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钟浅恢复排练,每天放学后的时间都泡在练功房里,不跳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带着耳机听音乐,听英语。
跳的时候很认真,几乎是有点魔怔的。
韩小歌不止一次在她眼前晃动小手,“喂,你是不是太投入角色了,这样不好。”
精疲力竭的钟浅坐在地板上,喝着水,看了眼坐在一旁抱着薯片桶猛吃的好友,这位不用跳了还真是不客气,她忽然发现状况,“你好像变美了。”
小歌立即双手捧脸,“你也看出来啦?哈哈,是爱情滋润的功劳啦。”
“怎么滋润的?”
“…”
“哦我知道了,”钟浅放下水杯,拿起毛巾擦额头汗水,“女人在恋爱时身体会分泌更多的雌激素,皮肤会更加有弹性和光泽…”
小歌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都不看书的么?”
“人家都忙着恋爱约会,哪有时间看书啊。”
“肤浅。”钟浅说完,觉得这话很耳熟,随即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然后,有一种叫思念的情绪再次复苏。
小歌说我们去看电影吧,今天是闺蜜时间,其实是她男友为比赛集训不能陪她。钟浅刚好也不想回家,被她拉到影城,看着门口的海报时,指着一个惊悚片说这个好像不错。
小歌说不要,这个要留着跟我老公看。
老公…
“情侣不是应该看爱情片吗?”
“哼哼,”韩小歌终于扳回一局,摇头啧啧道:“理论派总是有盲点的。”
最后俩人看的是一部动画片。
迪士尼出品,质量有保证,笑点不断,还有几处很催泪,小歌嚼着爆米花说,“改天跟我老公再看一遍。”
“为什么?”
“好东西要跟最爱的人一起分享。”
“…”
影院里不少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散场出来时,前面小女儿骑着爸爸脖颈,被爸爸用手小心护着,小脸上那表情,骄傲的像个小公主。
钟浅收回视线,他都没带她看过电影。
在韩小歌极力推荐的大排档吃烧烤时,她问好友:“爱情真的那么好吗,看你每天都幸福得令人发指的样子。”
韩小歌用力点头,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粉红心心,还说:“我真好奇到底什么样的男生能让你坠入爱河。”
钟浅一手拄着下巴,望着街上车水马龙说:“我也好奇。”
芭蕾老师说她在技巧上没什么问题,但在角色塑造上,可能是没有恋爱经历的原因,表现不出那种时而柔情似水时而挣扎煎熬甚至绝望的深层感觉来。
她当时想了想说,我应该有恋爱经历吗?
年轻的女老师咳嗽一声,尽力就好。
不过,挣扎的感觉她倒是有的。
比如现在。
钟浅躺在床上,一下下翻转着手机,再有三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
她要不要打个电话提醒爸爸一下?
他那么忙,私人生活又那么繁重…会不会忘了这码事,可是正因为他那么忙,私人生活又那么繁重,她会不会打扰到他?
可是,这种机会不多,如果错过,实在可惜。
而且,钟浅有种预感,这个一直以来靠一条单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线维系的家,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那条细线,即将崩断。
她叹口气。
女儿给自己的父亲打个电话都要考虑这么多,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怪异的事情吗?她一咬牙,就算是汇报成果吧,毕竟,她第一次去舞蹈学校,是被他拎去的。
钟浅开始拨号码。
很熟练,响了三声接通,那边气喘吁吁,“喂”的一声都带着拖音。
钟浅脑子里立即闪过某种联想,视线正好落在床头的闹钟上,21点,她一怔,自己居然纠结了这么久,这个时间,她脑中立即闪过四个大字:私人生活。
“钟浅,是你吗?”
她还不出声,那边有点急,又问了句:“找我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嘟嘟忙音。
钟浅也不知怎么想的,手指比脑袋快了半拍。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看向被扔在一边的无辜的手机。没再打来。她笑了下,果然是打扰了啊,眼睛有些酸涩,关了手机,躺下,拉起被子盖住头。
她始终记得当日派对上,妈妈在阴影里被一个男人拥吻的情形。
每每回想起来都很不舒服。
本.能地挂断,可能是有点怕,怕接下来猜想被证实,她实在不想再在脑海里加一个爸爸对别的女人温存的画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何必生下她?
手机攥得有点紧,像是极力按捺某种情绪或冲动,又像是在等待什么。许久后,钟季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窗外星空不错。
在这个浩瀚神秘的领域,他又有一些新的发现,同时,似乎也理解了为何钟浅对星空情有独钟。以前他很享受在一天辛劳后在露台坐一会儿,喝喝酒抽抽烟,遥望夜空。如今,却多了一种感觉——寂寞。
然后,会想起那一晚她马尾上泛起的光泽,还有淡淡的桃子香。
她的东西都被打包送走。
除了忘了摘下来的挂在门口的一串鸟窝。窝里有一只小鸟,尖嘴嫩黄,外形跟他门上那只很像,看样子是它的孩子,一大一小在两扇门上相互守望…
身后响起脚步声,还有一道哀怨,“被你累死了。”
室内网球场在夜晚格外空旷,头顶灯光明亮,方行远一身运动装扮,很帅气,脸上却有点狼狈,发型微乱,额角夸张地滴汗。
钟季琛回头,“这就累死了?你这体力也不行啊。”
被人小觑,方行远立即辩驳,“我这是正常男人的体力。你那个,是疑似内分泌不调的古怪男人的体力。”
钟季琛举起网球拍虚砸他一下,“嫌打球累,明天去击剑?”
