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时钟浅也拎着书包小跑过来,他眼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钟浅掏出邀请函递到他面前的小桌上。

“什么东西?”

“我们学校要排天鹅湖,我跳女一号。”

他用两根指头打开,一眼看到时间——三个月后。

钟浅吐了下舌头,“我怕到时候你又要出国。”

他抬头看她一眼,没言语。

钟浅不用招呼在对面坐下,看他表情心里没底,忍不住问:“您会去吧?”

钟季琛端起咖啡,只说了句“看情况。”然后就开始专注地喝咖啡,眯着眼享受起隔着一层玻璃的日光浴。

那投入的神情让钟浅觉得自己哪怕多说一个字都是叨扰,都是罪过,只好拎起书包,声音有点闷地说:“那我走了。”

钟季琛看着她的背影,还有她后背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什么宝贝,脑后的马尾有点松,显得有几分疲倦,小小年纪,一天忙忙叨叨的样子,他忽然想,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的?

再看向桌上摊开的邀请函,不禁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蓬蓬裙的样子,还带着鼓鼓的婴儿胃,胳膊腿肉肉的,动作笨笨的,可他觉得像个天使。

“钟浅。”叫住她的时候,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声音不大,在空寂空间里带着回声。等她回过头带着疑问看向他,他说,“要不一起吃饭?”

女孩子脸上立即绽放笑容,“好啊。”

“我以为你会请我出去吃大餐。”

钟浅左右环顾时嘀咕了一句,居然是在他公司的员工餐厅,只搭电梯下到负一层,连豪车都没坐上一下。

“我没说请你,”钟季琛端起红酒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只说一起吃。”

其实说句良心话,这里不比外面一般餐厅差,宽敞明亮,中西餐俱全,装潢简约雅致,餐位有集中区也有幽静的单间雅座,比如他们这里,即能不受打扰的用餐和交谈,还能听到让人放松神经愉悦心情的钢琴曲。

服务员送来一杯新榨的西瓜汁,他给她点的,她小时候就喜欢这个味道,钟浅立即像得到宝贝似的,用两手捧着,认真地小口啜饮。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悠着。

钟季琛见她迟迟不动筷子,问:“不喜欢?”

她忙说喜欢。

他给她点的是一套中式儿童套餐,儿童…不过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卖相也超赞,她尝了一口,果然不错。

“那就多吃点,你太瘦了。”

钟季琛要的是牛排和一份沙拉,没怎么吃,像是想要掏烟想了想还是放下,样子有点百无聊赖,或者是难熬?

钟浅想起刚才服务员看向他们俩的眼神,好奇地问:“他们都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女儿吗?”

刚才看着钟季琛从泳池上来,忽然发现,他原来这么年轻。想想也对,三十出头的男人,尤其是他这种身价,没成家的也有很多,被称为钻石王老五黄金单身汉,风华正茂,他真是被自己给叫老了,估计也很郁闷吧…

钟季琛懒懒地答:“不知道的今天也知道了。”

“会不会很别扭?”

“早习惯了。”

是啊,从十七岁当了爹,十八岁结了婚,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跑偏到火星去,什么样的眼光议论他没见过听过,如果这也要别扭他早就别扭死了。

一时无言。

钟浅也明白,无论曾经多么亲近的关系,也抵不过时间和空间的疏离。

每年寥寥几次的家宴,对他而言都是走过场,爷爷奶奶从国外回来,一大家子人团聚一处,热热闹闹,他却言简意赅得很,有时候还要出去接电话,一去就是半顿饭时间。

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没再找话题,因为哪怕只是简单坐着,她也觉得幸福。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幸福,自然就有人不幸福。

这个时候的方莹就很不幸福,偶尔静下来时她也会想,是不是人这一生运气是有定数的,而她的额度在十六岁之前都用得差不多了,所以在此之后才会诸事不顺。可思索人生毕竟不是让人愉悦的事,所以大多时候她都会投身于那些给她愉悦和快/感的活动,比如购物,比如做SPA,比如旅行。

她对钟季琛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怀有怨气,唯一不怨的时刻就是刷他的卡,所以离婚?当她傻的么,那句话怎么说的,如果不能给我很多很多的爱,就给我很多很多的钱。

这两年估计是该去的地方也都去的差不多了,或者是年纪大了懒得到处走,她开始迷恋办派对,各种名目,召集一群认识不认识的人,在她奢华的房子里,听各种恭维的话,醉心于自己钟太太的身份。钟季琛生意越做越大,身价越来越高,她头上的光环也越发璀璨,实利虚名双收。

钟浅和韩小歌说好了今晚去她家,没提自己家里要开派对,免得韩小歌又大惊小怪,问她有没有明星要谁谁签名之类,韩小歌父母是律师和医生,很正经的职业,所以对不正经的东西总是有些过分的好奇。

