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黛玉那里,饶是她再聪敏,又如何能想得到这一层儿?因此才会忘记“谨言慎行”的做派,与她说了那样一番话儿的。

打发了香秀,皇后方笑向雍正帝道:“臣妾说得何如?如今她才小小年纪,便已能想到这些了,待人又这般和善宽厚,明儿必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雍正帝听说,淡淡一笑,道:“如今看来倒是不错,只不知过上三二年又是怎么样儿?再好好瞧一段儿罢。”说着又吩咐皇后,“明儿空了,大可召了她进宫来,有些皇家礼仪亦可以不露痕迹的教教她了。”

闻言皇后便笑了:“臣妾遵旨!”心里却在好笑,分明心里已是十分中意这个儿媳妇儿了,偏还要嘴硬!

自此果真隔三差五的召了富察福晋与黛玉进宫来,有意儿让她习学见识了不少皇家的礼仪风范,以期让她将来能尽快的融入到皇室中来,这些皆为后话儿了,暂且不表。

第六十七章 晴天霹雳无奈求次

这一日午后,黛玉正歪在熏笼前看书,忽然便听得丫头在外面道:“四爷来了。”

她忙坐起身,又整理了一下衣衫发鬓,就见一身贝勒朝服的弘历,裹着一股子冷气进来了,显见得是从户部衙门直接过来的。

黛玉便命紫鹃:“与四爷倒滚滚的茶来。”一面又笑向弘历道,“不是说年关将就,公务繁忙的吗,怎么这会子倒有空儿来?”

弘历接过紫鹃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方笑道:“今儿个有一件儿烦恼了我差不多快一年的差使终于有眉目了,我心里高兴,便想着来瞧瞧妹妹,让妹妹分享一下儿我的喜悦。”

闻言黛玉便笑着嗔道:“谁稀罕分享你的喜悦?正经忙你的公事去罢,不然明儿被皇上知道了,又该说你了。”

原来自雍正帝发了要多经心些儿暗中培养黛玉的话儿后,皇后便隔三差五召了黛玉进宫去,或者有意让她瞧着自己处理后宫诸多事宜,或是召齐了宫里的公主格格们与她一块儿念书下棋,或是刻意与她讲一些历史上有名贤后的事迹,渐渐黛玉倒亦真较以前更高贵优雅、气象万千得多了。

皇后亦时常提醒黛玉,该寻下机会便多劝弘历专心于政事儿上才是,她想的是‘原本皇上便因老四看重玉丫头而几乎不曾动了杀念,如今她容易玉丫头入了皇上的眼,千万不要再横生出什么枝节来才好。他两个小儿女如今到底还年轻,来日方长,要浓情蜜意,什么时候不能?’

黛玉虽不能十分理解皇后缘何会这般再四叮嘱自己,然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早已对皇后的为人胸襟十分了解,想着她既然这般说,定是有她自己道理的,因此往扣弘历来时,她便会隔三差五寻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儿叮嘱弘历一番。而弘历又因着心里热恋着黛玉,自是凡事再无不依再无不从的,处理起公事来时,倒亦真比先更经心儿了,暂且不提。

如今却说弘历见黛玉这般娇嗔可爱,心里不由一动,因靠上前挨着她坐了,又犹犹豫豫的抓了她的柔荑在手,方低低叹道:“妹妹到究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等待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啊!

闻言黛玉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忙忙抬眼一扫,却发现屋里早已一个人皆无,不由越发害羞起来,因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一面儿几不可闻的嗔他,“你若等不及了,大可不等的!”

弘历一听,当她生了气,忙忙辩解道:“不不不,便是再等上百年千年,我亦是情愿的。”

一语未了,又听黛玉嗔道:“百年千年?到时候我可早老成千年的老妖精儿了…”

“不论妹妹变成什么,我的心亦会始终如一的。”不待黛玉把话儿说完,弘历便急急表白道,一面还跳至塌下,欲行至窗边对天起誓。

不想还未及举步,就见一个人一头儿撞了进来,二人俱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个,却是墨颖一脸促狭的撞了进来,后面儿还跟着一身便装的傅恒。

一见二人,弘历便没好气儿的道:“这会子你们来作什么?”真真破坏氛围煞风景儿的家伙儿!

无视他的不满,墨颖径自行至黛玉身边,笑道:“连日都未来瞧妹妹,我这心里真真是好生记挂。”一面又问,“前儿打发人送来的茯苓霜可收到了,吃起来可还好?”

