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了这事,赵曦月生了不小的气。

本来她就因为二夫人故意打她的脸气得不轻。今日进东宫,她和盘儿一样只能带两个丫头一个妈妈,坐着同样的小轿,同样不能带任何嫁妆,只是几个包袱了事,同样只能封个最低等的奉仪。

她竟跟个瘦马是同等待遇。

不过二夫人的理由充足,哪怕是普通人家纳妾,也都是这般阵仗,难道进宫就不是妾了,反而为了不落人口柄,更要低调。

好不容易在两个丫头的劝解下消了气,赵曦月又惦记今晚太子会去谁那儿过夜。

今天东宫进新人,哪怕是图个喜庆,太子爷也该寻一处过夜。

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承宠,所以赵曦月憋着劲呢。

谁知一等太子不来,二等还是不来,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用膳,生怕被太子撞上了出丑,可是太子还是没来。

“也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吧?”玉霞小声说。

玉萍道:“对面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竟早早就把灯熄了,估计是不敢跟姑娘争,主动退让呢。不过这样也好,更衬得姑娘您懂事乖巧。”

就靠着这句话,赵曦月正了正早已僵硬的身子,继续等待着。

*

西厢那头,其实也经历了一番谈话。

别说赵曦月这边计较着,盘儿那边也是,不过计较的不是盘儿,是香蒲和青黛两个丫头。

香蒲历来是个开朗的性子,胆子也大,不像青黛话少,早就在盘儿耳边叨叨也不知太子爷晚上会去谁那儿过夜。

就如同对面东厢的想法,香蒲也认为今天东宫进新人,太子总要选个地方过夜。早就知道彼此是对头,心里都憋着劲儿呢,尤其赵曦月素来表现得看不起盘儿,香蒲就憋着劲今晚太子一定会上姑娘这,好好的打一打对面的脸。

盘儿也没说什么,让人服侍她更衣净面又散了发髻。

为此,香蒲还有点不愿意,觉得盘儿应该打扮好,这样才能讨太子喜欢。

见香蒲不大点小丫头,长着一张小圆脸,大眼睛,一笑起来十分可爱,说起这话来也不害臊,盘儿忍不住调侃她:“太子爷今晚不会来了。”

这话可把香蒲吓得不轻,连着问为什么。

当时盘儿刚被拆了头发,正让晴姑姑用梳子帮她通头。

乌鸦鸦的头发,长及腰臀,盘儿长得是瘦,但腰肢极细,此时坐在妆台前,从身后看去,衬着那缎子似的长发,越发显得那曲线勾人。

“不光不会来这边,也不会去对面。”

“可为什么呢?”

香蒲还是不解,盘儿但笑不语。

等晴姑姑帮着在身上涂了一层香脂,又按了会摩,盘儿就让熄灯歇下了。

*

天还没亮,继德堂里已经有了动静。

太子妃向来习惯了寅时四刻起,虽太子不用上早朝,但早些年在上书房读书时,一般都是卯时早读,这习惯太子妃也是跟太子学来的。

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忙碌着。

等太子妃收拾好,富秋端上一盏红枣枸杞香茶,服侍太子妃喝下。

太子妃每日清晨起来,都会喝这么一盏茶。一盏茶喝下去,心平静了,脑子也清楚了。

太子身边大太监福禄的干儿子张来顺来报,说是等会太子爷会过来用早膳。

富春上前塞了张来顺一块银子,太子妃面露一丝喜色,太子已经许久没来继德堂用早膳了。

她站起来吩咐道:“殿下口味清淡,那些荤菜就少上些,多让膳房准备些素的爽口的。”

小路子响亮亮地应了一声,就忙去后面膳房安排了。太子妃复又坐下,从妆台上的镜子里看仪容可还合适,陈嬷嬷见她如此上心,也就顺着意帮她正了正头上的金钗。

不一会儿,太子就来了。

太子每次来都有独有的动静,常是一连串紧凑而轻巧的脚步声后,跟着一个不疾不徐的步子。

太子妃听久了,也就记在心里,所以明明坐在里头,也知道这是太子来了。

她起身迎了出去。

太子穿了身藏青色锦袍,用暗金线绣了云纹,腰间挂了枚羊脂白玉的玉佩。他肩膀很宽,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朗,格外有种温润儒雅感。

只是神色太过温和,就像烟雨朦胧的江南,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人看不清楚后面到底是什么。

她又何尝看清楚过!