她曾经拿着一份娱乐周刊,说钟浅你爸上头条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沈琪的存在。她没动声色,其实是不知所措,放学自己买了一份,回家拿给妈妈看,妈妈把书撕了,把她骂了,她哭了半晚上。

钟浅呼出一口气,自己也是在这一次次的磨练中变得皮实,现在她只想做好眼前事,给自己一场完美的演出。

只是,等她冲完澡换好衣服出来,韩小歌却面带喜色的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今晚帅哥有约。

钟浅心想,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好友不知她心中所想,兴奋地跟她分享自己的战果,“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果然,我才一出手,就手到擒来。你说我是穿新买的超短裙呢,还是穿那条你说好看的淑女裙?”

钟浅心事重重,仍是给了建议,“还是穿长一点的吧,第一次约会就给他看那么多,下次怎么办,不穿吗?”

韩小歌用力点头,“有道理,没想到你不声不响的还挺有心得的嘛,以后就做我的狗头军师好啦。”

钟浅笑笑,她哪里有心得,这不过是从父母的爱情和婚姻中总结出来的,她曾想,如果他们不那么早越雷池、进围城,把别人几年做的事在几个月匆匆完成,现在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俗语总是有几分道理的,Easy e,easy go.

自家别墅门前很壮观,一排排进口名车俨如一个豪车展。看来这一次规模空前盛大。有人说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钟浅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心想,那么今晚这里游荡着多少个孤单的灵魂?

客厅里人影攒动,音乐声,人语声,夹杂着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钟浅安静地从人群中穿过,尽量不看人脸,她不是韩小歌,也不是方莹,对这种浮华世界的人和事既不八卦,也不热衷。

角落处坐着一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却散发着闲人勿扰的气息。不过还是有人热爱挑战,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凑过来,“秦少怎么一个人喝闷酒?要不过去抽两口?”

男人摇头,“没意思。”

女人笑,“要不我介绍个朋友过来陪你坐着?”

男人视线带着七分慵懒三分不屑扫视一圈,低声一句:“庸脂俗粉。”说的女人难掩尴尬,一时不知接什么。

男人眼睛忽然一亮,“听说方莹有个上高中的女儿?”

“是啊。十六了。”

“钟季琛够心大的啊,放着这么对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女儿在家。”

“再如花似玉一旦结婚生子也成了黄脸婆,还不是被取而代之,钟浅更是可怜,要是离了,钟季琛肯定不会要她这个拖油瓶,你们男人啊都一样没良心。”

女人半嗔半娇,男人看她一眼,嗤笑道:“我们男人这么没良心,你们女人还不是前赴后继的往上扑,真是贱哪。”

钟浅不知道自己正成为别人讨论的对象,她边走边皱眉,心想明天该提醒一下妈妈,这种party还是不要办了,越来越离谱,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爸爸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走上二楼时,撞见露台阴影处一男一女身形重叠,抵着墙热/吻,几步远都听见津/液交换声,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流连忘返,女人像要融化掉,嘤/咛出声。

非礼勿视,钟浅刚要离开,脚步忽地定住。

回头,那张几乎被男人吞进嘴里的脸,是她最熟悉的。

她呆立片刻,然后走过拐角,拿出手机,拨了串号码。

露台最近的房间铃声大作,不依不饶,女人终于听到,推开纠缠不休的男人。

电话被接通,听到熟悉的声音犹有几分喘息、又有些不耐地问:“喂…钟浅?是你吗?”

钟浅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好,猛地按掉。

妈妈很要面子,她知道的。

所以不能戳穿她。

可刚才那一幕还是让她深深震撼,想象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却是另一回事。

钟浅心情沉重地走下楼梯,她要去她的老地方待会儿,去平复她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心情。迎面遇上端着酒水的侍者,钟浅心烦口渴,要了杯低度果酒。

只是,一向被人忽略的树影花荫处,今天却来了不速之客。

钟浅刚坐了一会儿,就听到一个男人略带戏谑的声音,“还挺聪明嘛。”

她警觉地抬头,看不清那人脸,只见身材高瘦,纨绔气质浓重,朝她举起一只手作保证状,“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说了我也不怕。”

“不怕为什么会躲到这里?怕人看你么?”

男人说话间又靠近一步,钟浅皱眉,“这是我家,你管我呆在哪,你是谁啊?”

那人笑笑在她旁边坐下,长腿交叠,慢条斯理答:“我是和你妈妈男朋友一起来的,我叫…”

被钟浅怒气冲冲地打断,“胡说,我妈哪来的男朋友。”

“嘘,别激动,你爸妈感情不和又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你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就不行你妈妈有男朋友吗?”