黛玉便笑道:“吃着倒还爽口,只忒少了一点子。”

墨颖听说,亦笑道:“你既喜欢,明儿我再打发人与你送来便是,不值什么的。”

话音未落,一旁弘历便撇嘴道:“不过那么点子茯苓霜,你倒有脸子伸得出手!”说着忙又笑向黛玉道,“我府上还有很多,过会子回去后,就打发来贵儿与妹妹送来。”

黛玉一听,便笑道:“你们两个一日不拌嘴儿,就活不下去了?”

说得一旁傅恒亦笑道:“真真没有见过你们两个这样儿的兄妹,偏越是拌嘴,感情倒越是好!”

“谁跟他(她)感情好了?!”偏他话音刚落,弘历与墨颖又异口同声儿的来了一句。

当下不止黛玉与傅恒,一屋子的丫头媳妇亦掌不住笑了起来。

正笑着时,又有富察福晋领着一众丫头婆子进来了,瞧得一屋子主子奴才俱在发笑,因问道:“什么事儿让你们开心成这样儿?说来我也高兴高兴罢。”

“不过是四哥哥与大姐姐拌嘴,我们瞧了好笑罢了。”黛玉见问,便先回道。

听她说罢 ,富察福晋不由欢喜道:“正恐你成日闷在家里闷出病来,有他们几个陪你玩笑,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丫头奉了茶来,众人随意坐了吃茶,富察福晋因问墨颖:“你额娘可收到理亲王府的帖子了?”

墨颖听说,反手拍了一下儿自己的额头,方道:“自是收到了,想来伯母亦收到了罢?”一面又向黛玉道,“说来今儿个来还有一件事儿,便是问问到那日妹妹去是不去?若妹妹不去,我亦不去了。”

未及黛玉答应,富察福晋便先笑道:“怎么不去?长日白日闷在家里亦是睡觉,明儿整好儿逛逛去,权当散散闷儿罢。”皇后曾有交代,要尽可能多的带黛玉去参加一些儿王宫大臣家的宴席聚会儿什么的,此番理亲王的满月宴,自然亦是该去的了。

闻言墨颖未答话儿,只拿眼看黛玉,黛玉便笑道:“既是额娘说去,明儿我自是要去的,大姐姐亦去罢。”

墨颖只得点头,“那过会子我再打发人问问你二姐去,好歹不能忘了她才是。”

说着众人又说笑至晚间用罢饭后,方各自散了,不在话下。

不提这边儿黛玉如何于自己尚且不知道的情况下彻底得了雍正帝的意儿,存了将来要指与弘历之心,因命皇后多经心些儿暗中培养于她,且宕开一笔,说说梨香院内的薛家。

说来那薛字自宝钗跟了弘时后,端的是得意喜悦了一段时间,只碍于宝钗名文告诉了薛姨妈与薛蟠并众下人,切忌不可将此事儿泄露一点子与一墙之隔的贾府众人知道,不然一定要众人好看,因此贾府众人方一星半点不知罢了。

然对于薛姨妈薛蟠母子来讲,如今有了宝钗傍上了三贝子,三贝子亦十分看重他们家,还与了他们家不少财物甚至包括鼓楼的两间铺子这样儿的大喜事儿,偏还不能于人前去炫耀一番,端的是无上的折磨啊!

薛姨妈倒还罢,到底年近半百的人了,又想着女儿说的必是有理的,好歹还能强自管制一下儿自己的嘴;那薛蟠毕竟年纪还轻,平日里虽飞扬跋扈惯了,其实心内并无多少城府,偏又爱伙同了贾珍之类同样儿不成器的表兄弟并其他狐朋狗友一块儿,吃酒赌钱眠花宿柳的,因此渐渐便有些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到底于一次酒后,得意洋洋的将此事宣扬了出去。

事后他亦曾百般后悔,然见贾珍贾琏等人自那以后皆是满嘴的奉承巴结,让他的心里是得到极大的满足,亦顾不上家去后会被母亲妹妹责备了。

说来亦是他运气好,那贾珍贾琏闻得此事儿后,当下便悄悄儿商议,若明儿宝钗真进了三贝子府,薛家的地位自会跟着水涨船高,倒是先不要得罪了的好;又想着若宝钗进不了贝子府,瞧王夫人如今的样儿,倒像是要聘了与宝玉作媳妇儿。二人心里俱是不满王夫人已久了,想着若明儿真让她聘一个“二手货儿”作儿媳妇,亦算是为自己出了一口心中的恶气,因不约而同便决议瞒下此事。

其余众人皆是瞧他二人脸色行事的,亦不曾出去说,只私下里嘲笑鄙视罢了,因此梨香院内薛姨妈与宝钗仍是一无所知,只每日陪弘时高乐着罢了。

不想“乐极生悲”,就在薛家人一面高乐着,一面绞尽脑汁儿想如何才能让弘时尽快将宝钗接进府时,忽然便传来了弘时被革去贝子之爵,被令为廉亲王之子的消息!

