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德顺来’,听着名字似乎很大气,其实就是个小酒馆,

面阔三间的小二层楼,从地段和位置乃至大堂的摆设,就能看出这家小酒馆也就是招待些班夫走卒的地方。

苏海说是摆一桌就真是摆一桌,不说应有尽有,也是鸡鸭鱼肉都有,自然也少不了酒。

“妹夫啊,我对你一见如故……”

这边桌上苏海拉着太子一个劲儿劝酒,另一个桌上坐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似也在喝酒聊天,实际上眼睛一直盯着这边的桌子。

门外街对角停着一辆马车,盘儿带着香蒲坐在里头。

中间因为过了饭点,两人也没吃东西,香蒲去了旁边卖烧饼的摊子买了两个烧饼,两人吃了就当是午饭。

这一顿喝到未时才散,三人下楼时,太子想到盘儿说结账的事,就打算去柜台结账,却被苏海一把拉住了。

苏海酒气熏天的:“妹夫,说好了是哥哥请,就是哥哥请,你付什么帐,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太子哪里应付过这等喝醉了的人胡搅蛮缠之态,只能不说话了。

“行了,你快家去吧,免得我那妹子回头骂我搅你,说好了是哥哥请,就是哥哥请啊。”

大智对太子道:“我送他回去就是。”

他今天也喝了不少,开始是心里不服气,觉得这人就是脸长得好看点,凭什么能配上盘儿,莽着劲儿敬了太子几个,太子也没矫情都一一接下了。大智也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之后自然就成了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喝闷酒。

黝黑的脸膛,喝得黑中带红,不过吃力气饭的人酒量都大,倒是没见醉。

“我还用得着你送?就你这酒量!”苏海斜着眼看大智,伸手赶他:“行了行了,你们都走,我去放个水,喝口茶就回去。大智你下午不是还要上工?快去吧!我等会要回家去一趟,跟我娘说点事。”

大智是清楚苏海酒量的,知道他没喝醉,倒也没说什么,就和太子一同出了这家小酒馆。

到了门前,眼见就要分东西,大智眼中闪过一阵波动,看着太子道:“你对盘儿好一点!你若是对她不好——”

他顿了顿,借着酒气道:“还有我等着她!”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揉了揉眉心,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酒馆里,苏海管伙计要了碗茶。

那年纪不大的跑堂伙计睨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去倒了一碗大碗茶出来,递给他。

苏海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他嘴里叼了根牙签,瘫坐在椅子上,和那伙计吹起水来,说自己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以后也跟着贵人老爷办事。

这小伙计在德顺来干了好几年了,苏海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不过这个常客也是个泼皮户,十回有五回来吃饭身上都没带银子要挂账。

这次挂,下次过来了给,也有连挂好几回,一直催着都不见给的。

要说欠的银子也不多,都是人老几辈的扬州人,也都知道住在哪儿,犯不上上门去要。上次苏海带人来吃饭,前两顿的没给,又挂了一顿,老板娘就说了下回来不先付钱就不给他上菜。

可这回人来了,还带了个有那么点模样的人,像个读书人,不像以前带来的那些地痞无赖们。再加上突然又来了一桌客,点的菜多要的酒也多,馆子小人手少,就有点忙,也顾不得跟他攀扯。

小伙计就嘀咕着这次苏海能不能付账,老板娘可交代了一定让他盯着把帐给结了。

他一面擦桌子一面盯着苏海的动静,对方似乎真有点喝多了,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坐在条凳上打起了呼噜。

小伙子走上前去,想将他拍醒,看看苏海那肌肉虬结的膀子,再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忍了忍,放下手。

“这人怎么在这就睡着了?”他嘴里嘀咕着,嘀咕的声音很大,那边打呼噜的人一点都没受到影响。

小伙计又回去擦桌子,这时里头老板娘叫他。

他下意识往里走,不放心又回头看了看条凳上的人,见对方还是呼噜震天,遂放下心来,想着就是进去说句话的功夫,应该没事。

谁知他前脚进去,后脚凳子上的人就一跃而起,溜了。

直到跑出老远,苏海才露出洋洋得意之态,嘴里叼的牙签上下晃动:“小样儿,这样就想盯着你爷爷?!”

*

另一头,太子独自一人往回走。

刚走出这条街,盘儿坐的马车就跟上来了。

“他是不是缠着你喝酒了?你也真是,让你喝你就喝,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就直接说不会喝……”

话音说到最后,她看着太子黝黑的眸子,渐渐消了音。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夫妻都是演出来的,他是太子,紫禁城里还有太子妃胡良娣徐良媛,她就是个妾而已,以她现在的位份,连玉牒都上不了。

“殿下,妾身……”

“你二哥太能说话了,我就没把持住。”

要说苏海也是个能人,感情深一口闷,第一回见面又要闷,他是大舅兄,他是妹夫,还得喝。本来太子打算浅尝即止,稀里糊涂就喝了不少。

“你二哥挺有趣的。”

呃?