太子在太子妃蹲下行礼前扶住她,两人相携去了八仙桌前坐下。

早膳已经摆得差不多了,桌上的地方有些不大够,又挪了几张紫檀的长条案,上面琳琅满目摆得都是吃食。

等太子拿起银箸,太子妃也跟着拿起。

侍膳太监夹菜、试毒,跟着又随太子的眼神,将他想吃的一道道菜放进他面前的粉彩小碟里,一顿饭吃得是鸦雀无声,连碗勺相碰的声音都没有。

食不言寝不语。

太子历来是这种习惯,太子妃在家里时,只有逢长辈们在时才会如此,如今倒也学得像老僧入定。

太子吃了一碗燕窝百合粥,又吃了几个面点,并一筷子清蒸鸭子,一筷子口蘑锅烧鸡,其他素菜都是一两筷子,倒是那道素锅子太子多吃了两筷子。太子妃记在心里。

太子放下筷子,太子妃也就忙跟着放下筷子。

太子看过来,太子妃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道:“殿下可吃好了?妾身一大早胃口不佳,就少吃些。”

两人漱口净手后,去了正堂坐下。

趁宫女上茶空档,太子妃说了昨日进新人的事,又说太子要多注意身子,不要太劳累。

边上站着的福禄觉得太子妃不太会说话,都知道太子如今领了个修书的差,虽不至于闲得快发霉,但和入了朝的齐王和楚王相比,就比较轻闲了。

让一个轻闲的人不要太劳累,也不知这到底是关心还是讥讽,尤其最近太子心情不佳。不过太子心情不佳这事一般人看不出来,也只有像福禄这种从小侍候到大的能看出些端倪。

宫里给太子上了清茶,太子妃照例是香片。几个太监轻手轻脚把剩下的早膳撤了桌,那边富秋来禀报说胡良娣等人来请安了。

此时刚是卯正,不算早,但也不晚。

当然这仅是对请安的时间而言,实际上外面天还没大亮。

随着一声传唤,门前的帘子被掀了开,胡良娣等人低着头鱼贯而入。一一拜下行了礼,太子妃让赐座。

这时候几人显然放松了许多,徐良媛笑着问太子妃可用了早膳,胡良娣忙着对太子眉目传情。

何良媛嘴唇轻抿,看着太子的目光隐隐有着幽怨。刘承徽和马承徽则半垂着头坐在椅子里,像个隐形人似的。

太子妃将下面一切动静都尽收眼底,唇角含笑,抬了抬手道:“也别让新人等久了,把人叫进来吧。”

不多时,盘儿和赵曦月被引了进来。

方才她们同样守在外面,却未经通传不得入内。虽已是四月中旬,一大早上还是有些凉意。盘儿早有经验,出门时穿了披风,倒是赵曦月一心只想艳冠群芳,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又怕在人前出丑只能强忍着。

听了里面传唤,盘儿脱下披风递给香蒲,和赵曦月一同被宫女引了进去。

堂中的琉璃灯耀耀生辉,屋子里还残存食物的香气,看样子是刚用完早膳。盘儿垂头不敢乱看,双手垂放在身侧静静站着。

新人进门,第二天要向主母要敬茶。

富夏带着一个小宫女端了茶来,又在太子妃和太子面前摆了两个锦垫。

赵曦月先上前,跪下。

端茶先敬给太子妃,又敬太子,方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太子妃打赏了一支珠钗。

然后是盘儿,过程与赵曦月般无二致。

轮到敬茶给太子时,盘儿隐隐嗅到那股熟悉的迦南香味。

太子有一金丝白奇楠沉香手串,底色白润,珠子上有一道道若隐若现的金丝,因为盘玩久了,上面已生出一层薄薄的包浆,色如玉石,珍稀非常。

这手串太子常年不离身,奇楠又称迦南,最上等的奇楠香气经久不散,甚至可以根据体温散发出或浓或淡的香气,也因此太子即使不薰香,身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迦南香。

