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在扬州也算颇有名头,提到具体的普通百姓自然不知道,但说起扬州的十大盐商,却没几个人不知道。

裴家虽陪末座,但对苏海这样的人来说已经算是头顶上的天了。

“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还是你是来骗我的?”苏海讽笑,依旧毫无形象地斜坐在那里。

裴永昌站在他面前,身后不远处是一辆看起来颇为阔气的马车。

“你喝没喝醉我不知道,但你没有做梦,我也没有骗你。”

“那就是你在说天书了?裴家人?裴家人找我?找我做什么?”

“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就是将你妹妹买走的那个人……”

裴永昌将大致的情形说了一下,着重在他有多么看重盘儿,又是如何帮她,如今盘儿飞黄腾达了,有些小事就不宜出面了,为了让她无后顾之忧,他才特意来找苏海。

他并没有说他现在连盘儿的面都见不到的事,别看裴永昌在贵人们面前能伏低做小,但在像苏海这样的人面前,他的架势也能端得起来。

“你这还真是说天书,你说我妹妹现在成了太子的妾室……”苏海越说声音越低,想到那个叫宗三的气质。

看似温和,但他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似乎离得很近,可当你迈过去又觉得走不近,永远是那样的距离。也因此他每次和这个男人说话时,总有一种局促感,尤其是在单独说话的情况下。

可每当他这么想时,那种感觉又没了,下次依旧,所以他是有些……惧那个男人的。

惧这个字,在苏海的生命里是不存在的,他以为是无稽,此时才有一种彻悟感,将这个男人的脸和那个黄衫子的人联系起来,竟丝毫没有违和。

“所以你们苏家的机会来了,应该说是你苏海的机会,你大抵不想永远这样吧……”

裴永昌继续说着,期间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显,但还是让苏海看到一种嫌恶。

他大概不知道,他其实是和太子照过面的,还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想到这里,再去看裴永昌的脸,与他眼里不显的嫌恶,苏海竟有一种痛快感。

“……只要靠着你妹妹,只要太子爷随便赏个恩惠下来,就足够你一辈子享用不尽了……”

苏海低头看着脚边一块不大的石头。

裴永昌则对他的迟钝隐隐感到不耐。只看着苏海所作所为,他不该是个迟钝的人,偏偏他说了这么半天,他竟然没什么反应,正确的应该是说反应不如裴永昌所想那般模样。

苏海突然捡起那块石头,扔了过来。

“滚!”

“你……”裴永昌诧异、震惊、错愕乃至不敢置信。

看着他的表情,苏海心里的畅快感更多了,他又说了一句滚。

“你——”裴永昌的脸乍青乍白,像开了染坊似的,“你不识抬举!”

“既然知道我不识抬举,你还不滚!”苏海站了起来,他本就生得高壮,又是干体力活的,一身腱子肉颇为骇人,尤其是露出这般穷凶极恶之态。

“谁知道你从哪儿钻营来的,就算我妹子发达了,我要沾她的光,难道还靠你个外人不成?滚!当你爷爷好骗是不是?什么人都想来骗你爷爷一下!”

裴永昌这趟出来为了显示平易近人,就带了个车夫和一个随从,而且他也不可能拿苏海怎么样,只能一边说着不识抬举,一边往后退着。

他很快就坐车走了,苏海抬头看了看天,又一屁股坐在路边。

他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地面,突然捂着眼睛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笑裴永昌,还是笑自己。

笑了一会儿,他又成了面无表情,靠坐在那里。

天上下起雨来。

春雨贵如油,但这种时候下雨,总是让人觉得太糟糕。

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见到这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路边,都是侧目一二就匆匆忙忙走了。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裳。

苏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还是一动也不动。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渐渐再无一人,整条大街上似乎就剩了他一人。

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他面前。

上面下来了个大汉,将他往车上拽,苏海下意识去挣扎,却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这么被带走了。

路上没有人跟他说话,那大汉仿佛是个木头人。

苏海也不是没问他想做什么,他却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停了下来,苏海又被拽下车。

他的腿受了伤,对方似乎毫无顾忌,像拖一条死狗似的,直到他被推进那间干燥而温暖的房间里。

他看到那个温和却又疏离的男人。

似乎换了身打扮,整个人就变了,此时对方身上的疏离感越发重了,隐隐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

“你把我弄过来做什么?”这一次苏海没有叫妹夫,似乎那句妹夫就是一个笑话。

“孤看看你是不是一滩烂泥。”

苏海下意识想骂,骂声却出不了口,只能改为讥笑,不过这份讥更多的却是对他自己的。

门边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什么人进来了。

“何事?”

