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昨儿夜里闹了大半宿,次日清早黛玉起身后,便觉着有些儿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懒怠动弹的,然一想着昨儿夜里弘历临走时再四叮嘱:“倘这几日未能来瞧妹妹,还请妹妹千万别生我气儿,横竖一得了空儿,我必来的。妹妹若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来贵儿;若是寂寞了,明儿我便让表妹过来陪你。”便又觉着心里喜悦,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此虽身体小恙,精神起色倒还不差。

不想早有婆子去回了富察福晋,急得她忙忙带了人来瞧,又要打发人去请太医,黛玉听了,不由笑道:“伯母过虑了,不过一点子小毛病罢了,并无大碍的。况有雪雁雪鸢在,那里需要请太医去?让她两个开一剂药煎来我吃了,想来也就好了,伯母只管放心罢。”好说歹说得她稍稍放下了一些儿心来。

适逢雪雁捧了才煎好的药过来,富察福晋便接过,又亲自喂黛玉吃下,陪她说了一会子话儿后,方扶了周嬷嬷一径去了。

然老话儿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此番黛玉虽则只是受了点子小小的风寒,然因着她素性体弱,如今又天寒地冻的,到底还是调养了十数日,放渐渐痊愈了,彼时已是出二月了。期间弘历亦曾亲自来瞧过几次,然都因着黛玉恐他国了病气儿,只让他略坐了一小会子,边撵他出去了,没耐何,他只得一天几次的打法自己府里的人过来问,不消细说。

这一日,黛玉正在屋里与王嬷嬷闲话儿,纳罕缘何这么久都未收到如海的回信,忽然就有周嬷嬷领了几个人进来,请罢安后笑道:“回姑娘,这是福晋打法来与您量尺寸做衣衫的。”

黛玉先请周嬷嬷坐了,又令丫头奉了茶来,方笑道:“好好儿的与我作什么衣衫呢?我的衣衫也尽够多了,竟不必破费了罢。”

周嬷嬷听说,亦笑道:“福晋说姑娘如今一日大似一日的,以前的衣衫渐渐皆不能穿了,再则姑娘的衣衫,多以素色居多,越性趁此机会,多与姑娘多几身儿。”

“趁此机会?”闻言黛玉不由纳罕道:“什么机会?”

周嬷嬷怔了一下儿,方呵呵笑道:“敢情儿姑娘竟忘记过几日便是您的生辰了?福晋说了,这是姑娘来咱们家的第一个生辰,一定要摆上几桌酒,请赏一台戏,好生与姑娘热闹一番呢。”

一语未了,彼时方忆起过几日果真是自己生日的黛玉,便笑着推辞道:“我小人儿家家的,过什么生日?倒没的百折了我的福儿,至多生日那天,去伯母房里领一碗寿面,也就罢了。”倒不想富察福晋竟还留意着自己的生日,这份儿情由不得她不感动。

不想周嬷嬷却笑嗔道:“小人儿家的生日不亦是生日?到了那日,姑娘只管受用也就罢了。”说着命那几个人上前与黛玉量了衣衫的尺寸,方告辞去了。

这里王嬷嬷方道:“福晋倒是真把姑娘看作自己的女儿一般,不然亦不会留意到姑娘 的生产,依我说,姑娘不该辜负了她的心,索性就像才刚周姐姐说的,明儿只管好生受用一日罢。”

紫鹃雪雁几个亦笑道:“咱们可要跟着沾光听戏了。”

至十一日晚,亦即黛玉生辰的前夜,富察福晋又特意过来潇湘馆,除过送了一大堆衣服玩器礼物歪,又问过黛玉爱听何戏等语后,方回屋歇息去了不提。

翌日一早起来,便有紫鹃雪雁捧了热水手巾等盥洗之物上俩,梳洗毕了。又有雪鸢领着两个小丫头子,捧了昨儿夜里便打点好的新衣衫并钗环首饰等物儿过来,王嬷嬷接过,亲自服侍黛玉穿戴齐了,至窗下妆台前匀面敷粉忙活了一阵儿,及至站起身儿来,满屋子人都呆了一瞬,方齐齐赞道:“这会子便是有真的仙子降临,只怕亦会被姑娘比下去了。”说着簇拥着往前面儿走去。

