瞧见车轿过来了,凤姐儿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也不先去扶了贾母及王夫人,反是径自去到后面儿黛玉三人的马车旁,亲自伸手小心翼翼扶了她三个下来,方引着去到前面儿,与彼时已被丫头们扶下了轿的贾母王夫人一道,说笑着往贾母的上房荣庆堂方向去了。

一时到得荣庆堂,就见屋子中央早已摆好了几桌上好的席面儿,其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地下则是乌压压一屋子的人伺立着。

大伙儿寒暄一阵儿,分宾主坐了,先有丫头端过两盘子茶来,大家吃毕,方调停起入席的座次来。

凤姐儿素来是个乖觉人,今见墨颖与沁灵屈尊驾临,也顾不得如往日般只一味儿围着贾母转了,而是只顾殷勤的招呼着二人坐上席。

不着痕迹扫了在座众人一眼,墨颖忽然笑得一脸的谦逊,“二嫂子太过客气了,我们两个既与三妹妹是姊妹,这里自然亦如同自己家里一般,嫂子竟不要拿咱们当外人才好呢。”

说着又笑向贾母道:“虽则论起尊卑来,原该由我二人居上座,但只今儿个咱们竟不论尊卑,只论长幼的好,因此还是老太君坐上座才好呢。”一面儿又示意沁灵上前,与之一左一右,亲自去扶贾母。

那贾母先还再四不肯,只说是尊卑有别,后实在拗不过二人在旁你一句我一句的劝,又见她两个皆如此谦逊守礼,方告罪坐了,忙又赞叹道:“怪道人常说‘礼出大家’,今儿个见了二位格格的行事做派,我方知此言非虚呀!”

王夫人忙笑着接道:“老太太说的有理。依媳妇儿看,很该让咱们家的女孩儿们都来习学习学两位格格的行事做派的,这样儿的言传身教,岂不比教引嬷嬷们照本宣科的教导好上百十倍?”说着也不待贾母发话儿,她忽然转头吩咐身后周瑞家的道:“怎么不请姨太太与宝姑娘过来?今儿个难得人齐全,又有两位格格驾临,很该请了她们过来乐和乐和的。”

周瑞家的听说,忙应了一声“是”,便带着两个媳妇,掀帘出去了。

这里贾母方不冷不热说了一句:“咱们家的女孩儿不已都在这里了?”王夫人闻言,忙低下头去,一声儿不言语。

贾母见了,便转过头去,复又与墨颖沁灵几个说笑起来。

未几,就见周瑞家的与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亦即王夫人之同胞妹子,薛蟠与宝钗之母薛姨妈,并一身半新不旧素色衣衫、头上只随意挽了一个髻儿,瞧着气色不甚好的宝钗进来了。

母女二人一进来,便先向贾母请了安,又满脸堆笑、谦逊恭敬的向墨颖沁灵二人问了好,方至王夫人一席上,挨着她坐下了。

见宝钗昨儿才吃了自个儿的亏,这会子却已经可以言笑晏晏的向自己二人请安问好,竟好似昨儿压根儿未曾被二人惩斥过,墨颖与沁灵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了一番计较,看来这个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儿,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心机啊,她们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一时吃毕,黛玉实在摸不准墨颖与沁灵意欲如何整治王夫人等,因想趁没人时私下问问,遂推说倦了,想先歇息一会子。

贾母闻言,偏头问凤姐儿道:“雪浪阁可洒扫收拾妥了?”

凤姐儿忙回道:“已经收拾打点妥了,二位格格和林妹妹随时可以回屋去歇息。”

“很好。”贾母点头,又道:“既如此,你亲自走一趟,送你妹妹们回屋去罢。另外再多派几个人过去伺候,千万不可怠慢了她几个。”

听得她这么说,墨颖不由暗自冷笑起来,不知不觉间,贾母已将她和沁灵唤作了凤姐儿的“姐妹们”,落在不知情之人眼里,还真会以为她们与贾府有什么关系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但只她也不想一想,凭她贾府的门第出身,也是配与她们两个这般攀亲的?!若不是为了替黛玉出一口气儿,此生她们都是不可能登贾府大门一步是!