这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

盘儿眨了眨眼,道:“他这个人吧,除了好吃懒做,好高骛远,好逸恶劳,其实也没干过什么坏事。”

太子扶着额笑了,靠在引枕上:“你这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

盘儿去看他。他这个样子可有点不正常,难道又是喝醉了?

“既不是夸他,也不是贬他,他这人烦人得很。既然没烦到殿下,反而让殿下觉得他很有趣,妾身就松了一口气。”

太子突然凑到她脸颊边,呼吸之间除了浓郁的酒味,还有一股迦南香。

“你可知孤每次听你说妾身妾身的,孤就别扭。孤看你向来胆子挺大,总是在孤面前我我我的,我的挺好的,怎么时不时就换口?”

盘儿能说是偶尔她忘形了才说‘我’,反应过来了就是‘妾身’,当然若是有别人在场时,她肯定要谦卑点,也免得落人口舌,不过私底下自称换来换去,大多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肯定不能明说,她只能道:“是妾身失仪,妾身以后一定谨记……”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用嘴堵了回去。

☆、第51章

51

盘儿确定太子是真喝醉了。

不然他不可能这么行举狂放, 在大街上就这么亲她。

他上回喝醉时可没这样,在榻上厮磨半天, 除了逼她说些让人羞恼的话, 什么都没干。

“殿下……”直到他松开,盘儿才喘过来气儿。

“下回别妾身妾身的了, 太生硬了。”太子将盘儿放开了一些, 不过一只手却抓着她的手,搁在掌心里盘玩着。

这到底是褒还是贬!是真心话, 还是故意嘲讽?

盘儿想不通,也闹不清太子到底有没有喝醉, 不过喝醉的人都是惹不起的爷, 她还记得上回疑似太子喝醉后还会有记忆的事, 自然不会瞎说。

因为瞎说要负责。

她岔开话题:“殿下这趟去高邮,可还一切顺利?我还以为您赶在年前回来就不错了。”

她不过就是一句打岔的闲话,谁知太子却认真回答道:“谈不上顺利不顺利, 不过是些蛇鼠之辈以为能趁着地利之便行刺,就袭击了船队, 谁知孤不在船上,让他们落了个空。”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其实是船队里有内奸, 那些人里通外合趁夜袭击,直奔太子所住的舱房,却不知道里面的人根本不是太子,不过是个替身。

这便是当初太子和舒平来商量的计划, 也是他能说服舒平来让他独自前往扬州的原因。对方因为错估真实情况,非但没成功,反倒被瓮中捉鳖,不过那些人都是硬茬子,被抓了后就服毒自尽了,一句口供都没有问出。

这般套路和手法,一看就是哪家养的死士,倒是断了让人查下去的线,却也让太子猜出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人。

如今南巡队伍尚停在高邮州,表面上休养生息,给人一种还在继续往下的假象,实际上暗地里太子则回了扬州。

按理说他不该回来的,可他想到她让他帮忙演场戏的事,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那殿下现在白龙鱼服在扬州,若是走漏了风声……”

“别担心,孤都安排好了,不会走漏风声的。”

太子已经把受到行刺的事递回了京城,想必现在京里一片混乱,自然也没人会把目光放在扬州。

“对了,我看你二哥对我似乎有所求,你可知道他想求什么?”

盘儿无奈脸,又不意外被太子看出来了。

太子何等人物,若是看不出苏海这点浅显的小心思,这个太子的位置该早就拱手让人了。

她捏了捏手指,低头道:“你别管他,他就是眼高手低,想让我跟你说让你寻个法子把他弄到那府上谋个差事。你说府上哪有什么差事给他啊,我又是蒙他的,也不能明说。”

“原来是这样。”

太子点点头,忽然又道:“那个叫大智的人,也跟我说了些话。”

“什么话?”盘儿顿时警惕。

太子不说话,眼神微眯,上下打量着盘儿,那眼神别提让人多局促了。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她干笑。

他还是不说话。

盘儿有点慌了,解释道:“我真的跟大智哥没什么,就是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我被送到了‘娘’家里,苏家那边就没怎么回去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去一趟,见面也少……”

“孤又没说什么,你慌什么。”

“我……”

不是你的眼神太渗人了?盘儿心里非常委屈。

“本来孤觉得没什么,看你这么慌,看来还是有点什么了?”太子用两根手指揉着太阳穴,他本就是大马金刀地在坐在那里,此时一只手肘搁在膝上揉着额,另一只手捏着她的手。

那眼神,那架势,像换了个人似的。

可惜盘儿这会儿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个,全在他说的话上。

“我发誓,真没什么。”

太子还是睇着她,不说话。

“不信算了!”她火也上来了,扭过身,谁知手还在人家手里。

拽一下,没拽回来,再拽一下,还是不松开。

他往回拉了一下,将她扯进怀里,难得低声下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这下轮到盘儿生气了,脸虽对着,但眼帘却下垂,一看就是拒绝交流的姿态。

“生气了?”他伸出另一只大掌,挠了挠了她下巴。

她躲,没躲开。

再挠一下:“真,生气了?”