一时到得富察福晋的上房,就见墨颖与沁灵早已笑盈盈的坐在屋里,见得黛玉进来,都忙起身迎上来,笑道:“原是要去潇湘馆先瞧过妹妹的,因伯母说你就来了,就墨颖再去,妹妹不会见怪罢?”说着齐齐欠身向黛玉福下去,口称:“祝妹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慌得黛玉忙作揖还礼不迭。

二人忙又奉上贺礼,不过一些荷包手绢儿之类女孩子的小玩意儿,黛玉笑着悉数领了。

旋即黛玉又上前向富察福晋磕头,富察福晋忙伸手搀起,又笑道:“这会子你伯父与哥哥们都上朝去了,衙门新近事儿又多,说是好歹亦得傍晚方能回来与你做寿,今儿个白日咱们娘儿几个随意吃点了寿面,瞧会子戏,晚上大家在坐席吃酒,可好是不好?”

黛玉听说,忙笑道:“但凭伯母安排。”

说话时,又有荣保那几房福晋侍妾并子女们打法人来与黛玉送寿礼,黛玉忙一一谢过,又命紫鹃回屋去拿清钱儿来赏,不想富察福晋早已料着了,因命丫头进屋取出了一大盘子来,随意散与众下人。旋即自周嬷嬷一下,富察福晋及傅清傅恒屋里众大小丫头们亦有随礼,不可胜记。

好容易消停下来,黛玉正欲坐下吃口茶,忽然就有一个婆子进来道:“回福晋,外面儿有几位自称是林姑娘表姐妹的姑娘们求见,说是为与林姑娘祝寿而来。”

黛玉听说,便知是贾府众姑娘了,因问道:“除过那几位姑娘,可还有其他人?”

原来自前次菊花宴以后,贾母亦曾几次三番以赏花儿作诗听戏为由,打发人来接黛玉回去,然都被她婉言拒绝了。无奈之下,贾母只得打着“思念外孙女儿”的旗号,领了凤姐儿等人,亲子上门来瞧她,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一多,别说富察福晋等人,便是黛玉亦有些儿不耐烦了,待其下次再来时,便直接找借口不见,渐渐贾府众人都不敢上门了,只是隔三差五打发人送东西来,不过都被黛玉命人原样儿送了回去罢了。因此如今闻得贾府又有人来,黛玉才有此一问的。

婆子忙陪笑道:“回姑娘,说是只有姑娘的一位表姐,两位表妹,并没有其他人。”

闻言黛玉忙便拿眼瞧富察福晋。

富察福晋知道她虽不喜贾府众人,对那几个姐妹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况人家今儿个又是为她祝寿而来,因含笑冲自己点了点头,黛玉瞧见,方吩咐那婆子道,“既是如此,就请进来罢。”婆子忙答应着,转身去了,不在话下。

少时,果见才刚那婆子,领着装束打扮都差不多的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逶迤着进来了。

三人一进来,便先向上首的富察福晋跪下行礼道:“奴婢们见过福晋。”礼毕又向墨颖沁灵二人道:“见过二位格格。”最后方起身齐齐向黛玉作揖,口内犹笑道:“祝妹妹(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着令各自的贴身塔头捧上寿礼来。

打开一瞧,不过一些荷包字画儿的,然瞧在黛玉眼里,倒比那些个贵重的东西还喜悦,因拉过三人的手,笑道:“多谢你们害记挂着我的生辰。”

一语未了,探春便先笑道:“不止咱们姊妹三个记得,府里人人都记得的,老太太、太太更是一日无数次的念呢。”

黛玉听说,心里霎时涌起几分淡淡的不悦来,难道她倒不知道贾府都有那些人会真正记挂着她了?因淡声儿说了一句:“回去替我多谢老太太的记挂罢。”便拉着脸上犹有几分拘谨的迎春与惜春至一旁叙起寒温来,惟独探春站在一旁,瞧着十分的手足无措,黛玉见了,心下又不忍起来,因上前拉了她过来一并坐下,姐妹几个方随意说笑起来。

不多一会儿,就有丫头来请吃寿面,大伙儿领了,又随意用了一点子酒菜,方至院外听戏。

入座后,富察福晋一定要黛玉先点,黛玉十分推辞不过,便点了一出儿,又请富察福晋点,她亦点了一出儿,又命墨颖沁灵都点了,方递与周嬷嬷,周嬷嬷又递与底下丫头,一级一级的传至戏台前,最后由人接出去扮演方罢。