一行人逶迤着回至雪浪阁,又婉言打发了凤姐儿离去后,黛玉方问墨颖道:“大姐姐到底意欲如何?好歹先知会妹妹一声儿,让妹妹心里也有个底儿。”

“很不与妹妹相干。”一面摆手,墨颖一面坏笑:“妹妹只管好生看几日戏,再与你记挂着的那几位姊妹叙叙旧即可。”说完拉了沁灵,里里外外将雪浪阁瞧了一遍,方齐齐赞道:“这屋子却好,满室的书香清朗之气儿,不愧是妹妹曾住过的,那里像才刚那间屋子,虽则瞧着奢华无比,却也俗气无比。”

闻言黛玉不由好笑,正欲说话儿,忽然小丫头子进来道:“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云姑娘来了。”

黛玉听说,忙道:“快快请进来。”

一旁墨颖沁灵听说,因向她道:“咱们还是回避了的好,一来她们见了咱们,必定不自在,有什么体己话儿亦不好与你讲了;二来咱们亦不想与她们有过多牵连。”“免得明儿整起人来还要有所顾忌。”——当然这后一句话儿二人都有志一同的没有说出来,她们可不像黛玉,厌恶的只是这府里个别的人,对其他人还是有感情的,她们所厌恶的,是曾欺负过黛玉的整个儿荣国府!

“既如此,紫鹃,就由你带二位姐姐进屋去,并伺候在侧罢。”黛玉一想倒也有理,因吩咐紫鹃道。

不想话音刚落,就见墨颖摆手道:“紫鹃还是留下与妹妹使唤罢,倒是让雪雁雪鸢两姐妹伺候咱们的好。”说着拉了沁灵,带着雪雁姊妹俩,便往内室去了。

黛玉瞧了心里虽纳罕,倒也并未多想,只命紫鹃去烹好茶来。

少时,就见三春并湘云逶迤着进来了。黛玉忙笑着迎上去,彼此问安见礼过了,方依次坐了吃茶说话儿。

说话间,黛玉见湘云一直拿充满感情的目光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件儿摆设,方忆起如今她并不住雪浪阁了,因问道:“云妹妹,如今你又住哪里呢?”

湘云强自展颜一笑,道:“原本老太太是让我继续住在这里的,但只这里的每一件儿物事,都会让我想起来先前与姐姐在一起的情形,因此我回了老太太,搬去与二姐姐她们一块儿住了。”说着眼里已氤氲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闻言黛玉便知湘云确确是真心实意记挂着自己,心里不由一酸,因强笑着道:“那今儿个我回来了,你要不要再回来一块儿住?我也一直好生记挂你呢。”

一语未了,就见湘云脸上攸地浮现出一抹惊喜,但旋即又摇头道:“姐姐这里原就不大,如今又有二位格格在,我再住进来,只怕连转身的空隙都没有了;况我今儿个本是欲家去的,乃因问得二嫂嫂回来说姐姐过会子便到方留了下来,过几日仍旧家去的,何苦再搬来搬去的费事儿?竟仍与二姐姐她们一块儿罢。”

听她说完,黛玉沉吟了一瞬,方道:“也罢,横竖这几日我是定然在的,咱们姊妹亦可借这几日功夫,好生聚上一聚。”

正说着,忽然两个婆子进来笑道:“姨太太与宝姑娘那边儿打发人送了两盆子花儿来,说是一盆儿叫‘绿牡丹’,另一盆儿则叫什么‘十几个学士’的,奴才虽不懂花儿,瞧着亦是极好的,果然宝姑娘是个有心的…”

话音未落,已被惜春冷笑着打断:“有心没心也是你们说了算的?不过得了两个酒钱儿,便忘记自己是谁了,既如此,明儿便跟着她去罢!”

两个婆子听说,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说。

半响,还是黛玉淡声儿道:“让她们抬回去罢,就说一来我与薛姑娘无亲无故的,二来俗语说的好‘无功不受禄’,因此消受不起如此矜贵的花儿,”薛家倒真是大手笔呢,连十八学士与绿牡丹都找来了,其居心实在让人不生疑也难啊!

