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听了我的话,立刻去收拾饭菜往出端,元修被我拿走了饭碗,也不恼,就那样老老实实的坐着。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鼓着呢!

“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饱吗?”我问他。

他却又沉默起来。我喂他吃了强脾胃的丸药,然后扶着他回了房。他蜷在床上,就是要睡得样子。

吃这么多马上睡觉可不好。我坐在他旁边,突然灵机一动:“你给我讲讲护莲的故事好不好?”

他看看我,我对他笑了笑。

过了半晌,他慢慢的坐起来,声音很轻的说道:“护莲是我的乳娘。”

“那她对你好不好啊?”

“好。”

“你喜不喜欢她呢?”

他点点头。我的用意是引他说话,所以又接着道:“护莲是生了什么病呢?”

他低头,好似在沉思。

我知道有些人记忆,或是神志受损后,当下的事情是全然不懂,可是也许早年的事情却会突然变得历历在目,甚至自以为自己还是当时之人。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病人。那是个因未婚夫暴病死去而发疯的小姑娘,每天都以为自己还是幼小时节,闹着要去找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玩。

目前看来,元修的状况和那个小姑娘颇为相像,他不是也突然想起自己的乳娘了吗?

我接着问:“乳娘为什么喜欢你啊?”

他接着这个问题答了下去:“她说我就是她的儿子。”他摇摇头:“真好笑,我怎么会是她的儿子呢?”

“那只是个比方。是说她疼你,就好像你是她亲生的儿子一样。”

“护莲很好看,很高。我喜欢她。”他把脸埋在臂弯里。

“你和你的乳娘感情很好------”

“可是,她为什么不让我碰她呢?”他突然抬起头来疑惑的盯着我,似乎希望我给他一个答案:“我和别的宫女睡觉就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护莲睡?”

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你------”

“我睡了她,她就病了,死了。”

我张大了嘴巴,吃惊的看着面前这个悲伤的理直气壮的白痴。

“死了,就没了。留下来一些衣服和首饰。埋了。”他确定的点点头:“对,是的,和那几个宫女一起埋的。”

“宫女?”

“我让十二个宫女为护莲陪葬,我希望她以后可以不用辛苦了。”

“你杀了-----”

“嗯?”他止住了我的话:“我不知道。我仿佛记得有女人在墓坑里大声哭,后来填了土,就安静了。嗯……我好像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怎么会这样?”他突然瞪着我:“你是谁?”

“我是皇上的大夫,保证皇上的健康。”

“我不是皇帝!”他惊异的看着我:“我怎么会是皇帝?”

我试图向他解释这一切,可是他用一种我在说谎一般的表情看着我,随后转过头去,任凭我再说什么,他也不再回答了。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甚至扯了扯他的头发,虽然这样也许会激怒他,但他好像连发脾气也忘记了(这本来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我想即便我现在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恐怕也是无动于衷吧。

没办法,我只好再想出一个他也许会感兴趣的话题,好比说他的乳娘之类的,让他能够和我继续交谈下去吧。

可是从那开始到后来的几天内,元修都没有再说话,他每天的生活乐趣就在于蹲在一棵枯树下对着阳光看自己的手腕。那块伤疤仿佛一个未解之谜似的吸引着他。

我走过去:“进屋,昨天你不住的咳嗽,今天该吃一点药。”

他充耳不闻,在冬日的阳光让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他的面颊呈现出一种非常艳丽的粉红。这让他看起来美丽的不甚真实。

那种粉红让我不时的感到不安。如果我之前从未见过元修的话,我也许会以为他是现在气色好;可我知道他是天生的皮肤苍白,那么现在他脸蛋上的那两块经常出现的红晕就是极为异常的了。

我突然想起,也许这可以作为元修所服药的一个特点。这样,我也许可以更快的查明高欢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我骤然兴奋的站起来,不理会元修肯不肯,硬行把他拉回了房内。

看着他喝了药,我便急忙回了自己的房中。来到这里之后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搜集到几本残破的医书,我现在把它们翻出来逐条对照,然而却一无所获。我回想自己所知道的毒中,却想不出来那种毒服下之后是会令人面色潮红的。