坐在黛玉后面儿小杌子上的三春,瞧得富察府连点个戏都这么多规矩排场,迎惜犹可,探春却是满眼满眼的艳羡不已,不由在心里感叹,倘明儿能嫁入这样的人家作少奶奶,该是何等的体面尊贵?到时王夫人必亦不敢再明里暗里欺负她们母子姐弟三人了!然凭她的出身,要嫁入这样的人家,只怕是痴心妄想罢?!想着暗自感伤喟叹了一回,方凝神听起戏来。

正听得热闹,忽见林平媳妇惊慌失措、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连气儿来不及喘,便哭道:“回姑娘,才刚相公收到老管家的信儿,说是老爷病危,请姑娘尽快赶回扬州去…”

一语未了,众人只听得“咕咚”一声响,忙循声瞧去,就见黛玉已连人带椅,歪倒在了地上,煞白着一张小脸,人事不省。

慌得众人忙忙拥了上去,抚胸的抚胸,掐手的掐手,端的是忙乱到了极致。正不可开交时,忽又闻得下人说了一句:“四贝勒来了。”旋即就见弘历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巧绝伦的盒子,显是为黛玉准备的寿仪。

瞧得黛玉软软的瘫在地上,弘历立时急得了不得,一把将盒子塞给了跟来的人,亦顾不得避嫌了,上前分开众人,便蹲下将她抱至了一旁的软榻上躺平,又喝命跟来的人去传太医后,方俯下身子,放柔声音在她耳边轻唤了十数声“妹妹”,却见她犹是气若游丝,不见醒来,登时急红了弘历的双眼。

正不得主意之时,才刚回潇湘馆放众人礼物的雪雁雪鸢姊妹回来了,瞧得此状,虽不明就里,亦忙忙上前一人执起黛玉的右手探脉,一人则翻了翻她的眼皮儿,方长舒了一口气儿,道:“不碍的,姑娘只是急火攻心,一时痰迷了心罢了。”说着对着黛玉的胸口与太阳一阵揉搓,终于见她悠悠醒转了过来。

众人不自觉都松了一口气儿,却见黛玉一醒来便泪如雨下,方忆起才刚之事,不由皆在心里暗叹,原本今儿个是她好日子的,岂料“天有不测风云”,晴天霹雳就这么突然的击了下来。

抽抽噎噎哭了半晌,黛玉忽然冷静了几分,因强忍着泪水,唤林平媳妇道:“信在哪里?嫂子先与我瞧上一瞧。”

林平媳妇听说,忙含泪递过来一封书信,黛玉急忙拆开一见,果然是老管家的笔迹,又见信上说林如海其实早已患了肺痨,因怕不慎传染与黛玉,才会强忍着对爱女的锥心思念,不打发人来接她回扬州,而令她留在富察府上的。

他原本想的是,待自己病情稍稍稳定甚至根治后,再接黛玉回去亦不迟的,却步想入冬以来,他的病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前儿更是吐血了,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至多只有三二月光景儿了!彼时他犹不愿意接黛玉家去,只因他知道黛玉的孝心,到时势必要一刻不离的侍奉在他身侧的,如此一来,她被传染上的危险将会更大!

此举可急坏了老管家林义,待再四劝过如海之后,犹不见他回心转意,万般无奈之下,他自作了主张,写了一封信与黛玉,亦即此刻黛玉手里那一封。

一梦潇湘冷清秋 第五十五章 居心叵测同返扬州

看完老管家的信,才刚还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下来的黛玉,霎时又忍不住涕泪滂沱起来,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林如海正孤凄的躺在床上,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脸上,惟有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生气,而那双眼睛此时张望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京城,显然是在盼望着她的归去。她只觉着自己一刻亦不能再多呆下去,她要立马飞回到父亲身边,好好儿承欢与他的膝下!