“不去,看你这恶狠狠的架势,我怕你一剑戳死我。”又说:“最近天天跟你出来挥霍体力,太浪费了。”
钟季琛振振有词:“体力挥霍在健身房,总比挥霍在床上要强。一个是养精蓄锐,一个是掏空。”
方行远最会捕捉重点,嬉笑道:“你养那么多精,打算蓄给谁啊?沈姑娘?”
“我们已经分开了。”
“呦,还是分了啊,她跟着你有三年了吧,我还以为她能有幸成为下一任钟太太。”
两人边说着边朝更衣室走去,钟季琛笑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日久生情嘛。”
钟季琛漫不经心道,“有些人日子再久也生不了情,而有的人…”说着声音忽然低下去,几近无声,“随便几眼就能生出不可思议的情。”
说完不由暗暗一惊。
随后,又有几分苦涩。
钟浅睁开眼睛,镜中的景象让她怔住。
两个小时的精心描绘果然不同凡响,不同颜色珠光眼影层叠渲染下,一双大眼更加灵动,顾盼间神采飞扬。
头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两鬓是两片雪白羽毛,与身上的白纱裙相呼应,显得人更加轻灵,仿佛手臂振一振就能飞起。
这是白天鹅的造型。
化妆老师看着镜子里的作品,感叹道:“真是被天使吻过的脸颊。”
从小到大听过无数对外表的赞扬,可钟浅听了这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长长的睫毛扇动几下,视线低垂。
投射到镜子里,却是一闪而逝的娇羞。
有种超乎年龄的风情。
前台音乐响起。
即将轮到她出场,两手交握时,感觉到手指微凉,她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自己,纱裙,袜子,舞鞋,缎带…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舞台越来越近,脚步越来越轻盈。
进入众人视野的同时,她已然进入角色。
惊艳。
这是钟季琛看到她的第一个感觉。
没错,他还是来了。
月光下的天鹅湖,少女翩翩起舞,踢腿,旋转,跳跃,舞姿轻盈曼妙。
不像她,又分明是她。
因为化了妆,和特殊造型,让人忘了她的年龄,只当单纯的一名舞者,专注地诠释着角色。少女的天真懵懂,遇到外来者时的戒备,试探,王子很英俊,很真诚,少女渐渐柔和下来,眼神动作都含着情,缠.绵缱.绻。
钟季琛的诸多爱好里,并没有欣赏歌舞剧这一项。
可今天,却成了最认真的观众。
台上,少女奥杰塔被王子高高托起,灯光聚焦在她周身,她微扬着头,优雅地环顾四周,不知道是不是钟季琛的错觉,她的视线在经过他时,有稍许的停顿。
那一眼清清淡淡,并无含义,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心跳怦然。
最后一幕结束。
钟浅回到后台,化妆台上摆满了花,一捧白色雏菊在玫瑰百合中格外显眼,包扎得也很简洁,没有卡片,但她知道来自谁。
匆匆忙忙地卸妆,恨不得立刻飞出去。
小歌忙着检阅其他花束里的卡片,念念有词,看她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又瞥了眼被她当成宝贝的那一束,不解道:“竟然还有人送菊花,怎么想的啊?”
“这不是菊花,是小雏菊。”
“…”
“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镜中的人嫣然一笑,“小雏菊。”
钟浅也不多解释,换了鞋,拎起外套就冲出门去。
观众席上人已经走了大半,她四下望去,没有熟悉的身影。
心里不由一慌。
转身冲向礼堂大门。
停车场也没有熟悉的车子,钟浅拔腿跑去大门口。虽然已经入秋,还是出了汗,一阵风吹过,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她浑然未觉。
登台之前,她做了心理建设,为了不搞砸演出,不要去看台下。就如他所言,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可是被王子高高举起的那一刻,她还是看见了他。
他来了。
连日来的委屈和怨念,顷刻消散。
钟季琛并没离去,他静静坐在车里,他的车蛰伏在马路对面一辆大卡车的背后。钟浅看不到他,在校门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去。
他这才松了口气,同时松开握紧方向盘的手,掌心有汗。
此刻的他,又该如何面对她?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之前还有几分侥幸,今天一锤定音。
他对一个口口声声叫自己爸爸的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动了情。
无论是白天鹅的清纯圣洁,还是黑天鹅的妖冶诱惑,都让他抑制不住的悸动。再往前追忆,晨光下青春昭然若揭的剪影,门拉开那一刹那一脸的迷茫,还有泪水打透他胸前时的滚烫…每一幕,都清晰深刻得不正常。
钟季琛抬手按住眉心,怎么会这样?
钟浅缓步前行,朝着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她怀疑刚才那一眼,是幻觉。
他其实根本没有来对不对?
再往前,在他的公寓里相处的那十几天,其实也是幻觉。
眼角有点痒,她抬手抹了一下,指尖沾着银色粉状物,眼妆还没卸净。没有泪,因为她没有多伤心。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六岁之后,被抛弃,是她人生的主旋律。
有人叫她名字,钟浅抬头,是个女生,超短裙,高跟鞋,伸过来的一只手上,五个指甲涂了五种颜色,很不高中生的打扮,跟钟浅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女孩大咧咧的口吻:“今天跳得不错,恭喜啦。”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