“奉仪主子问您可是要回去用晚膳。”禀报的人声音格外轻,似乎也没看见房间正中瘫着苏海这么个人。

可此人的声音苏海却很熟悉,那天喝酒隔壁桌上的一个人,当时他听了这个人的声音,心里还想这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说话有点像娘们。

此时看来,原来是太监啊。

“孤等会过去。”

人又退出去了,从始至终苏海没抬头。

他听到一阵极为轻的脚步声,顺着看过去,就看见一双穿着黑色皂靴的脚,以及男子缎面袍摆上绣着的繁复花纹。

靴子底儿是雪白雪白的,这种极为洁净的颜色平时是和苏海,甚至苏家一家人沾不上关系的。靴面是黑色绒制,一种光泽度极好的黑绒,上面用金线点缀的绣着龙纹,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一种不显金光。

“她有身子了。”

“就算你是一滩烂泥,孤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愿意给你个机会。至于是不是烂泥,就看你自己了。”

丢下这话,男子就走了,缎面的袍摆像流水一样从苏海的眼前滑过。

有人走了进来,将他带走了。

☆、第59章

59

盘儿看着外面的雨。

雨打得窗外芭蕉叶啪啪直响, 乍一听过去声音很杂,细听却能听出特殊的韵律。

她伸手够了一下,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手, 让她下意识瑟缩一下,却又去伸手够, 晴姑姑忙走了过来, 说她还是小孩子心性,要把窗子关上, 她拦着不让。

太子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殿下。”盘儿转过身唤道,作势要起来, 这时太子已经走到近前了, 将她按住。

“在做什么?”

见她手上还沾着雨珠, 又忆起方才进来时看到的场景,太子从香蒲手里接过帕子,给她拭干, 又搁在手里搓了搓,搓热了。

“你又不是小孩。”

“我就是小孩啊。”她说得理直气壮的, 叉着腰,微微挺起小腹,小鼻子还皱了皱, 又把太子给逗笑了,浑然有种自己养了个女儿的错觉。

“好吧,你是小孩儿。”他分神对晴姑姑说:“不是要用膳了,命人传上来。”然后进去换了身家常的衣裳, 两人才相携往外面走去。

晚膳依旧很丰盛。

盘儿瞅了眼,有绍酒鸭胗、什锦烤麸、蜜汁火方、酒炙牛肉、盐焗乳鸽、酱焖鱼嘴等菜。一大半都是淮扬菜,也都是她爱吃的,可能因为今天下雨寒气重,还有个一品锅。

所谓一品锅,就是一个汤锅,这个菜没有一定要放什么东西进去的标准,都是随性。不过江家的厨子做得精细,这一品锅之前盘儿吃了两回,里面有鸡有鸭有鱼丸、肉丸、整鸽,可能还有些东西,她不知道。

总而言之煨成一锅,煨得软烂汤汁奶白,待锅子煨好后,放入几样时鲜的青菜、山菌、干丝、笋片、鸡丝、火腿丝等。汤喝起来浓香无比,菜吃着也鲜,盘儿能就着喝两碗汤,还能用汤泡着吃一碗饭。

有回太子见她这么吃,颇为嫌弃,说只有小狗小猫才会这么吃饭。但架不住盘儿就喜欢这么吃。等第二回,太子就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没用。

这次果不其然,一上来盘儿就让香蒲给她盛碗汤。

一碗汤喝下去,浑身都热了。

总不能自己吃,让太子看着,她又让香蒲给太子也盛一碗,被太子拒了。

认真来说这汤做得挺好,够鲜,但架不住太子一看到这个汤,就想起盘儿拿来泡饭吃的样子。

“这样吃其实没什么不好,扬州人很多都是吃汤泡饭的,我们这里有道菜叫九丝汤,其实这个菜和九丝汤的做法差不多,即是汤也是菜,菜配饭吃也没错呀。”