深吸了一口气儿,黛玉强迫自己再次镇静下来,一面又试净眼角的泪,方清了清嗓子,吩咐林平媳妇道:“烦请嫂子这就去告诉平哥,让他立时去赁好船,做好出发的准备。”说着又向王嬷嬷道,“请嬷嬷带紫鹃雪雁先回屋去打点一下行李包袱,我过会子便过来,即刻咱们便动身。”红着眼圈儿的老少几人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黛玉方红着眼圈儿向富察福晋道:“感谢伯母对玉儿这么久以来的关怀和照顾,如今玉儿就要回扬州去了,明儿还回不回京城来,尚属未知,因此亦不能确定此生能不能报得伯母的大恩大德了,还请伯母受玉儿三拜,聊表玉儿感激之情。”说着倒头便拜。

慌得富察福晋忙忙伸手去搀,一面犹含泪道:“傻孩子,虽则你来咱们家不长,伯母心里却是一向视你若亲女的,作母亲的照顾自己的孩儿,那不是该的?快休要如此外道。”林如海生病之事,她与荣保一开始便是知道的,且他还托付他们一定要好生照顾于黛玉,直到他痊愈后再接她回去,因此他们才会拿开了春如海便会擢升进京的话儿还哄她,以免她知道了担心,却不想,如海的病竟呼剌剌严重至厮了,明儿黛玉回扬州见了,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儿呢!

然黛玉却坚持与她叩完了三个头,方就着一旁未离去的雪鸢的手,起得了身来,一面又转身向墨颖沁灵道别。二人亦早已红了眼圈儿,满眼的不舍,因一人拉了她一只手,哽咽道:“明儿待林伯父身体痊愈了,妹妹一定要同了他老人家,一块儿再进京来,我们会一直等着你的。”说着黛玉又向三春道别,她三个亦是哽咽难耐。

好容易大伙儿一一道完别,黛玉又请富察福晋打发人送了三春回去后,方扶了雪鸢,往潇湘馆去,墨颖沁灵忙亦跟了上去,以期能为黛玉再多一点子事儿。

行至半道,却见弘历撵了上来,道:“请妹妹略等我一等,我立时进宫回过皇阿玛皇额娘,罢了与妹妹一块儿上路。”原来才刚闻得黛玉立时便欲赶回扬州去后,他便在心里暗下了决心,要全程陪护在她身边,这也是方才他一直未曾表现出过许多离愁来的原因。

黛玉听说,先是面上一喜,旋即又忙忙摆手道:“我这一去,明儿还回不回来犹是未知,四哥哥你如今公务繁忙,难道就此撂下不成?况被皇上知道你此番出京竟是为这样事儿,不定怎生生气呢,又岂会同意你离京?快要休提此话儿。”如今对父亲的思念与担忧已经占据了她整个心房,实在顾不上理会心里对他的那几分不舍了。

“妹妹很不必担心皇阿玛那里,我自有理由说服他。”闻言弘历忙道,“我只求妹妹一定要等得我出宫后,再动身不迟。”说着又再四叮嘱了几遍,他方小跑着去了。

余下黛玉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儿,幽幽看了好一会儿,方同大伙儿回了潇湘馆。就见王嬷嬷领着紫鹃雪雁并几个小丫头子,正百般忙活着,主仆二人忙亦加入到了当中去。

忙活了半日,好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有一个丫头进来道:“回林姑娘,老爷与大爷二爷回来了,福晋请您前面儿去呢。”

“知道福晋找我什么事儿吗?”闻言黛玉不由纳罕道,富察福晋当知道此事她这里正兵荒马乱才是。然转念一想,定是富察福晋想着她说话间就要离开了,特意打发人去请了荣保三父子回来与她道别,因与那丫头道:“请姐姐略等一会子。”说着又与王嬷嬷交代了几句,方同了她往前面儿去了。

一时到得前厅,果见荣保与傅清傅恒俱已候在那里。黛玉忙上前与之见礼,一面张口欲说道别之语,却见荣保向她摆手道:“今儿个我以收到你父亲的信了,这会子来家,就是为安排你上路之事。”

原来老管家的信发出后不久,如海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若不能在离世前瞧黛玉最后一眼,为她的将来作好安排,心里着实难过,明儿亦无颜面见爱妻贾敏于九泉之下,遂亦写了一封信与荣保,请他一定要安排一个富察家的人将黛玉送回。因他的信儿是自官府驿站发出的,自然比老管家的信到得京城所用之时,短了许多。然饶是这样儿,犹是晚了一步,老管家的信到底早了一会子抵达!

听罢荣保的话儿,道:“虽是如此,我与你伯母终究放心不下,因此已决议让你二哥送你回扬州去。才刚我已打发人备马马匹船只了,明儿一早便上路,你瞧着可好?”以他的聪明和对老友的了解,又岂会看不出如海信中的托孤之意呢?若非他身为领侍卫内大臣,轻易不能出京,此番他必定要亲自送黛玉回去,再好生与老友聚上几日的!