我烦恼的敲了敲头,第一次觉出自己的无知来。

若是能把元修偷偷的带走,也许我能慢慢的摸索出解毒之道。可是现在已经远不是当年在宇文泰府中的境况了。现在守卫行宫的人,据我观察,都是一等的高手。以我的本事,连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够全身而出,何况再加上一个元修。

我合上书,叹了口气,慢慢的踱出了房门,门口的小太监向我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贺大夫,您别往皇上那儿去,高大人来了,在皇上屋里呢!”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到前边走走。”

走到前边的一座假山处,我迅速的拐了个弯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沿着行宫大墙下的小道儿,偷偷的绕到了寝宫之后,我轻轻的走到窗下,一扇窗子没有合拢,露出一道缝隙,我屏住呼吸,向内望去。

高欢果然在屋内。他坐在床边,而元修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高欢的语气听起来很古怪,似乎是又高兴又惋惜。

元修呆呆的看着地面,没有回答。

高欢站起来围着元修走了一圈,突然抬手将元修从椅子上推了下来。元修毫无防备的摔倒在地,但他也只是呼痛似的轻哼了一声,然后便茫然的坐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高欢。

“站起来啊,我的皇帝陛下!”高欢恶意的向元修伸出一只手。

元修低下头,没有接过那只手,自己慢慢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想离开这里,但是高欢在他要抬脚时,突然拦腰抱住了他。

元修也不挣扎,就那样任凭高欢抱着他。

“现在老实了,嗯?”高欢突然说道:“你要是早便这样,何苦要受那些罪?是我扶持你做皇帝的,当时如果不是我主张的话,皇位哪轮的到你这个平阳王?可是,你却一点也不听话!”

“你还真是有点本事啊!你知道吗?宇文泰要用两座城来和我换你呢!我告诉他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可他还是要你。你听了这个高不高兴啊?我想未必,我不记得我曾看过你高兴的样子,你这个贪心的家伙!你不愿意做傀儡,就好像你有治理大魏的才干似的!我------”高欢似乎是突然双臂用了力气,因为元修猛然扭动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高欢压低的声音:“我真是又讨厌你,又喜欢你。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安心了!”

元修无知无觉一般的被高欢抱在怀中,高欢的话显然没有进入他的脑海。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墙角的香炉,炉上正有青烟缠绵萦绕。

高欢放开了他,走到了他的面前:“以后,没事我不会再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就当你已经死了!”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可是走到门边,突然又折了回来,他将对着香炉出神的元修拉了过来,然后迟疑的低下头,吻了他的面颊。

然后,他似乎是又一次下定了决心,扭头大踏步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将惊诧咽到肚子里,放轻脚步,飞快的离开了那里。

我绕回寝宫的前门,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了进来。高欢显然已经离去,院中的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我站在那棵枯树下平静了一会儿,便向元修的卧房走去。

他还站在地上,依然看着那个香炉。我走到他身边,虽然我并不想刻意的看什么,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他的面颊上,他的面颊,光滑的,白皙中透出粉红,美丽的不似男子所有。高欢刚刚吻过这里。我有些困惑了。我并非猜不到他与高欢可能有过的关系,但是我无法深入的把这件事情来想个明白。无论如何,这都太骇人听闻了一点。元修与高欢?这简直让我的头都要裂开了!

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或者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元修是什么都不会在乎的!不过这样说也可能冤枉了他,也许是高欢强迫他的呢。是的,一定是这样,元修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生了那样的一幅皮囊。这对他来讲,真不知是幸与不幸。

“这是什么香料?”我突然发问。

“我也不知道!”他竟出乎意料的说了话。我没有指望着能得到回答,我不知道他会对香料感兴趣。

“这里一直都是用这种香?”

我嗅嗅屋中甜香的发腻的空气,不明白为什么宫中的人不喜欢新鲜的空气。

元修扯过自己的衣袖放在鼻端闻了闻,突然对着前方一笑:“你是谁?”