当下薛家人直若被顶头一个焦雷劈下,霎时便被劈得六神无主起来,尤其宝钗,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恐如今还没有怀上子嗣的自己,前一阵儿的努力与牺牲都白费了!

关键时刻,还是薛姨妈先沉住了气儿,因安慰宝钗道:“我的儿,老话儿说的好‘虎毒不食子’,如今三爷是没有爵位,又被指与了廉亲王为子,但谁又能保证明儿皇上不会再恢复了他的爵位?毕竟他还是皇上的亲儿子呢!你瞧我成日家对你哥哥恨得那样儿,有时更是恨不能一下子拿来打死,及至气儿消了,也就罢了,仍旧拿他当眼珠子一般的疼爱,如今皇上对三爷,自然亦是一样的了。况退一万步讲,即使三爷如今名为廉亲王之子了,不仍是王孙贵胄?跟了他不仍是无上的荣耀?”

“再有一点,三爷如今虽被虢夺了爵位,宫里齐妃娘娘不还好好儿的?难道她不会向皇上与三爷求情的?难道她不会明里暗里关照三爷的?依我说,如今你只当不知道此事一般,仍拿往常的态度来对三爷,指不定他见你都这会子了尚且还这么有情有义,不离不弃,心下一感动,明儿便接你进府了呢?趁早儿打点起精神,等着三爷过会子来罢。”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豁然开朗起来,因点头道:“还是妈想到周到。”一面吩咐丫头去厨下准备酒菜,一面便扶了丫头莺儿,回屋妆点去了。

岂料左等右等,竟不见弘时如往常般前来,因紧着打发了人去三贝子府门口张望,却说是那里早不若平日那般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而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了!又另打发了薛蟠亲自去廉亲王府求见何玉柱,欲透过他与弘时递个信儿,却不料何玉柱竟已被内务府召回大内,发配到边疆去了。廉亲王府门口儿则与三贝子府一样儿的门可罗雀!

这下儿不止宝钗,连薛姨妈亦慌了神儿,一面哭嚎着当初不该那般轻率便将宝钗给了弘时,落得如今这样儿不上不下,撂在半道上的艰难书局面,一面亦顾不得其他,赶着弘时骂不绝口,全然忘记了就在昨日的此时此刻,自己是如何巴结奉承于他的!

然宝钗毕竟是宝钗,当初她既然能在刚委身于弘时之后不到半盏茶时间内,已然为自己将来万一进不了贝子府留好了退路,如今自然亦只是伤心委屈、六神无主了一会子,便已平静了下来,因不悦的看向薛姨妈道:“妈这般大哭大嚷的,是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说着见薛姨妈果真不再哭嚎了,方敛眉说了一句:“是时候该去与老太太姨娘请安了。也不知道宝兄弟和姐妹们这几日未见我,可有想我不曾?”幸好她有先见之明,管住了家里一应下人们的嘴巴,不然明儿她可真要落得“两头空”了!

薛姨妈的脑子显然没有女儿的脑子这么好使,闻言不由怔了好一会儿,方心领神会过来,因立时试净了眼角的泪,道:“前儿闻得你大姐姐有喜了,咱们亦该好生表示一番才是。”说着亲自去里间翻找了好一会儿,找出了一盒前儿弘时命人送来的千年山参,又命丫头进来服侍着自己换了一身衣衫,又等着宝钗复又去换了一身儿素净的衣衫,又叮嘱了跟薛蟠的小厮再到三贝子府门口去打探打探消息后,母女两个方开了西北的角门,一径往贾母的上房去了。

一时到得荣庆堂,就见贾母坐在正中的榻上,一脸的不豫,眼角儿还隐有泪痕,底下则站满了一地的人,连邢王二夫人并三春自己都是站着的,显得贾母正在为什么事儿生气儿。

见此状,薛姨妈与宝钗倒有些儿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了,幸得贾母瞧见她母女两个进来,方稍稍缓了脸色,招呼着她二人坐下吃起茶来,却绝口不提才刚是在为何事儿生气来。

因着贾母不悦,众人只略再坐了一小会子,便各自散了。薛姨妈母女遂同了王夫人,一道去了荣庆堂坐了,方由薛姨妈问王夫人道:“才老太太到究是在生何气儿?瞧着倒像是连姐姐都有了不是似的!”