“但只二哥哥的差使可怎么样呢…”黛玉闻言,仍推辞道,却步想话音未落,已被富察福晋打断,“他现才是三品带刀侍卫,并非什么紧要的职务,不像你大哥哥,一日不能离开乾清宫,玉儿你不必担心。”说着瞧了满眼失落的傅清一眼,方收回了视线。

话已至此,黛玉不好再推辞,因感激冲他二老一笑,道:“伯父伯母的大恩大德,来世侄女儿一定结草衔环来报。”

又说了几句,富察福晋想着黛玉那里必定正忙乱得紧,因打发了她回去,方玉荣保一道,叮嘱起傅恒沿途要多注意那些事情来,不消细说。

晚间富察福晋特意命恩治了酒席,全党为黛玉做寿兼饯行,然黛玉因着心里焦急难受,到底打不起精神来,因此大家略坐了一坐便散了。

回至潇湘馆,一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靠窗榻上那堆得慢慢的行李包袱,似在无声的提醒着明日一早的离别,墨颖与沁灵见了,不由皆是悲从中来,又恐黛玉见了愈发难过,方强忍着说些开解人的话儿罢了。

是夜,小姐妹三人一直说到五更天了,方胡乱打了一个盹儿。

清晨起来,一番收拾打点过后,黛玉便领着王嬷嬷及紫鹃雪雁一众人等,在傅恒的护送下,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程,富察福晋领着墨颖与沁灵,一直送到码头,瞧着他们都上了船,方红着眼圈儿坐车回去了不提。

这里黛玉站在船舱的床前,瞧着她们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不见了踪影儿,方犹犹豫豫的问傅恒道:“敢问二哥哥,可知道…四贝勒…”

亏得傅恒对他二人之间的事情知道个大概,亦亏得昨儿夜里墨颖曾忧心忡忡与他说弘历说今儿个要亲自送黛玉回扬州去,他方自黛玉没头没尾的话儿里,大略听懂了她的意思,因叹道:“昨儿来家后,我便一直不曾再进过宫,自然无从知晓四爷的情形。不过照如今看来,他必是被什么事儿绊住,来不了了罢,妹妹且放宽些儿心,若是有缘,明儿自会再见的。”

昨儿荣保已向他交代过去到扬州后,如海可能会向他们家托孤的意图,因此据他看来,黛玉此番不过是暂时离开京城罢了,明儿必定还回来的。

听他说罢,黛玉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失望之色来,然倒地不好在傅恒面前表露,因强打起精神道:“既是如此,烦请二哥哥命他们开船罢。”

一语未了,忽然就听得岸上传来一声拖长了的“且慢——”的男子高呼声儿,黛玉只当是红利来了,不由面上一喜,便要打发人出去瞧,傅恒忙笑道:“还是我出去罢。”说着也不待丫头上前挑帘子,他已经=顾自掀开帘子,一径出去了。

很快他复又回来了,却是冷着一张脸子,黛玉瞧了,因纳罕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难道外面不是四贝勒?”

傅恒见问,稍稍缓和了一下儿自己的脸色,方冷笑道:“说是妹妹的表哥,名唤‘贾琏’的,奉妹妹外祖母之命,来护送妹妹回扬州的。我再四告诉他由我护送妹妹回去即可,偏他犹不肯回去,说好歹是妹妹嫡亲的表哥,倘在在闻得姑父病危后,犹不护送妹妹回去,替妹妹料理一番家务,一家上下都会过意不去,哼,说的倒比唱的还好听!”看来人那双闪烁不定,一看就觉得另有所图、居心叵测的眼睛,和那一身狡猾奸诈的气质,他就打心眼儿里生不出丝毫儿的好感来!

闻言黛玉亦不由冷下了脸子来,在京城她都不想与贾府之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何况如今她要回扬州自己家去了?因说与傅恒道:“烦请二哥哥出去说与他,就说我不需要他的护送,打发了他完事儿。”

傅恒巴不得这句话儿,当下便兴冲冲出去撵人去了。

这里黛玉方叹道:“护送我回去,替我料理家务?外祖母倒究想从我这里谋得什么好处去?!”

一旁王嬷嬷愤愤接道:“只怕老太太是在打咱们家家产的主意呢!”