两个婆子听说,忙不迭应罢,方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这里探春方与惜春道:“才刚四妹妹何苦与两个奴才一般见识?姨妈与宝姐姐到底是自家亲戚,倘传回她们的耳朵里,明儿见了面,岂不彼此尴尬?”

“自家亲戚?”惜春听说,复又冷笑道:“三姐姐这话儿说得可笑,多早晚她们是‘自家亲戚’了?她们不过是太太的娘家的亲戚,与三姐姐你尚且算不得亲戚,何况与我呢?往后还请三姐姐休要再提及这话儿才是!”

一席话儿说的探春脸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偏又找不到话儿来反驳,只得向黛玉说了一句:“我身子有些儿不适,就先回屋去了。”便赌气儿告辞出去了。

彼时惜春意识到自己竟无意戳到了探春的心头伤,心里自悔失言,觉着很没意思,亦跟着告辞去了。余下迎春与湘云见她两个忽然闹别扭,少不得要她两个去调停一二,遂只再坐了片刻,便亦出去了。于是才刚还热闹不已的雪浪阁,霎时便清净了不少。

无奈黛玉只得往内室去找墨颖沁灵说话儿,不想才一掀开内室的帘子,就见她两个与雪雁雪鸢四个脑袋凑成一圈儿,正低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间或还发出两声“哦呵呵呵”的笑声儿,直将黛玉都笑得心里没来由的发麻了,因轻声儿问道:“你们在作什么呢?”

乍一闻得她的声音,四人都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便都惊魂甫定的拍起自己的胸口来,那沁灵犹嗔道:“三妹妹走路竟没有声音的吗?”

闻言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道:“分明是你们在背着我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倒先怪起我来了。”

墨颖听说,忙笑着反问道:“你就知道咱们做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儿了?反正你只等着天黑后看好戏便罢了。”说着便又与她三个凑在一块儿,开始计算起还有多会儿天才会黑来。

好容易熬至擦黑,便有鸳鸯琥珀两个亲自来请众人去前面儿用晚饭,说是邢王二夫人的东道,墨颖听说,先便问道:“都有哪些人要坐席?”

鸳鸯见问,忙赔笑着恭声儿道:“回格格,除过二位老爷和几位爷们儿,府里所有主子们都要坐席的。”

“既如此,咱们紧着过去罢,别让大伙儿等久了才好。”与沁灵交换了一下儿眼色,墨颖含笑说道,说着一手拉了沁灵,一手拉了黛玉便大步往前面儿去。

黛玉因回头叫紫鹃雪雁几个随身伺候,那沁灵忙笑道:“老太君屋里还能少得了丫头伺候?竟赶紧过去罢。”一面说一面拉了便走。

一时到得贾母的上房,果见众人已候在那里,大伙儿按午饭时的次序坐了,便说笑着吃喝起来。

满屋子最喜悦的当数宝玉了,今儿个他不独见得朝思暮想了这么久的林妹妹回来了,更又见还多了两位生的貌美如花儿的姊妹,自是大喜过望,因馋着脸便围着三人不住献起殷勤来,偏那墨颖与沁灵亦不若黛玉那般对其不假辞色,反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极是投机。

此举瞧在贾母与王夫人眼里,却并未觉着多少的喜悦,所谓“娶妻当取低,嫁女当嫁高”,荣国府之门第在京城内虽不算甚高,家资亦算不得太丰厚,宝玉却也是凤凰蛋一般养大的,倘若真娶了个门第家世都较贾府高贵的,将来未免受气儿,因此于这一点儿上,素来面和心不合的婆媳二人,却是持着相同意见的。

未及吃至一半儿,墨颖忽然起身笑向贾母敬酒,慌得贾母忙起得身来,道了一声“生受了”,方领毕坐下,旋即沁灵亦依样儿敬罢贾母,二人便执起酒壶,径自走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见二人竟先不敬一旁邢夫人的酒,反而笑靥如花的过来敬她酒,显见得自己的体面更甚名为大太太的邢夫人,心内得意不已,因忙起身生受了。