反正盘儿说什么都成扯出一通歪理来,这是最近太子才发现的。

就因为她的这种插科打诨,吃饭都不消停,食不言寝不语的太子如今也稍许有些改变,用膳的时候也不是一句话都不说了,偶尔也会就着这菜好不好吃跟她说几句。

见她吃的大眼微眯,一脸陶醉的样子,太子有点怀疑是不是东宫的膳房厨艺还是不行,心里动了走的时候让江家均两个厨子的想法。

一顿饭吃完,盘儿又吃撑了。

不过今天外面下雨,可没有给她散步遛弯的地方,只能在屋子里转。太子去喝茶看邸报,她就在屋里转圈,转着也不消停,时不时把窗户打开看看外面。

一会儿听她跟下人说:“这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

一会儿又听她说:“雨终于停了。”

不过这时候天也黑了,自然还是不能出去,她又折腾去做小衣裳。

是的,这几天盘儿又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干,给孩子做衣裳。

江家送了许多布料来,她精挑细选了几天,最后还是选了几匹最不起眼的细棉布,让香蒲她们帮忙给裁成巴掌大小,美曰其名给未出生的孩子做衣裳。

别问太子怎么知道的,盘儿折腾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在一旁喝茶看密函邸报。他记得刚开始的一次她裁了很多布料出来,然后这些奇形怪状的布料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她手里那几块了。

于是太子得出了一个结论,她针线不行。

不过这事无伤大雅,反正也用不着她做针线,下面多的是人做。这阵子太子忙,还怕她闷在这院子里头太闷,现在看来她太会给自己找事做了。

盘儿做了会儿针线,就把东西丢到一旁,根本不用太子担心她盯时间长了伤眼睛什么的。

她就一盏茶的热度,也是针线不行,做着做着就沮丧了,就不想做了,然后就扔开了。

根据她的说辞是不着急,反正离孩子出生还有这么久,太子怀疑等到时候孩子出生了,她的小衣裳也不一定能做好。

因为这茬事,他还专门交代了张来顺,让他去跟晴姑姑说,让她盯着些,等过阵子找两个针线好的绣娘一并做齐备了,别听苏奉仪的大包大揽,指望她不行的。

其实不用张来顺提醒,晴姑姑也知道,盘儿是她教出来的,这丫头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唯独针线上不行。

盘儿没东西来打发自己了,就跑来厮磨太子。

下棋她不中,打双陆她也打不赢,她最近刚寻了个新的玩意——下五子棋。

五子棋的起源比围棋还早,可惜因为太简单了,玩的人并不多,很多人家都是拿来给幼童当做学围棋的启蒙。不过据说五子棋传到倭国后,在那里很是风靡,举国上下男女老少都会玩。

这个据说是前世盘儿听来的。

其实若是认真去玩,就能发现五子棋趣味无穷。第一它简单,不用像围棋那样下一步算十步,当然也不是不用算,就是不用太费脑。第二就是很快就能分胜负了,不用像下围棋那样得耐着性子下很久。

盘儿一般都是要自己先走的,然后太子再走,等她连上三颗子后就会发现自己的路都被太子堵死了,她就会采取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套路,一通胡乱走,只管去堵太子的路,这种下法通常她下十盘能赢五盘。

赢率如此之高,她自然兴趣盎然。

可也说了是通常,实际上有人让她,她不自知。

通常她下错了还会悔棋,为此太子说了她多少回,什么悔棋不是真君子,起手无悔之类的,她一般都会采取耍赖示弱等做法。

耍赖耍不过,就装可怜,然后太子就服软了,让她悔。

时间就慢慢这样打发了,就在盘儿打了第一个哈欠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琴声。

她顿时像打鸡血了似的,振奋起来。

“又来了!”

至此,太子倒有些哭笑不得,总觉得对她认识越深,她的面孔就越多,就像在挖一个里面藏了很多东西的宝藏,每一铲子下去,总有惊喜出来。

也可以说是惊吓,毕竟有时候盘儿的反应有点不似寻常人,反正太子是挺纳闷的。

就好比现在。

这琴声也不是第一回出现了,已经连着出现了快半个月,听得出弹琴之人琴艺高超,在太子所听过的也属前列了。

谁是弹琴之人?谁闲的没事晚上在这弹琴?太子没什么好奇心,反倒是盘儿使着张来顺去查,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江城的第六女江琼。

提起这江琼,反正据张来顺打听,江家从上到下无不对她大加赞扬,什么扬州第一美女呀,什么性格温柔,贤淑得体,待下宽厚,反正都是些赞美词,人人都说好。

这样一个千金大小姐,晚上不睡觉,在附近的亭子里弹琴,想干什么?