说着见黛玉及众丫头都满脸惊疑的望着自己,她忙又继续道,“姑娘想,咱们家人丁单薄是众所周知的,虽则有几房本家,亦是隔了好几房儿的,算不得什么亲支嫡派,自然无权过问咱们家之事;而老太太就不一样儿了,好歹是姑娘的嫡亲外祖母,倘老爷果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便是姑娘在世最亲的人了!”

“必是昨儿三位姑娘回去,说起了老爷生病与咱们今儿个便会返还扬州之事,老太太才会巴巴的打发了琏二爷来,还说要与咱们家‘料理家务’,真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我敢说,不拘二爷说了什么样儿的狠话儿,那琏二爷最后都是会厚着脸子跟着咱们的!”

——这样的戏码儿,在大户人家之间,并不少见,所以她才会有此一说儿;而之所以未避着黛玉,直接便将如此丑恶之事说与她知晓,实在是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明儿如海果真不行了,以后黛玉便是孤女了,让她早一些儿接触到这些,虽然残酷,到底好处大于坏处!

黛玉一听,不由惨白了小脸,父亲还在呢,他们就这样儿了,明儿果真父亲没了,还不定会怎么样呢!半晌,她方幽幽道:“好歹我亦是外祖母唯一的外孙女儿,她当真狠得下这个心来吗?”然心里却已然相信了王嬷嬷的话儿,毕竟为了维护自己在贾府至高无上的地位,贾母已不是第一次伤害她了,再多一次,又有何妨呢?

正沉默之时,冷不防一个人闯了进来,主仆几人都唬了一跳,忙拿眼瞧去,却见来人竟是弘历,当下都欢喜起来,那王嬷嬷更是在心里直念佛,果真能得四贝勒一道回扬州,便是贾琏再怎么厚着脸子要跟着,定然亦是讨不到一点子便宜去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傅恒不好,而是傅恒的身份到底不若弘历尊贵,便是能以权势压得贾琏不敢出格儿,到底说着不好听;弘历就不一样了,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他立时命贾琏去死,亦不敢有人说什么的。何况只是命贾琏不插手林家之事儿?

当下王嬷嬷亲自与弘历奉了茶来后,便带了众人去外舱,将内舱留给弘历与黛玉自在说话儿。

这里黛玉方嗔弘历道:“不是让你不要跟来了吗?怎么这会子又撵着来了。”

弘历忙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昨儿我既然说了要与妹妹同行,自然要说到做到。”

“那户部衙门那边儿怎么办?皇上那里又怎么说?”虽则他的到来让她冰冷的心稍稍有了几分暖意,但她到底没有忘记他身上肩负着的重担。

低头饮了一口茶,弘历抬头笑道:“我告诉皇阿玛我此番微服出京,为的是想好生体察一下民生疾苦,皇阿玛自然再无不允的。”

“果真的?皇上这么轻易便允你出京了?”闻言黛玉不由疑惑道。

不自然的笑了笑,弘历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他倒是真是这样与雍正说的,只不过雍正并未答应他,还将他禁足在了他以前的居所翠微斋罢了。幸得他还有一个不但武功高强,易容之术更是出神入化的贴身侍卫方野,不然今儿个他可真赶不上黛玉他们的船,不能跟到扬州去了。

黛玉待要再说,忽然就见傅恒脸子一头撞了进来,及至瞧得舱内只有他二人时,他忙摸了摸鼻子,道了一句:“你们继续。”便讪笑着欲退出去。

弘历监理,不由笑骂道:“都被你打扰了,还继续什么?说罢,什么事儿?”

傅恒听说,方愤愤道:“那贾琏果真无耻得紧,好说歹说都不能说得他回去,硬要与咱们一块儿上路,直恨得我想一拳头打烂了他的脑袋!”说着向弘历道,“不如四爷出去镇他一震?”

岂料听罢他的话儿,弘历却是纹丝未动,只是道:“理他呢,至半道上将他甩开也就罢了。时候也不早了,这就命人开船罢。”说着背转黛玉,不住朝他使眼色儿,开玩笑,如今他可是偷跑出来的,在京城渡口多待一刻钟,便会多一分被雍正派人抓回去的危险,他可不愿为了区区一个贾琏,断送了他与黛玉的相处,甚至于他们的未来!