王夫人听说,挥手令众下人都退下了,方冷笑道:“不过就是死了个外四路的女婿,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着忙又压低声音道,“想来妹妹还不知道,咱们家那位机关算尽,心机狡诈的姑老爸,竟然在琏儿离去的当晚便没了!今儿个老爷在衙门闻得此事,回府后来向老太太请安时,无意提及了,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一面又撇嘴,“连打发人来京送讣闻这样儿礼仪尚且不知,还说什么林家是世代的,依我说,竟连寒门小户尚且及不上!也就只老太太拿他当宝了,亦没见人家拿她当亲戚看待?还说什么‘怪道玉儿丫头会那般对我,敢情儿她心里是怨着我的’,也不想想,那林丫头素来是个狐媚子外道惯了的,如今更又攀上高枝儿了,便是没有这件事儿,照样儿不会理会她!”

薛姨妈与宝钗听说,便想起前儿贾琏下扬州空手而归那一段公案了,知道王夫人心里深恶林家,遂百般帮腔着说了大篇林家的不是,方笑道:“大姑娘这一向儿好,只怕身子越发的沉了罢?”

提起元春及其肚子的孩子,王夫人霎时将林家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只笑得一脸柔和的道:“如今七个多月了,身子确确有些儿笨了,幸得前儿太医说此番定会是个小阿哥,因此再多的辛苦,亦是值得的了。”

闻言薛姨妈便笑道:“真真大姑娘是个有福气儿的!明儿待大姑娘顺利生下小阿哥,再封了侧福晋,王府里还有能灭得过她的次序去?到时姐姐自然跟着亦是老封君了。”

一席话儿奉承得王夫人十分受用,因与薛姨妈越发你来我往的说个不住。

正说得热闹,忽然又见一直抿着嘴儿听二人说话儿的宝钗温柔一笑,插嘴儿道:“怨不得大姐姐福气儿大,我才忆起她竟是生在大年初一那样儿好日子的!”说完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如今大姐姐一个人吃两个人补的,很该多滋补一下儿才是。前儿哥哥无意得了一支上好是山参,据说炖了与有身子的人吃了极好的,还请姨娘收下,也算是咱们对大姐姐的一份儿心了。”一面轻推薛姨妈。

彼时薛姨妈方回过神来,因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儿,如今倒稀松平常得紧了。”说着忙将方才一进门便放到了矮几上的一个精致盒子往王夫人面前一推,道,“昨儿个蟠儿拿了这个东西来家,说是极滋补的,便是一千两银子亦无处买去的,我便想着奉与了大姑娘吃正好,因此今儿个才会同钗儿一道送来,还请姐姐不要嫌弃才是。”

王夫人见薛姨妈又送自己家这般贵重的礼物,不由暗喜在心底,因假意推辞了一番,便命丫头进来收了,方又同她母女说了一会子话儿,送了出去,不在话下。

秋去冬来,岁月如梭,展眼已是年底了。

第六十八章 生怒意掌掴混姨甥

闻言贾母一张老脸当场险些挂不住,因怔了半晌,方讪笑着假意吃惊道:“福晋竟忘了老身不成?老身便是荣国府的贾史氏,贵府三格格的亲生外祖母啊,先三格格还未过继时,老身家还与福晋家经常往来呢,却不想如今福晋已忘记老身了,果然福晋是‘贵人多忘事’啊。”

一面不待富察福晋开口,她忙又转向黛玉一脸慈爱的道:“玉儿这一向儿身上可好?外祖母心里着实记挂着你呢,偏你又住在高墙大院儿内,每每来瞧你,总是瞧不着。今儿个可好,终于见着你了,外祖母可得好生瞧瞧我的玉儿才是。”说着伸手便要去拉黛玉的手。

不想却被黛玉攸地后退一步,整好儿避开了,旋即淡淡说了一句:“贾老太君言重了,你我如今并未任何干系,还请以后都不要再说这样儿的话儿,落在旁人眼里,倒以为我与你有多熟络似的。”其他人的算计她可以不必理会,因为她不在乎,而眼前的人,却是她母亲的母亲,她身上一半儿血液的授予者,她没有办法让自己那么快忘记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谋,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漠视她!

闻言一旁富察福晋亦冷笑道:“本福晋的额娘此刻正在纳喇府里好生将养着,你是个什么东西,倒敢来与她老人家比起肩来!”