不想两杯下肚,那墨颖与沁灵又笑道:“瞧着二太太慈眉善目的,我只觉着投缘得紧,因此今儿个定要来喝个全礼的,以三杯为敬才是。”说着忙又为她满上了一杯。

闻言王夫人越发喜悦得意不已,仰头便一饮而尽了,如是者三,那沁灵又上来说了一通儿差不多的话儿,同样哄得王夫人满饮了三杯,又瞥见一旁雪雁雪鸢两个已不知道何时侍立在了黛玉身后,并微微冲自己点头方罢。

不想底下宝玉凤姐儿几个难得见到王夫人这般喜形于色,亦赶过来凑趣儿,墨颖与沁灵皆是瞧在眼里,喜在心里。果然几个回合下来,便已喝得王夫人酒劲儿上来,十分支撑不住了,因说与贾母,要先房里洗把脸去。

贾母瞧她确实喝多了,因随意点头应了,只令其丫头金钏儿玉钏儿几个好生跟着,便复又与小辈儿们高乐起来,暂且不表。

且说王夫人扶了金、玉二婢,偏偏倒倒回至荣喜堂,就着二人的手洗了一把热水脸,却仍觉得头重脚轻得紧,因命她二人:“替我宽衣,我要床上躺会子去。”

二人忙领命与她宽了外衣,扶了她过去躺好,又掀起被子与她盖好,方拨弱了些儿烛火,坐到门外的台几上,小声儿的说笑起自个儿的来。

“啊——”

正说得的趣儿,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儿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二人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这声音竟是内室王夫人发出来的,忙不迭便奔进内室,就见床榻上的王夫人,正没命的撕扯着自己的衣衫,而才刚还齐齐整整的被褥,则早已地上床上散落作了一团。

“太太,到究发生什么事儿了?”两人急声问道,一面麻溜儿的收拾起地上的被褥来。

王夫人声音已经惊恐得句不成句儿,调不成调了,“床…床上有不…不干净的东西…,直往我身上钻…”说着仍不住抓扯着自己胸前的衣衫。

金钏儿见了,忙上前一面与她顺气儿,一面道:“太太可瞧见是什么东西了?别是虱子罢…”

“胡说!”一语未了,已被王夫人喝骂着打断,“平日里你们一天三遍的打扫,果真有虱子,我头一个撅折了你们的脖子!但只这世上那里有那么大的虱子?”

原来才刚她躺下时,已是醉了七八分了,因此一躺下便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不想好梦正酣时,忽然便举着有什么东西在轻挠自己的脚底心儿,起先她并未在意,只是缩了一下脚,便复又睡了过去,未料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又觉得有东西在挠自己,而这这会子挠的,还不止是脚底心儿,竟还渐渐痒至了腰腿部位,她忙睁眼掀被,就着微弱的烛光往被窝儿里一瞧。

就是这一瞧,几乎不曾当场唬死过她去:原来她的被窝儿里,竟有几只通体发黑,尖头小眼,双眼冒着绿光,她活了半世尚未曾得见过的古怪东西!

巨大的惊吓,让她的酒立马醒了一多半儿,旋即她便顾不得大家太太的体统,开始一面放声尖叫,一面撕扯起被褥和自己身上的衣衫来。

金玉二婢听王夫人用抖得不像样儿的声音描述完,犹是一头雾水儿,因笑道:“想是太太才喝迷了,才会瞧错的,太太屋里这般干净,又岂会有那些儿不干不净的东西?”

像是为了反驳她的话儿一般,她话音刚落,就见一样儿黑黑的东西,顺着半张掉落到地上的被角,攸地滑到了地上,旋即便一溜烟儿消失在墙角了。

金钏儿于玉钏儿瞧见,当即亦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原来那东西儿,赫然竟是一只肥硕至极、恶心至极的老鼠!

二人的尖叫,让本已受到惊吓的王夫人越发惊惧不已,也顾不得穿鞋,更顾不得穿外杉了,竟直接跳下床,赤着脚便往外面儿一头冲去。

不想还未冲至荣喜堂大门,就撞上了闻得这边儿接连发出几声儿尖叫,而带领众人过来欲一探究竟的贾母等人。

“你在做什么?”