见他朝自己使眼色,素来便了解他的傅恒心知他必定有什么话儿是不能当着黛玉的面儿说的,遂亦不再多说,只依言出去命人起锚开船去了,不在话下。

因明白黛玉心急如焚的心情,一路上傅恒都是命人卯足了马力开船,兼之字京城下扬州又是顺风顺水,因此不过只用了十数日光景儿,他们已赶了一多半儿的路程。

又用了几日,众人乘坐的船终于抵达了进入扬州的门户港口瓜州渡口。早有林府老管家得了信儿,打发了车辆马匹久候在那里,因此一上了岸,众人便马不停蹄又往城内林府赶去。

坐了贾府船只一直跟在后面儿上岸的贾琏,见林府人压根儿未与自己及底下人预备车辆,显然并不知道自己一行要同来,而黛玉等人亦无人拿正眼儿瞧他,心里不忿,然一想到临行前王夫人的吩咐,又强自咽下了那口恶气,命小子忙忙去雇了车来,尾随黛玉一行,往城里赶去。

第五十六章 慈父初露托孤之意

老话儿说的“近乡情怯”,此话儿一点不假。

自透过纱窗瞥见车外城门上方的“扬州”二字后,黛玉便不由自主的开始坐立难安起来,分坐在她两侧的雪雁与雪鸢都能感受得到她微微的颤抖,待要拿话儿来开解,却见她压根儿没有听进去,说不得一左一右握了她的柔荑,给予她无声的安慰罢了。

好容易到得林府所在地的那条街道,黛玉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了。

掀开车帘,却见天空已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被似云又似雾的濛濛细雨所笼罩的林府,远远瞧去,竟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着王嬷嬷的手下得车来,脚踩在自家门的青石路面儿上,黛玉似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回家了,因颤声儿问王嬷嬷道:“嬷嬷,我不是在做梦罢?”

王嬷嬷见问,不由含泪笑道:“姑娘不是在做梦,咱们确确回家了。”

一语未了,就见老管家已领着一众丫头婆子迎了出来,瞧得黛玉俏生生立在那里,倒头便拜,嘴里却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姑娘回来了!”便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黛玉忙倾身上前,亲自掺了老管家起来,饱含感情的说了一句:“老管家,辛苦你了!”便又问道:“爹爹在哪里?”

老管家忙拭净眼角的泪水儿,回到:“老爷在上房里。”

“烦请老管家带这二位爷及跟来的人下去安顿,切记不可慢待了。”快速说完这句话儿,黛玉亦顾不得其他了,抬脚便直奔上房而去,慌得后面儿王嬷嬷忙命雪雁几个将行李拿回黛玉的房间后,便忙忙撵了上去。

疾步穿过熟悉得睡里梦里一刻亦不曾忘记过的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黛玉的心随着距离上房的越来越近,而跳得一次比一次激烈,眼眶儿更是热辣不已。

及至到了上房门口儿,她忽然止步不前了,而是轻轻拭净了眼角的泪,又平复了一下儿激动的心情,换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方上前欲推门入内。

不想手才碰上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听得里面传来一个略带几分气喘的熟悉的声音:“是我的玉儿回来了吗?”黛玉才那强作出来的笑脸,到底维持不住了,因一把推开门,便疾步进了房中。

就见林如海正半躺在靠窗的榻上,原本就清瘦的一张脸,此时更是瘦削苍白得没有一丝儿血色,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眼下已是白了一多半儿,一如黛玉想象中的那样儿!登时她便忍不住掉下泪来,因一面哭叫了一声儿“爹爹”,一面便扑入了他的怀中。

出乎黛玉意料的是,如海只是略抱了她一下,略抚摸了一下儿她的头发,便轻轻推开了她,一面犹微微喘息着命后面儿撵上来的王嬷嬷道:“将姑娘扶到椅子上去坐着。”

黛玉怔了一下,旋即便反应过来父亲定是怕将自己的病传染与她,连忙又扑上去伏在他的膝上,低低道:“爹爹是怕玉儿染上您身上的病痛吗?玉儿不怕!玉儿倒巴不得爹爹身上的病痛能全部转嫁到自个儿身上,也好过瞧着爹爹您受苦。”

如海听说,不由慈爱一笑,道:“傻孩子,你心疼爹爹,爹爹就不心疼你了?听爹爹的话儿,乖乖去一旁坐好,咱们父女俩一块说会子话儿。” 说着不禁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忙背转了身去。