一时间盘儿不禁有些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不禁回忆起前世她初见太子的情形。

彼时她初来乍到,因是充作奴婢被送进东宫,自然要服侍在太子妃身边。她不懂宫规,规矩也不大好,太子妃便命人调教她。怕她生二心,寻常几乎不让她出门,直到太子妃爆出有孕,才让她在人前走动,却从不让她往太子身边凑。

那次也是巧,她不知太子会来,一不小心撞上了,她胆子小又怕受罚,便躲到柱子后面。

心嗵嗵直跳,远远看去,只知道太子身材很高大。

后来太子妃因身怀有孕不能侍寝,又不想便宜胡良娣,便命了她侍寝。

第一次和太子提这事时,她正是充当宫女在一旁侍候茶水,太子听了太子妃的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之后就借口还有事走了。第二次太子妃再提,太子留下了。

她记得就在这继德堂的偏殿里,她瑟瑟发抖,却努力讨好。因为她知道只有讨好了太子爷,让他下次还来找她,才能救自己。

第二日太子又来了。

她心里很欢喜,后来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太子素来不重女色,从没有连续两天找同一个人侍寝过。就因为这连着两日的宠,扎了太子妃的心,太子妃表面不说什么,下面的宫女却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后来她才知道她是太子妃的奴婢,即使有宠,她也不能留住,也不敢留,再往后她就再也不敢刻意邀宠了,直到……

恍惚之间,盘儿只看到上首处藏青色金绣暗纹的袍摆,在烛光下跳跃闪动着金光。他的手大而修长,骨节如玉,放在宝座的扶手上。

淡黄色金丝白奇楠手串上坠有明黄色璎珞穗子,状似随意地垂下来,轻轻摆动着。

盘儿说不出心中悲喜,忍不住半抬起头,正好撞进那幽深似海的瞳子里。

☆、第10章

10

太子不显地蹙起眉。

盘儿心里一个激灵,同时也回归现实,忙垂下眼将茶举得与眉平齐。

“殿下?”太子妃感觉到异常,侧脸询问道。

太子把腕上的手串捏进手里,才伸出大掌。

茶盏被拿走了,只略微沾了沾了薄唇,被放在福禄所捧的托盘上。

“起吧。”

盘儿忙站了起来,垂头往后退了几步。

太子妃含笑道:“赵奉仪和苏奉仪初来乍到,以后有不懂的多问问在座的各位姐姐,或者来问本宫也可,望尔等恪尽妇道,好好服侍殿下,早日为殿下开枝散叶。”

“是。”

太子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跟着站起来了。

太子盘了盘腕上的手串,做了个不用送手势,就离开了。

太子未免也太寡言了。这是赵曦月的心声。

东宫的老人们却是早就习惯了,太子不是寡言,而是不太爱说多余的话。他是个温和的性子,但就因这习惯,总让人觉得淡淡的。

待什么都淡淡的。

等太子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太子妃的声音打破寂静。

“今日赵奉仪和苏奉仪初来乍到,大家姐妹之间互相认识认识。望尔等日后可以和睦相处。”

盘儿这才抬起头,看向记忆中那些有的印象深刻,有的却早已模糊的面孔。

坐在上首处右侧宝座上的,正是太子妃陈氏。

她穿一身正红色缂丝蝶恋花的妆花褙子,靛蓝色八幅湘裙,裙摆上滚着织金裙襕,头梳朝阳髻,戴七凤流苏赤金红宝的凤钗。她长相算不得多出众,但五官端庄而大气,脊梁挺得笔直,十分有威仪,倒让人不敢小觑。

左侧下首第一位的是胡良娣,也是日后的胡贵妃。

此女长相极为妩媚,犹如盛开的海棠。今日她穿了身海棠色洒金折枝牡丹的褙子,梳着随云髻,戴成套赤金点翠的头面。

是个妩媚又不失贵气的美人!