其实大家都知道,按理说盘儿该又要醋了的。可她非但没醋,每次听到琴声都宛如打了鸡血,还拉着太子鉴赏一二。

反应不似寻常妇人。

太子甚至怀疑之前她总是开窗子看外面雨停了没,就是在等这琴声。

且不提江琼这种雨天还顶着初春的寒气在外面弹琴,这边盘儿也就振奋了一下,就又开始打哈欠了。

也是该歇下了,这种天不冷不热用来睡觉是最好的。

她最近好像有点嗜睡。太子瞥了她一眼心想。

洗漱上了榻,盘儿乖乖去里面躺好,外面依旧琴声悠悠,隐隐夹杂着些哀怨,似乎在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太子就好奇上了,“怎么小醋包这回不醋了?”

盘儿就等太子这话,她猜他肯定憋不住。

“我为何要醋啊?”

太子半靠在枕头上,瞥了她一眼,一副‘你就别装了,孤就等着你醋’的模样。

当然这是盘儿从太子的表情中读出来的,其中还加了些她的脑补,但她肯定不会说实话。她也来了精神,坐了起来,双腿盘着,一副要跟太子促膝长谈的模样。

太子去拉她,让她躺好,她还有点不解,太子瞥了她肚子一眼,盘儿就有点窘窘的,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她肚子一点都没显,怎么可能窝着肚子。

不过太子这么体贴,她还是受用无穷的,顺势就靠近他怀里。

“我就不懂了,殿下为何会觉得我会醋?”

“难道不是?”

“殿下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就因为一个琴声,妾身为什么要醋啊?会弹琴很了不起?妾身的琴艺虽然不是极好,但也能弹几首曲子,我犯得上去醋她?”

太子没说话,但明显是在说就是如此。

“再说了,大家都说好的,里面肯定有蹊跷。就拿妾身自己来打比方,小时候我是我们住的那一片最漂亮的小姑娘,不是我自夸,我长得好,待人又有礼懂事,那些大娘大婶们人前都夸我好。

“你道怎么着?其实那都是表面上,私底下没少有人说我长得不像我爹,肯定是我娘回娘家时偷人生出来的,还有人说我娘那会儿回娘家回去那么久,就是嫌弃我爹没本事,跟人跑了,后来人家又不要我娘了,我娘才回来的。”

盘儿匀了口气,继续说:“你看,就是普通的市井百姓,也有这么多是非,不能说人性本恶吧,只能说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一切不合乎常理的,都能让他们猜出点故事来。

“我家以前住的那地方,殿下没去看过,是整个扬州城最破的地方,又脏又乱。住那里的人都是这个城里的下等百姓,都是些做苦力的、澡堂子里给人搓澡的、装神弄鬼的道婆、逢了红白喜事给人做吹打的、走街串巷的卖狗皮膏药的、坑蒙拐骗的地痞,也就是常人口中的下九流。

“大人忙于生计,不免就疏忽了孩子,里面的小孩没几个收拾得干净的。像我娘那个人,性格要强,穷是穷了点,家里孩子大人都要收拾的干净,平时才舒服。可在那种地方,你干净你不合群你就招了人眼,再加上我爹那个人木讷,说好听点叫憨厚没脾气,说难听点就叫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男人立不住,女人就得厉害,不然一家大小在那里都会受人欺负,所以附近的人都吃过我娘的厉害。再加上我跟我哥他们,在孩子堆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几样加起来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了。你说她们传的那些话不是故意挑事么,就为了这事,我娘跟几个妇人打了好几架,说要撕了她们的破嘴。”

盘儿兴致来了,一顿夸夸其谈。

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不好意思地侧头对太子笑了笑,赶紧进入正题:“我打这个比方的意思,就是说这样的才是常态,一样东西它不可能十全十美,有人说好,必然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说不好。都说的好的那是什么?咱们现在住在江家的园子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姓江,所以有些话不可尽信。”

太子也来了兴趣,睇着她:“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江家的姑娘不如张来顺打听来的那样,既贤淑大方,又温柔得体,还长得极美。”

盘儿拐着弯说人坏话也不含糊,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太子笑了,只笑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