黛玉见了,心下大急,忙欲上前与他拍拍,却见他并不转过来,只是反手不住向自己摆手。一旁王嬷嬷亦劝道:“老爷的话儿自是有道理的,姑娘竟听着罢。”黛玉无奈,只得依言退到了几米开外的椅子上去安坐,却见如海犹是咳个不住,她不由心疼得一双美目里蓄满了泪水儿。

好半晌,如海方渐渐停止了咳嗽,伸手掬起一旁小几上的茶吃了一口,方向黛玉道:“才刚爹爹可是吓着你了?你亦不必担心,爹爹好着呢,只是近日气节变化,受了些微寒气儿,加重了些儿病情罢了,待明儿天气一回暖,管保就好了。”

见父亲都这会子了犹还不忘安慰自己,黛玉眼里的泪水到底未忍住,顺着她洁白如玉的小脸,缓缓滑了下来,然因恐如海见了伤心,她忙又拭净了,方强笑道:“怎么爹爹跟前儿竟无一个人伺候?”

如海淡淡一笑,道:“原是有的,只是我想着今儿你要来家,特意打发他们都下去了,好让咱们父女自在说话儿。”他这病稍有不慎,便会传染于其他人,所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以及人之幼”,他就是因为担心黛玉来家,会染上自己的病症,才会强忍着对爱女的思念,不接她回来的,又如何会不顾念着底下人的身家性命呢?

说完见黛玉面上似有不信之色,他忙又岔开话题问道:“此番是谁送你回来的?”

黛玉回道:“是伯父家的二公子傅二哥送我回来的,只是…一同来的还有当今四贝勒。”

不想一语未了,原本半躺着的如海便攸地立起了身来,惊道:“四贝勒也来了?怎么不早点子与我说,我亦好好出去迎接!”说着朝外面儿唤道:“来人,服侍我更衣。”说着又是几声咳嗽。

慌得黛玉忙几步上前将他按着躺回去,一面嗔道:“爹爹身子不好,外面儿又天寒地冻的,如何经得起?四贝勒此番来扬州,只是微服私访罢了,爹爹不必紧张。”

话音刚落,却见老管家进来回到:“回老爷,回姑娘,外面儿来了十来个子人,说是京城大舅爷家的琏二爷,此番是随姑娘一块儿来扬州的。老奴想着若是同姑娘一块儿回来,怎么会一前一后抵达?因此便不放他进来,偏他硬要说是同姑娘一块儿来的,还让老奴进来回与老爷与姑娘…”

“让他进来罢!”不待老管家把话儿说完,黛玉便打断他道:“只是将他主仆安置在外书房即可,不可让他们踏入二门一步。”如今贾琏一行在扬州并无一个认识的人,倘不让他们住进来,明儿他们若是天天在门外闹,被人瞧见反倒不好,横竖不让他们进二门,眼不见心不烦便算完事儿。

老管家听说,忙答应着便要出去,黛玉忙又唤住,问道:“才刚那二位爷可安顿好了?”

“回姑娘,都已安顿好了,老奴才刚已打发厨房整治酒菜去了,姑娘舟车劳顿了这么些儿时日,还是先回房歇息一会子去罢。”老管家见问,忙一脸关切的说道。

黛玉见他那一脸的关切与真诚,心里温暖不已,暗叹果然还是自己家里好,一面又笑道:“有劳林伯了。待酒菜好了,就摆在外厅罢。”

老管家答应着,这才扭身去了。

这里如海方皱起眉头问女儿道:“怎么你外祖家也有打发人跟来?他们如何得知你要回来?”之前通过荣保每隔几日便会送来的信里,他已对贾府当初如何对待黛玉之事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对他们再亦生不成好感来,这会子倒好,他们竟还敢撵到扬州来了,真当林家没人了吗?!

黛玉见父亲问,不好隐瞒,只得将当日收到老管家的信儿时三春亦在场之事,及次日贾琏撵到渡口,死皮赖脸硬要跟来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犹强笑道:“想来外祖母亦只是担心我路上不安全方便,才硬要打发他跟来罢了, 爹爹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贾府众人的所作所为,所图所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父亲的好,以免惹得他气坏了身子。

所谓“知女莫若父”,如海自然能想来女儿是怕她听了伤心生气,才会这般轻描淡写,倘若自己再要追问再要生气,倒辜负了她的一片心了,因此亦不再多问,而是慈爱的道:“赶了这么些日子的路,你也累了,竟先回房梳洗一番,用罢饭再过来罢。饭后将四贝勒与你傅二哥亦一并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