坐在胡良娣对面的是徐良媛,与胡良娣相比,徐良媛的长相就稍显硬朗了,浓眉大眼,挺鼻朱唇,只看面相倒是个性格爽朗的美人。

徐良媛下首是何良媛,她生得柳眉细目,气质出尘,穿一身柳青色杭绸褙子,雪锻云纹的褶裙。样子看起来有些高傲,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盘儿和赵曦月,就她出尘忘我,眉宇间隐隐有着幽怨。

再来就是刘承徽和马承徽,两人相貌都不太出众,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一个是圆脸,看着一脸福相,一个是瓜子脸,稍显瘦弱。两人都很是低调,衣着打扮也是如此,一个穿秋香色褙子,一个穿竹青色褙子,颜色老气横秋,再半垂着头坐在最下面,很轻易就被人忽略了。

东宫妃嫔可设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

不过太子素来不重女色,不加昨日刚进门的两个新人,才不过五个妾室。也许五个妾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算是非常多了,可相比几个成年皇子动辄后院十几二十人,太子已经算得上是清心寡欲了。

这五个妾室中,除了胡良娣为皇后所赐,大周制太子无侧妃,良娣即为侧妃,再加上胡良娣生育了太子第三女,如今又怀了一胎,在东宫算是十分受宠了。

然后是徐良媛。

徐良媛乃武将之女,性格豪爽,大大咧咧,向来以太子妃为马首是瞻,再加上过门后就生下了太子长女,也算是十分有体面。

除过二人,何良媛性格高冷,一直没什么宠,刘承徽和马承徽是太子身边最老的人,两人长相平平无奇,太子一年到头难得去一次,在东宫几乎算是隐形人。

这就是当下东宫大概的局势。

盘儿和赵曦月作为后来人,位份又是最低的奉仪,自是要对其他人一一行礼。

胡良娣笑盈盈地对太子妃道,“两位妹妹长得可真是好,太子妃娘家不愧是出美人的地方,个个都这么水嫩。”

这话有点讥讽意味,赵曦月和盘儿都不傻,自然不敢贸然开口,只是低着头装害羞。

太子妃笑着瞥了她一眼:“胡妹妹谬赞了,有胡妹妹的天香国色在,谁又敢专美于前。”

“那倒也是,只是到底比不得年轻的小姑娘,尤其自打有了身子后,我这脸就不如往日光鲜了,也多亏皇后娘娘之前赐了雪容膏和玉容粉,才让妹妹敢于出门见人。”说着,胡良娣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微凸的小腹。

一时间,堂上所有人都的目光都落在她小腹上。

盘儿也看了过去,不是早就知道,她还真没注意打扮如此光鲜亮丽的胡良娣,其实还怀着身孕。

看肚子大小,应该有四个多月了。

太子妃没有说话,脸上最还端着浅笑,但眼底却藏着几分冷色。

这时候徐良媛说话了。

“这雪容膏和玉容粉乃贡品,咱们东宫也就太子妃得了一份,转手就给了胡姐姐,如今皇后娘娘又赐了胡姐姐一份。殿下素来宠爱姐姐也就罢,连带皇后娘娘和太子妃也十分看重胡姐姐,真是让人羡慕。”

说是羡慕,但她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表现的。

果然,她话音一转又道:“这不,太子妃体恤胡姐姐身怀有孕不便,恐怕不能侍奉殿下,这才寻了两个妹妹来,也算是替胡姐姐分忧了。”

这话极为扎心窝子,不过也正好回了之前胡良娣讥讽的话。

胡良娣脸上的假笑维持不下去,露出怒色:“你——”

徐良媛浓眉一挑,笑了:“怎么,难道妹妹说的不对?。”

“行了,你们俩也不怕人笑话,都是东宫老人儿,怎么说话一点都不懂忌讳。”太子妃似有些恼怒,皱眉道。

徐良媛忙笑着讨饶:“太子妃还不知妾身的性子,妾身惯是口没遮拦,得罪人不自觉,跟胡姐姐也闹习惯了,胡姐姐可是从不怪我的,噢?”说着,她往胡良娣看了去。

胡良娣撑起假笑:“我自是不会和妹妹计较。”

太子妃无奈地摇摇头:“罢,一群不省心的,你们也不用陪着了,都散了吧。”

众人忙站了起来,曲膝行礼后,方鱼贯而出。

趁着出门转身的空档,盘儿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太子妃端坐在上首处,脸很冷,眉间似有疲倦,但眼中却绽放着一种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