钟浅气结,却无从反驳,想走人。

那人却不慌不忙道:“你不想知道他们到什么程度了吗?”

什么程度,她已经亲眼见到了。

“他们应该已经…”钟浅握拳,如果他再敢说一个字,她会毫不犹豫砸他的脸,管他什么来头。

那人却只是暧昧一笑,“我哥们可是认真的,据说打算跟你妈求婚。”

钟浅一听愣了,转过身,“求婚?跟有夫之妇求婚?”

男人不以为然,“离婚嘛,分分钟的事,就等你妈一句话。”

钟浅很想反驳,可是,她心里明镜,如今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妈妈拒绝签字,如果妈妈答应,那么她的家,就真的没了…

枉她那么努力,想要把爸爸拉回家,爸爸留她吃了顿饭,她还妄想着又出现了一线生机。最让她难受又恼火的是,她的家事,在别人嘴里如此的轻描淡写,她的家,仿佛是风中一只残烛,随便一口气,就能让它熄灭。

心中忽然一阵绝望。

在此之前,她还从来不知何为绝望。

绝望加愤怒,她感觉到气血上涌,心跳也剧烈起来,连两条腿都不可抑制地发抖。晚风也变得燥热难耐,她无心恋战,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那人倾身过来说:“是不是很热,很渴?知道怎么解决吗?”

她茫然侧过脸,听到他说:“让我亲一下。”

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夹杂着酒精味道,陌生的感觉。

钟浅一个激灵,猛地推开男人靠近的上身。

男人顺势往后一仰,带着笑意说,“你不知道吧,这种场合的酒水有两种,一种能喝的,一种不能喝。”

钟浅心下一震,再次起身,抬腿时脚步踉跄,男人伸手过来扶,她猛地打掉拔腿就跑。

客厅里依然喧哗,灯光昏暗而暧昧,没人发现她的异常。钟浅一路磕磕绊绊上了楼,却推不开自己房门。

像是被人从里面锁上了,她心中一阵惶恐,一回头,那个男的已经站在楼梯半当腰,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灯光下,看清他的脸,长相并不猥琐,反倒是因为五官太好而添了几分邪恶和威胁感。

钟浅喉咙一阵干渴,想起他的话更是担忧,不假思索地下楼,脚步依然踉跄,经过男人时他低声说了句:“当心啊你。”

她像是被蜂蛰了一般猛地躲开,下一步脚下没踩稳,身子失去平衡,生生栽了下去。

疼吗?

钟浅不觉得。

但是动静显然不小,所有人都望过来,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脸上带着惊诧,她姿势狼狈地趴在地上,大脑有一瞬间断层。

直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她犹如被激活,尖叫一声:“别碰我。”不顾众人反应,她一咕噜爬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冲向楼梯最近一扇门。

有人敲门,男人的声音在叫嚷。

隔了一会儿,换成熟悉的声音,“钟浅开门。”

是妈妈,语气里似乎有些焦急。

钟浅咬着唇,靠着门板,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抬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流的泪。

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在吞噬着她的内脏和咽喉。

心跳声响得仿佛要震碎她的耳膜。

门外还在喊,“浅浅,快开门。”

恍惚中,回到儿时,她躲在衣柜里,把自己埋在一排衣物间,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喊:“浅浅,快出来,我不罚你了。”

“你别把鼻涕蹭我新衣服上。”

“出来吧,带你去吃冰激凌。”

她把柜门推开一条缝,讨价道:“我要吃巧克力的…”

脑袋上一疼,那人得逞地笑:“先吃个脑瓜崩再说。”

钟浅捂住嘴,呜呜哭出声,边哭边从衣袋摸出手机,按了快捷键,等待的分秒分外漫长,她泣声道:“接电话,求你,接电话。”

没人接。

身体上剧烈的不适感觉被一阵悲凉所取代。

即将被悲凉感淹没时,手里电话忽然震动,像是一颗濒死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世界都为之雀跃。

钟浅立即接起,听到熟悉声音时,她眼泪刷地涌出来,带着哭腔说:“爸爸,我喝错了东西,被下了药,好难受啊。”

“你在哪?”

“家…”

钟季琛赶到时,方莹正差人用钥匙开门,但里面死死抵着,又不敢太用力唯恐伤到人,一时僵持不休。

音乐也停了,灯光也亮了,有人围在方莹身边劝慰帮忙,其他人远远地观望,低声议论。

方莹心中忐忑焦急,正要再抬手敲门,忽听身后一道男声:“让开。”

那声音极低,也极冷。

她本/能地顺从,闪到一边,看清来人时不禁一愣,许久未见的男人冷着一张脸,周身仿佛聚集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让人望之生畏,又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叩一下门,“浅浅,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