“我是贺成璧。是你的------大夫。”说完这句我突然感到心情复杂。我为了他留在这荒凉的异国,可是除了我自己外,又有谁来体谅我的苦心呢?唉,我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大夫啊……”他伸过手臂,慢慢的将衣袖拉起:“你看,我怎么会有这么块伤疤呢?”

我握住他的手腕,那块不规则的伤疤依然颜色鲜明,在雪白的手腕上显得很是突兀。我就势将手指放在他的脉门处,他要将手抽回,我连忙抓住了他------他的脉象怎么这么乱?

一丝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骤然升起,我问他:“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他抽回手,却又不说话了。我着急起来。在行宫中,我不可能和他全天都呆在一起,他也许有什么时候是不舒服的,可是他若不说出来,那谁会知道呢?

我难过的看着元修,我想也许某一天,他就会毫无预兆永远的消失了。

是了,高欢一定知道这件事,刚才他的话中,就已经带出了这个意思。元修现在就是在等死,他之所以还需要我这个大夫,就是来控制着他死去的时间。

高欢竟是如此阴险的。

我转身离开房间,趁着人少时,把玉琳拉了过来:“皇上的身体,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她懵懂的摇摇头:“没有啊,不少吃不少喝的,除了不说话以外,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噢----对了,皇上这两天,有的时候好像喘不过来气,不过一会儿就好了,所以就没叫大夫您。”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她有事情一定来叫我。

离开玉琳之后,我去找了连富。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偏巧今天他来。我请求道:“连公公,我需要一些药。”

“哦?宫里是有药的啊,我上次还检查过。”

“不是那些常用药,我想要一些别的。皇上最近有点不适。”

连富似乎是有些为难:“贺大夫,不是老奴不给您拿药,实在是高大人吩咐过,除了宫中库房里的那些药之外,不许往宫里带别的药。贺大夫,您到那库房中好好找找,一般该有的那儿都有,而且还都是上好的呢!”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事你做不了主,我这就亲自去找高大人,我来和他说。”

连富不赞成道:“我看您去了也是白去。高大人的意思,您也是知道的,何必那样上心?让皇上平平安安的过了这段日子,别遭罪,就算是您的责任完了。您到时拿着金银财宝去过快活日子,这不就结了?”

“连公公说的很有道理!”

回到房中,我开始忙碌起来。我先去了趟库房,仔细的找了找,不想还真找出一些有用的药材出来。至于其它的,我想到了玉琳。她们每隔十日能有半天的假,准许出宫的,我将药名学好,托她去买。

可是好容易盼她回了来,却告知我这里的药铺都没有我需要的那些药。我追问了一句:“一样都没有?”

“一样都没有么!”

这就奇怪了,我只是需要几味平常的药剂,不应该都没有的。除非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许再卖这些东西。

这对于高欢来讲,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我自己去采药,可是身边的卫兵好像猎狗一样机敏,如果我用强的话,他们会迅速的把我打晕抬回来。

这宫中被打扫得如此干净,我找了几天,只找到了蚂蚁。

这真是令人仰天长叹!

也许我该换一种思路来思考。虽然我还不能确定元修所服药物的种类,但是根据他的表现,他服用的这种药绝非是简单的的伤害了神志。其中应该参杂着有一种毒药,少量摄入后面颊会呈出淡淡的粉红色,我突然想起,那就是砒霜。

然而砒霜的毒性猛烈,所以还需要其他的药物来控制它的发作,这样的药可不多。

七星草就有这样的作用。

七星草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生长于西域,中原与江南都是没有的。它与砒霜相生相克,可以让它的毒性缓慢的释放,与此同时,它本身也会不易察觉的毒害人的心肺,根据元修现在出现的症状,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是服用了我所想到的这种大杂烩一样的毒药。

砒霜有药可解,而令他丧失神志的药尚不足以致命,可将它先放在一边不管。七星海棠,无药可解!