“你别挠我!”她拍了他手一下。

啪的一声,把两人都惊到了。

盘儿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殿下,妾……”

“这下不生气了?”他状若无事,又将她扯回怀里,大掌移到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娇气了,成天没上没下的,这也就是在外面,在宫里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了。”

他态度越软,她就越娇,伏在他怀里,小声说:“谁叫你欺负我,人家都要发誓了,你还不信!”

太子哼了声,空出一只手来揉额头。

看样子真没少喝,就算没喝醉,大抵也差不多了。

“我帮你揉,”她偎在他怀里给他揉额头,见他眉宇渐渐松开,她揉得更是用心,“都让你别喝酒,非不听。对了,大智哥跟你说什么了?”

“你想知道?”一提这茬,太子眼神就变了,与他平时温和的样子一点都搭。”

“那你到底说不说?”

“他说让我对你好点,我若对你不好,还有他等着你。”

这个薛大智!

怪不得她说太子今天怪怪的,原来应在这儿。

*

隔了两天,苏海又来了,在后门上报了宗三的名字。

其实他并不知道太子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宗,人称宗三。

守门的人让他等着,过了一会儿有人领他进去了,这次苏海单刀直入,直接就说了想请他帮忙寻个活儿做,还让他不要跟盘儿说,免得她又埋汰他。

太子的说辞倒是和盘儿之前跟苏海说的差不多,不过相对委婉了些,只说暂时确实没有合适他的事,不过会帮他留意。

苏海虽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倒是说了句,让他初二记得带盘儿回娘家,说是他娘交代的。

说完苏海就走了,看样子是真有些失望,根本没注意太子并没有应承他。

太子回去后,盘儿问他苏海找他什么事。

他把大概说了一下,盘儿嘟囔道:“就知道他是为了这事。”

太子看了她一眼,道:“你真不想给你二哥找个差事做?”

能从太子口里说出的差事,自然不会是苏海想的反正只要不是做苦力,能跟在富户老爷身边沾点光最好,那种普普通通的活儿,必然是非比寻常。

好吧,通俗点讲,如果太子真伸手了,对苏家人而言就是一朝上了青天。

所以盘儿下意识愣了一下。

她为何会愣?

因为在她的想法里,她和苏家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养育之恩已经从将她卖了中抵消,以后是桥归桥路归路。她之所以不捅破,是给彼此留点面子,也是不想闹得太难看,毕竟太子白龙鱼服在扬州,还是少惹人注意的好。

可扪心自问,她难道对苏家人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真没有,她何必费尽心机编这个谎,还让太子纡尊降贵陪她演戏?就是想安安稳稳把这阵子度过去,等年后他们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就算还在扬州,跟苏家人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就这样渐渐地平平淡淡地遗忘彼此最好。

可如果真能忘,按理她现在不是苏盘儿,而是懿安皇太后,几十年没见的所谓的‘家人’,视作路人就是了。

盘儿并不能骗自己,有些记忆轻易就会忘掉,可有些记忆却刻得比想象中更深。

深到什么地步?

深到她现在都还记得姚金枝一边骂她,一边在巷子里扯着嗓子喊她回家吃饭的样子。

那次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姚金枝骂她,因为她把家里的汤盆给摔了,就那么一个,姚金枝心疼得不得了,就骂了她几句。

她那时候还小,多少岁已经不记得了,但女孩子脸皮都薄,她就觉得娘骂自己了,委屈了,就要去躲起来不给她找到,除非她找到自己她才回去。

她明明听见她的喊声,就是不理她。

后来天黑了,肚子饿了,又害怕,就灰溜溜地往回走,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被姚金枝抓住了连拍了好几下。她一直在外面找她,并不知道她其实就躲在屋后面。

“你个死伢子,要是被拍花子地拐走了,咋弄?”

她也还记得,她被卖掉的前一天,姚金枝来劝她跟她说的话。

“……你长得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守不住你这样的女伢子,与其等你再长开点被人看中了,使些手段弄去糟蹋了,不如现在跟人走了也好……”

“……你就当娘欠你的吧,娘穷怕了,见到这么多银子就挪不动道了……有了这些银子,你爹也能歇歇了,你大哥二哥以后也能奔个前程,不至于人老几代人都给人当苦力……”

“……你就当我没养你这一场,我也不是你娘,从今往后你欠我的,都还清了……”

盘儿轻摇了下头,神色迷茫:“我不知道……”

太子看得有点心疼,道:“那就别想了。”

之后盘儿就没想了,却还是情绪低落了大半日。本来太子打算把苏海的话转达给她的,如此一来,他也没有再提。

这期间,从高邮那边递来一封京城送来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