贾母的沉声低喝,让已被吓蒙了的,因此而低着头只管往前冲的王夫人稍稍回了点神来,但旋即她又忍不住哭喊起来,“老太提,我屋子里有脏东西,真真唬杀我了…”

“胡说,哪里有什么脏东西!”兜头啐了她一口,贾母冷着眼上下瞧了她一会,方冷笑道:“这般不顾体面气派的冲出来,还满嘴的胡说八道,哪里像个大家子的太太?还不快与我回屋去!”

彼时王夫人方意识到,自己竟穿了一身儿已被自己抓烂得甚至可以看见里面肉皮儿的中衣,便出现在了邢夫人、纨凤妯娌、三春姊妹、湘云黛玉及墨颖沁灵,还有宝玉,甚至数十个下人的面前,尤其这会子众人都在用或幸灾乐祸、或鄙视轻蔑、或难以置信的目光瞧着自己,明儿她可还见人不见?明儿她还怎么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信,在邢夫人面前炫耀自己大家小姐出身的体统,在小辈儿们面前作慈眉善目,端庄守节的长辈呢?!

一瞬间涌起的绝望,再加上才刚的惊惧和闹腾,让王夫人攸地撑不住直挺挺的便厥了过去。

慌得众人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掐人中的掐人中,抹胸口的抹胸口,哪里有用?说不得抬回屋里,忙又打发人去请大夫,亦有人说该去请端公来送祟的甚至说请巫婆跳神的,直将荣喜堂闹了个沸沸扬扬、人仰马翻!

这样儿一闹腾,贾政自然亦很快知晓了此事,他本就不甚喜王夫人,往常十日倒有九日是歇在探春之生母赵姨娘和他另一名小妾周姨娘屋里,今又见她竟当众作出此等有失大家体统风范的事儿来,心里更是越发的厌恶鄙弃,因此只听得大夫说了一句“夫人只是受了惊吓,以致一时气血不顺罢了,并无大碍的”,便将仍自昏迷着的王夫人,甩给了众下人,拂袖去了。

一直瞧着丫头煎了药来,服侍王夫人服下后,坐在荣喜堂外间的贾母方领着众人,一径回了荣庆堂。

彼时她方意识到才刚王夫人的丑态,竟悉数落于了墨颖与沁灵二人眼中,明儿只要她两个向外一说,三春便都别想再嫁入真正的公侯之家了,那她们这般费尽心机的接得黛玉回来,亦算是白忙活儿,因忙笑向二人道:“才刚让二位格格见笑了,想来是我那二太太是撞客着了,还请二位格格担待一二,只当个笑话儿一笑过了便罢了。”

墨颖与沁灵听说,皆是暗笑在心底,这样儿不光彩不入流的手段,让她两个出去说她两个亦是没有脸子的,因齐齐笑道:“老太君只管放心。”

又吃了一钟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贾母见众人始终提不起才刚的兴头儿来,皆是神色各异的走神儿,尤其宝玉更是一脸怔怔的,大不似已往常爱说爱笑的样儿,心里只当他是因为母亲失了体面,觉着不受用,便命众人散了。

她却不知道,那宝玉心里这会子倒不是为王夫人失了体面而不受用,他想到,却又是另外一回子事。

原来这宝玉因自小被贾母养在身边,渐渐便养成了专喜在内帏厮混、调脂弄粉,最厌仕途经济的个性儿,尤其他每常最爱挂在嘴边儿的两句话儿,便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与“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但只要一嫁了人,就变成死鱼眼珠子了”。

如今他乍见自己一向尊敬爱戴、端庄体面的母亲,竟如此不蔽体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尤其那袒露在衣衫外的皮肉,竟是那般的松垮与黄糙,远远及不上他屋里的晴雯和麝月几个那般白腻细滑,真真是“货真价实”的死鱼眼珠子了,心里攸地便涌起了几分鄙弃与厌恶,自此便渐渐与王夫人疏远起来,而更多的混迹于他屋里的众丫头之中,这些皆为后话儿了,暂且不表。

第四十六章 老姜出马弘历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