两种毒药的毒性,正在缓慢的吞噬的元修的性命,可是若是解了砒霜的毒,七星海棠则会不受克制,发作起来,会瞬间要了元修的命。

我敲敲头,不知怎的,竟骤然的流下了眼泪。

到了晚膳时候,我照例的到元修那里,元修已经坐到了桌边,显然他对吃饭是兴致勃勃的。听到我来了,他出人意料的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可是也不忍心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只得也笑了笑。

他拈着一根象牙筷子,突然戳到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我笑的时候,脸上会现出一个酒窝,不过他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他扔了筷子,前倾了身体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似乎是要说什么,这时第一道菜被端上来,他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菜,不再理会我了。

第21章 尾声

我默默的看着他,他脸上那层淡淡的红晕此刻显得如此诡异可怕。我却对此束手无策。记得他是曾那样信任与仰仗我,以为我有着无穷的办法来拯救和保护他,但是,我刚把他带出了魏国,就任性的把他气跑了。现在他的命悬在那里,我却也依然是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我在看着他,他只是低着头专心的吃饭,旁边的侍女端过一碗汤放到他旁边,他喝了一口,突然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站起来一边扶着他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他咳的面红耳赤,身体无力的滑了下去,下人们慌乱的围过来为他擦嘴喂水,他的情况方稍稍安定了下来。可是不知怎的,他又俯下了上身,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我想拉他坐直,可是玉琳止住了我:“贺大夫,您现在别碰皇上,皇上现在怕是又喘不过来气了,坐直了更不舒服。”

听了这话,我连忙蹲下来把住他的手腕,可他反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握了一下,又脱力似的松开,他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可是他又有多少力气呢?他带着哭腔,颤抖着说出了几个字:“你……救……我!”

我将他拦腰抱起送回卧房,将我所知道的方法逐条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忙乱了许久,他才稍稍回缓起来。看他朦胧睡下后,我低声问周围的人:“皇上原来发作时也是这样吗?”

“原来都没有这样厉害的。”

我点点头,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且先下去歇息吧!”

床上的元修并没有睡实,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看到床边的我,他温和的笑了一下:“你在。”

“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问:“贺大夫和我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我鼻子一酸:“嗯……一年多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他摇摇头,声音虚弱起来:“那……我觉得奇怪呢……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我是不是有了什么病?”

“你……你身体比较弱,不过没有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不会有病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不是皇帝,你们却叫我皇上。还有------”他求助的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这是哪里?我觉得-----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本能的紧张起来。

“我感觉……”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仿佛只是一点点气流:“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一幅精疲力尽的样子。

我像对待婴儿一样轻拍着他,直到他慢慢的入睡。这是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他表现的最为清醒的一次。可我宁愿他还是前些日子混沌不醒的状态,现在的清醒,显然是极为不祥的。也许我要让高欢失望了,我没有能力控制这种药的药力发作。元修,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他登基了。

想到这里我冷冷一笑,宫墙之内,没有谁能够得偿所愿,无论是元修,还是高欢,还是宇文泰!

对了,还得加上我!

日子一天天心惊胆战的过去,我像寺庙中祈福的人一样虔诚的守护着元修,外界的事情,我早就没有什么心思来过问了。一切都已注定,至于谁得天下谁落败,本与我不相干。

春天迟迟的来了,眼见着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院中小草也渐渐的都萌出了绿意,这座冷寂了一个冬天的宫殿开始显现出了它本来的好看模样。

可是元修的存在使这点难得的生机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有着对比作用的强烈嘲讽。皇帝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人人都知道那迟早要到来的事实。虽然大多数人对这个消息是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是暗暗高兴的,因为元修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主子,但是那毕竟是一个有着尊贵血统的性命的消亡,这就像一把悬在半空中的剑,虽然不会掉到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掉下的一瞬,也是令人颤栗的。

高欢果然再也没有来过。他正在准备亲征北方。他的大军在洛阳城外与宇文泰的军队相持不下,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这算不得一个好消息。

宫内与宫外成了两个世界,宫外是一个沸腾的所在,前线的消息振奋与激荡着人们的心,鲜卑贵族们带着武装精良的护军,每日匆忙往返与将军府与兵营之间。处处都流传着难辨真伪的战报。