母女俩的态度,以及周围人频频扫过来的带着鄙视与厌弃的目光,让贾母这个已七十几岁,完全称得上是见多识广,能屈能伸的“老人精儿”亦无法再保持笑脸,因想着今儿个好歹是元春母子大喜的日子,而黛玉不独不理会自己的百般示好,还这般当众与自己没脸,真真是忒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怎么说她亦是她的亲外祖母,是她母亲的母亲啊!

又想着若这会子当众失了颜面,明儿可还让元春怎么再在理亲王府立足?倒不如破开脸子来闹上一场,指不定黛玉碍于舆论的压力,便当众让下自己了呢?况便是她仍不认自己,到时众人得知他们贾府与富察府竟还有这样儿一层关系后,指不定就对他们另眼相看了呢?

当下计议已定,遂自前襟里拿出手帕子,试了试眼角儿,便开始哀声儿拆说起来:“当初我怜你年幼丧母,巴巴打发人接了进京在养在身边,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亦是头一个想着你,端的是疼你疼到了心窝子里去,不想你如今攀上高枝儿了,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了,还说什么‘不认识我’,真真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儿!但你一点你别忘了,凭你如今是何等金樽玉贵的格格,凭你如今怎么得意儿,好歹你身上还流着我女儿的血,流着我的血,这一点是你怎么亦改变不了的…”说着又是一阵哭嚎。

未料到贾线竟会这般不顾颜面体统的当众哭嚎,黛玉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偏脸子又薄,不好意思出来回嘴,只得站在原地,兀自气得哽喑难耐。

那贾母见黛玉没有回嘴,又见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已有了几分不赞同与谴责,以为自己的计策眼见着就要奏效了,不由越发得了意儿,因继续哭道:“早知道会落到今日的下场,当初就该将你母亲掐死在襁褓里的,亦好过今日在这里白受你的闲气儿…”

一旁王夫人亦帮腔道:“老太太对姑太太的宠爱,那是全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份儿的呀,却不想,到头来竟落得这样儿的下场!”

听贾母与王夫人竟连自己母亲亦编排上了,再联想到父亲临行前他们这些所谓“亲人”的算计,黛玉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欲回上几句,却不想还未及开口,却被她母亲拉了一下儿,又向自己摆了摆手,方见她站出来冷冷问一旁的丫头道:“素绫,本福晋问你,依祖制,作奴才的冒犯主子,胡乱说主子的嘴儿,该当何罪?”

素绫听说,忙恭声儿回道:“回福晋,依律当掌嘴一百!”

“嗯 。”富察福晋点点头,又问一旁随侍黛玉而来的雪雁道,“雪雁,本福晋问你,当日格格在她们贾家过的什么日子,你可都一清二楚?且细细道来,不得有一丝儿隐瞒!”

雪雁早已气得不得,巴不得有这一声儿,当下便将当日贾府如何再四打发人要接得黛玉进京来;进京后又如何让黛玉食宿自理,还不如住客栈舒心;偏还有人看她不顺眼,百般让下人在背后诋毁她的清誉,及至被抓了现行儿,仍硬撑着不承认,只推了一只“替罪羊”出来定罪,从而气走了黛玉;又如何在闻得林如海病重后,为了图林家的家产,硬要跟着撵到扬州去;到了扬州在闻得林如海的决定后,又是如何的不辞而别,连林如海的葬礼尚且未出席等事儿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犹冷笑道:“咱们格格如今连与林老爷家尚且没有干系了,你们又算那颗葱那颗蒜,成日价的来胡乱攀关系?!”

听罢雪雁的话儿,殿内的形式又呈现出了一边儿倒的局面儿,所有人鄙视厌弃的目光,霎时又全部投到了贾府众人的身上,当下便气得贾母差点未背过气儿去,因赶着雪雁便欲大骂。

却不想还未开骂,又听得富察福晋忽然向一旁一直微扯着嘴角儿冷眼旁观的理亲王福晋道:“今儿个出来的匆忙,只带了几名家人,还请福晋借上几名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与本福晋,本福晋要教训一下儿一些儿目无尊长胆敢说我富察府格格嘴儿的狗奴才!”

理亲王福晋听说,因嫣然一笑,道:“这有何难?”说着打发了两个嬷嬷去传人,她早瞧元春不顺眼已久了,如今虽暂时还不能一挫她的锐气儿,能瞧着她的娘家人当众出丑,亦是一大快事儿啊!

此刻贾母王夫人等方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想着逞口舌之快,竟忘记了如今她们与黛玉最大的差别,亦即她们是奴才,黛玉却是主子了,而当主子的要惩罚作奴才的,是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然眼下她们到底还拉不下脸子来与黛玉认错儿,又想着好歹不是在自己家里,富察福晋一多半儿只是吓她们的,因强自忍下满心的恐慌,兀自轻颤着立在那里,只不开口认错儿。

一时理亲王府的婆娘们来了,富察福晋亦不问黛玉,只是淡淡向理亲王福晋说了一句:“今日搅了福晋的喜筵,明儿定然亲自登门谢罪,还请福晋多担待一二。”便指着贾母与王夫人,厉声命那几个婆娘道,“给本福晋掌嘴!”

便有一个婆娘上前狠狠与了王夫人一掌,当场便把得她一个趔趄,几乎不曾跌倒在地。旋即上前一把拉了她起来,反手又是一掌,王夫人的一张老脸便霎时红到了耳根子。

彼时贾母方相信了富察福晋绝非只吓她们一下儿,而是动了真怒了,方慌了神儿,因赶紧儿一脸哀求的向黛玉道:“玉儿,哦不,格格,还请您大人有大谅,饶过奴才们这一回罢,明儿奴才再不敢造次了。”

对贾母态度攸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黛玉心里只觉着可笑可悲又可怜,她不明白为什么如今她们两个在这世上论起来本该最亲最近的人,竟会变成今儿个这样儿的局面!彼此过着彼此安定、不辞互不干扰的生活儿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一次又一次的来招惹她,结果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然看着白发苍苍的贾母一脸哀求的看着自己,还不住说着糟践自己的话儿,黛玉心里终究狠不下心来,因轻拉了一下富察福晋的手。

富察福晋会意,因冷笑一声儿,向贾母道:“罢了,既是格格开恩,今儿个本福晋亦不打你了。”说着见贾母松了一口气儿,她又慢悠悠接道,“但只一点,不打你可以,却要找一个人来代替你,接受原本该你受的惩罚才是,不然本福晋难以出去心里那一口本福晋宝贝女儿被欺负的气儿!”原本她就未想过要打贾母的,毕竟她还是黛玉生母的母亲,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贾母听说要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接受惩罚,才刚又攸地高悬起的心,霎时又松了下来,因回头拿眼一一扫邢夫人尤氏凤姐儿并三春宝钗的脸,末了方一脸为难的向宝钗道:“宝丫头,实话儿说与你,自你来咱们家作客后,我这心里一直觉着咱们家的女孩们儿合起来,亦及不上你一丝半毫儿,心里竟比疼你三个妹妹合起来还要疼你,因此说不得要你为我来分担一些儿烦忧了,不然待家去后,你三个妹妹又要说我偏心眼儿了。”

这样儿没脸之事,还是不要让三春沾上一点子的好,不然明儿可不好找好婆家了;至于邢夫人与尤氏,好歹皆是有封诰的诰命夫人,尤其尤氏还是贾氏一族如今的族长夫人;而凤姐儿又是她心里偏爱的小辈儿,算来算去,亦只剩得一个宝钗可用了!

一席话儿噎得宝钗瞠目结舌,偏还不知以何话儿来反驳,又想着平日里贾母一直不待见自己,倘今儿个能当众为她解围,明儿她必定对自己判若两人,说不得硬撑着上前,向富察福晋福了一福,道:“回福晋,奴婢愿意代老太太受罚,只求福晋不要再为难老太太了。”

富察福晋一听,冷笑了一声儿,并未说话儿,只冲那几个婆娘点了点头,便快速上来两个,对着宝钗的脸左右开弓的扇了起来,当下满殿只闻得见手掌扇在脸上“啪啪”的声音,并她姑侄两个的惨叫饶声儿。

最后还是黛玉看不下去,轻声儿求富察福晋那几个婆娘停了手,方将王夫人姑侄两个解救了出来,此时她们的脸,已红肿得与那新杀下来的鲜猪头一般无二了,偏还要强忍着疼痛,去向富察福晋与黛玉母女下跪施恩,端的是面子里子皆失尽了!