而宫内的时光却是被陈腐的气息所凝固了一般。当我穿过寂寞的花园走向皇帝寝宫时,我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走向坟墓的感觉。元修的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与我进行简单的谈话,坏的时候屋外的内官们只等着那一刻时高喊一声驾崩了。我既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因为当我很怕什么时候,他就真的在谈话间,突然死去了。全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是有笑容的,因为在一般人的心中,元修是大魏的正统皇帝,而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大魏的子民。所以他的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天气好时,我会带着元修出门走走。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地上的小草,他蹲下来摸了摸,点点头,站起来又继续向前走去。虽然他心里不是很明白,但我觉得他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他原来就是一个敏锐的人,可惜他的生活将他这种敏锐改造成了一种不堪的暴戾和神经质。

廊下的画眉叽叽喳喳的叫着,他站着认真的倾听了一会儿,我将那鸟笼拿了下来给他看:“很漂亮的鸟儿!”

他凝神的看着,脸色有些变了。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欢。”他突然回答:“我见过它。”

我几乎失手将笼子摔到了地上:“你说什么?”

他向那鸟笼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这是个异常诡异的笑,仿佛是看穿了什么,仿佛是在嘲弄着什么,我放下鸟笼扶住他:“你在笑什么?”

他笑得弯下腰,无力的靠到我的身上。不管我怎样问,他都不回答。我握住他的双肩摇了摇:“别笑了,你会累坏的!”

听了这话他似乎笑得更厉害了,然而在他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开心的表情,他乌黑的眼睛里渐渐显出了森冷阴郁的光芒,纤长的双眉也蹙了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如果我不是一直陪伴他的大夫的话,一定会被这种眼神吓到。

我紧紧的抱着他不让他跌倒,并且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以防他喘不上气来。他的笑声渐渐低下去,可是身体却颤抖的想要蜷起来,听到他细小而痛苦的呜咽声,我知道,他又喘不过气了。我一边命人去拿药,一边想把他抱回房中,可是他却挣扎着不肯走,我只好放下了他。

他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在院中人的注视下,他沉默的环视了一周,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四个字:如梦方醒!

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而他美丽的面庞也被映衬的有如春日的花一样,这样美丽的男子,如梦方醒一般,看着面前的这个由红色宫墙围成的世界。窒息的感觉终于迫使他弯下腰,我感觉到他可能支持不住了,可就在我向他走去的一瞬间,他突然跪了下去,与此同时,他吐出了一口暗红色的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一口赶不及一口的开始吐血。青石地砖被染上了大片的深红色。我极力控制着手的颤抖,想要为他止血,侍女们飞快的端来了针灸用的银针,我伸手去拿,却怎么也捏不住针。待我终于拈起一根时,他却一头栽到地上,昏迷不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内他都是在昏睡之中,我一直守着他,他脸上的红晕褪了下去,又回复到了我与他初见时的苍白脸色。我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要试探一下他的鼻息,他很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我而去,我怕这样。

连富已经将元修的病情告诉了高欢,可是没有人来探望。大魏的统一在即,元修将不再重要。相比与洛阳战场,他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元修会昏睡到什么时候,时光一天一天的流逝,前几日的和暖春光已然不在,有人懂得天气,告诉我,春雪要来了。

我从不知道春天也会下雪。可是这天早上天色异常昏暗,坐在屋中,也可听到窗外作响的狂风。地上又燃起了暖炉,我正昏昏沉沉的伏在元修的床边,侍女悄悄的把我叫醒:“贺大夫,该吃点早饭了。”

我应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床上的元修。三天过去了,再这样下去,他饿也饿死了。我摸了摸他的脸,不想,他竟然轻微的嗯了一声。

我惊喜的站起来,不知刚才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床上的男人,的的确确是睁开了眼睛。

“元修?”我握住他的手。

他呆呆的把头转向我,似乎是在用心的辨认:“贺成璧?”

我瞪大了眼睛:“你认得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