当下贾府众人一声儿不敢再吭,又不甘在眼下还未见到元春,向她诉说自己的委屈之前便离去,说不得强忍着满心的恨意,退至了一旁一个不起眼儿的小角落,不在话下。

前文因说到富察府与钮怙禄府俱收到了理亲王府打发人送来的满月宴贴子,墨颖因打发了去问沁灵,得知她家亦收到了,遂决议到那日三人皆同了自己的额娘一道儿去赴宴。

至那日一早,三人便各自在家穿了旗装、梳了旗头,又妆点打扮妥了,方同了各自的额娘,坐车往理亲王府所在的京城北郊郑各庄驶去。

原来这理亲王弘皙乃先帝嫡长子,亦即废太子胤礽之嫡长子,当年胤礽被二度废掉并被终身圈禁在毓庆宫时,弘皙已是近二十岁的青年,又生得高大英武,颇有才干,大得圣祖爷康熙帝的宠爱,因留遗诏与当今雍正帝,一定要善待弘皙,并要封其为亲王。

然雍正帝毕竟是一位多疑的皇帝,原本要让他将弘皙这样一个自诩为“先皇嫡长孙”,朝中亦有不少人持有同样想法儿的危险人物留在这世上,他心里已是有了一根刺儿,偏碍于先皇遗诏,还不能向他开刀,说不得想出了一个法子,亦即将他眨斥到京城北郊的郑各庄,让他到那里去作了一名虽瞧着位份尊贵,朝廷的赏赐亦十分丰厚的闲散亲王。

因此方有了今儿个京城众王府诰命、贵族大臣们齐齐坐了车,前往北郊郑各庄这一出儿。

富察福晋与黛玉的马车甫一行至京城的北门,便听得有人在外面儿说:“给福晋格格请安,我们福晋格格已经到了,正等着您二位呢。”

同车随侍的富察福晋的两个贴身大丫头素绫与洁绫忙掀起车帘儿的一角看出去,却见是钮怙禄家的下人,便知是墨颖母女早已侯在那里了,因赶紧缩回车里,回过了黛玉母女,方向外面儿道:“福晋格格问沁灵格格可到了没到?若到了便上路罢,这里到底不方便说话儿,过会子到了再说不迟。”

说着就听得人说吴扎库家的马车亦到了,三对儿母女的马车方被家人们簇拥着,继续往北郊去了。

又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便听得人在外面儿说:“回福晋格格,已经到了。”

早有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贵妇,领着一众丫头婆子迎了出来,想是理亲王弟媳之类的。

被簇拥着行至理亲王府的内殿,就见里面早已是衣香鬓影,热闹非凡了。

瞧得富察福晋、钮怙禄福晋与吴扎库福晋三对儿母女进来,理亲王福晋忙与正说着话儿客人打过招呼后,亲自含笑迎了过来,众人忙欠身见礼。

慌得理亲王福晋忙虚扶了一把,笑道:“三位福晋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还请里面儿坐。”一面吩咐丫头上好茶来。原来此番理亲王府虽在京城大派了贴子,众被邀请之人却闻得不过是一名侧福晋生了孩子后,诸如怡亲王府、礼亲王府等显赫有权势的王府福晋们都不曾列席,不过只打发家人送了厚礼来罢了。

因此满殿贺喜之人虽多,却皆是一些儿不甚显赫或没有实权的王府诰命们,相应的富察福晋三对儿母女,自然成了在场比较尊贵的人物儿了。

理亲王福晋亲自带了众人至一旁坐了,又寒暄了一阵儿,瞧着人上了好茶来后,方忙忙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余下富察福晋几人在此,很快便成为了众人争相来巴结奉承的对象儿。

强忍着不悦,含笑应付了众人一会子,终于在不耐烦之前打发掉了她们,三对母女皆舒了一口长气儿,墨颖沁灵更是小声儿嘟哝道:“早知道这么闹心,很该不来的。”

一语未了,忽然又见一群人满脸堆笑的行了过来。这下儿不止墨颖沁灵,连黛玉亦有些儿受不住了,因撇过了脸去只管与她两个说话儿,以示自己的不耐烦。

“林妹妹一向身上好?大家伙儿都很记挂你呢。”

不想正说着,忽然便听得一声儿略显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自己的耳朵里,黛玉因回头一看,却见来者竟是自贾母邢王二夫人以下,包括尤氏凤姐儿三春并宝钗在内的一干人等,而才刚那出声儿之人不是别个,却正是一身簇新杏黄衣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宝钗!

原来今儿个理亲王府满月酒的主角儿不是别个,正是贾府的大姑娘,如今理亲王的侧福晋元春,她因一个月前平安诞下了一个儿子,而大得膝下子嗣单薄的理亲王的宠爱,新近更是升了她作侧福晋,还特意命其嫡福晋要好生与元春母子操办一个盛大的满月酒。

作为娘家人的贾府众人自然跟着“鸡犬升天”了,不独得了理亲王府的许多赏赐,还被特别恩准于满月之日出席满月宴。当下贾府内自是好一通忙活儿,尤其梨香院内薛姨妈宝钗母女,更是又要忙着作新衣衫,打新首饰,又要忙着去巴结贾母王夫人等,又是忙着再四叮嘱薛蟠,明儿出席宴席时,一定要多留心打探一下儿三贝子府的消息,还有那些话儿该说的,那些话儿是不该说的,端的是忙到了十分去。

好容易同了贾府众人到得理亲王府,宝钗当下便觉着自个儿的眼睛不够用了,理亲王府的富丽堂皇、体面尊贵,让她的心几乎都在艳羡得生疼了。然艳羡过后,她的心里则更多的是失落与感伤,因想新旧倘弘时不出眼下那一档子事儿,只怕这会子她亦已生活在同样儿富贵奢华的三贝子府里了!

待自怜自伤完,宝钗方发现自己已随着贾母王夫人等人,于不知不觉中到得了王府的内殿,触目所及的,则皆是些个穿戴着象征自己主子身份的旗袍儿把子头的贵妇小姐们,而坐在中央最显眼位子上的,竟是同样儿一身旗人打扮,瞧着比先又更美了几分,更高贵了几分的黛玉。

她的心霎时有如被一只尖利的手在抓扯着,抓得她是火辣辣的痛,“凭什么我与她生得差不多,才学亦差不多,偏偏命道却差那么多?上天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一面又强忍着安慰自己,“她不过是仗着出身比我好,运气儿比我好罢了,若我有了这两样儿,管保瞧着比她还要好。”心里方稍稍好受了一些儿,面上亦能作得出笑脸来了。

适逢贾母已率先朝着黛玉坐着的方向去了,众人忙亦只得跟上,宝钗自然不能例外。然她心里却想着据平日里三春等人的描述,黛玉并非那刁钻刻薄之人,倘自己这会子上前去与她称姐道妹,想来即便她心里不悦,面儿上亦当不会表现出来的,到时落到旁人眼里,只怕便要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因此她忙紧跟在了贾母身后,上前便先温婉亲热的来了这么一句。

话说黛玉在瞧得贾母等人后,便知今日的满月宴必是与元春有关了,不由暗自后悔今儿个不该来的,却不想忽然又听得宝钗来了这么一句,心里越发烦闷得紧,因正眼儿未瞧她,亦未瞧贾母笑人一眼,只撇过头去顾自与墨颖沁灵二人断续低声说起来。一旁富察福晋见黛玉不理她们,自是不会理会,亦只低声儿说笑着自己的,竟视眼前贾府众人为无物一般。

宝钗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一张脸臊得红布似的,又见贾母狠狠瞪了自己一眼,方暗悔起方才的造次来,遂忙忙低下了头去。

这里贾母方亲自上前向富察福晋欠身行了礼,赔笑道:“福晋纳福,老身这厢有礼了!”

富察福晋似未听见一般,仍与钮祜禄福晋说着,直至贾母又赔笑着重复了一遍,她方缓缓回头,似笑非笑看了贾母一眼,道:“你是谁?本福晋并不认得你。”

第六十九章 诉衷肠黛玉心慌慌

却说贾母王夫人等贾府众人在理亲王府内殿惹恼黛玉,受到富察福晋的惩罚后,心里皆是又羞又恨,说不得退至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等候着元春出来时好见上一面儿,兼之与她们做主。

原本依民间习俗,新生儿自落地至满月,娘舅家的人都该是座上宾的,然元春及其新生的儿子身份特殊,前者如今已算是满人真正的主子,后者刚更是一落胎便已成了尊贵的亲王府阿哥,而贾府却只是包衣奴才,与她母子俩在身份上犹如天壤之别,若非有理亲王格外开恩,甚至是没有资格来出席今日的满月宴席的,因此自元春产子至今已足足一个月了,贾府众人包括王夫人在内,都还未曾见过她母子一面儿。

等了半日,终于听得有人在外面高唱:“小阿哥来了——”闻言人群自发靠至两旁,将中央铺着红毯的过道儿空了出来。

未几,就见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脸幸福满足,笑得志满意得的元春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被众人簇拥着进来了,众目睽睽之下,端的是出尽了风头。而紧随其后的奶妈子们犹一直小心翼翼的说着诸如“福晋小心”、“福晋慢些儿”之类的话儿,却没有人注意到理亲王嫡福晋舒穆禄氏那一双霎时微眯了起来的丹凤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