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启程之前,太子也曾考虑过将盘儿留在江家养胎。

可转念想想,往下一路都是坐船,船上平稳,盘儿又不晕船,倒不如带在身边。

事实上盘儿也挺争气的,自打怀上除了嗜睡食量大了以外,再无其他任何反应,连晴姑姑都说她命好,她可是见过那种怀上就开始吐,一直吐到孩子快生的妇人。

春夏之际下江南,果然是最好的时候。

一路上各色美景就不比说,各种吃食也极为丰富。

盘儿就这么一路从镇江吃到常州再吃到苏州,南巡队伍在苏州停留了近一个月时间。苏州的繁华可是丝毫不逊扬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盘儿在苏州没见识到姚金枝口中所说的户户置织机的场景,不过她倒是赏了下当地最大的桑园。

接下来就是松江,松江棉布甲天下,松江的织造也不比苏州差。再往下就是嘉兴,这时已经出了江苏,不过一般南巡都是要到了杭州以后再返程。

等返程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

这期间,盘儿的肚子就像吹气球似的胀大了,太子甚至总有种错觉,他出去一日回来,就感觉盘儿的肚子大了一些。

看得他是心惊胆战,总怕她被肚子给带摔了。

其实盘儿的肚子并没有太大,不过比寻常同月份的肚子大上一些而已,太子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自打过了三个月后,晴姑姑和盘儿自己便有意克制自己的食量。

截止至今,效果还算不错,她本人其实并没有吃胖太多,还是细胳膊细腿的,于是就显得肚子大了。

王太医被太子召了几次,次次问的都是这样可行,王太医的意思也是双胎不易养得过大,不然到时候生的时候不好生。

因为这句不好生,在回程的路上太子罕见催促行程,就想赶快回到京城。

盘儿如今的肚子已经快七个月了,如果路上不耽误,回程也就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王太医说双胎可能会早产,这些都是要考虑的,所以太子一边命人寻稳婆,做着各种早产的准备,甚至各种药材都备了一车,一边往京城赶。

赶在八月十五之前,南巡队伍终于回到了京城,至此太子已经整整离京了近一年的时间。

东宫那边,自打收到太子已经入城门的消息,就准备着接驾事宜。

太子妃领着胡良娣等人,早早就打扮好了,只等着消息传回来。

等有消息说太子进了紫禁城,又坐了半盏茶的时间,太子妃便领着一众人去了东宫大门前。

这一站就站了近一个时辰。

太子出了乾清宫,太子去了坤宁宫,又出来了。这些消息一个个往回递着,等有人禀太子往东宫来了,东宫门前浩浩荡荡地跪了一片。

只除了太子妃和胡良娣还站着。

终于看见人了。

太子比起以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面容更是清隽了,似乎也瘦了些,但气度更是从容不迫。

太子妃想到自打太子离开后,这一年发生的种种,竟有种泪水不自觉盈满眼眶的感觉。

“参见殿下。”

太子伸手扶住她,又对胡良娣叫了起。

他正打算说什么,这时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传来,本来扶着太子妃的手顿时松开了,太子转头看向身后。

车在众人面前停了下。

紫禁城里极少会用畜生拉的车,因为畜生不可控,而且腌臜,一般就算用也不会到主子跟前,所以主子们一般都是用肩舆或者软轿之类的。

盘儿在通州下了船后,就改为坐马车,等入紫禁城时,太子想到她坐了快一天的马车,现在再折腾换车,实在不便,所以这车直接从东华门拉了进来。

张来顺亲自跟车,他早就从车辕上下来了,跟在旁边走。此时马车停下,他忙殷勤的去掀开车帘。这行举单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尤为刺眼。

“奉仪主子,您可千万小心点儿。”

盘儿是真的被累得不轻,马车再是不颠簸,她现在月份也大了,躺着难受坐着也难受,此时总算到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心里一松,身上的难受就反应出来了,晴姑姑和张来顺两人来搀她下车,都差点没搀住。

太子心惊胆战拉了她一把,等人站稳,他目光就往晴姑姑和张来顺头上去了。

盘儿拉了拉他:“是我自己腿软没站好,不怨他们。”

“苏奉仪的肚子竟然这么大了。”太子妃上前一步道,脸上笑得倒是无懈可击,只是眼睛却看着盘儿的肚子。

“参加太子妃。”盘儿忙后退一步,从太子怀里退了出来,要向太子妃行礼。

☆、第62章

62

一双染着香气的手扶住了她。

手指修长而白皙, 尾指和无名指戴着十分精美的护甲。

“行了,你肚子这么大, 还行什么礼。我倒是敢受, 就怕咱们太子爷不乐意。”太子妃笑着说。

整句话前半句还不错,可到后面就变味道了。如此一来, 就算盘儿不想行礼, 恐怕也不行了。

盘儿忙又退了两步,躬身下蹲行礼。

她挺着偌大的肚子, 平常弯腰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行礼了。太子看她那吃力的样子, 脸上肉眼可见冒着冷气。

太子妃也愣了下, 她没料到盘儿真会当众服软。

她想着此人被太子带着南巡, 一去就是快一年,据说风头可是盛,就这一年里硬是没让别人近太子的身, 她想她如今身怀六甲,定会借故不行礼或者恃宠而骄, 到时候她捏着这个把柄,怎么收拾她也不迟,万万没想到她竟真就这么能屈能伸。

“瞧你, 我不过跟你玩笑一句,你竟就当真了。快起来快起来,莫要伤着肚子。”

只可惜这话说出来也晚了,反而让场面十分尴尬。

胡良娣瞥了她一眼, 笑着走上前扶着盘儿道:“太子妃就是喜欢跟我们开玩笑,妾身也就罢,向来是个脾气刁钻的,没少惹太子妃生气,苏妹妹年纪小,胆子定然也小,快别害怕,咱们太子妃就是喜欢开玩笑。”

所以说,宫里真是处处都是机锋,这才刚到东宫门前,话还没说上几句,机锋就开始了。

胡良娣这话看似在替太子妃说话,实则无不是在太子眼皮子下给太子妃上眼药,同时还联合了盘儿这个新宠。

瞧瞧,太子妃就是这种没肚量的,咱们联手吧?

盘儿没敢接茬,对胡良娣感激地笑了笑,站在旁边没吱声。

太子收回目光,环视众人:“都起吧。”然后率先带着人就进去了。

福禄忙不迭追了过去,一边跟身边人做手势,让他们分出两个去看护苏奉仪进去。

谁知张来顺竟主动凑上前,去扶了盘儿。

福禄心里暗啐了一口,这小兔子又攀高枝了。

*

小院这边,白术等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尤其是小德子,自打主子走了后,他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以前走出去都是德哥哥,现在走出去谁也不认识他。

不过倒也没人为难他,不得不说这也算难得。

听说太子爷快回来了,小德子就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如今可算回来了,他老早就巴在门口等着,就想让主子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他小德子。

谁知人倒是看见了,怎么边上还跟这个太监?

等走近了,小德子才发现是张来顺,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还想着莫是哪个不长眼的抢了他位置,张来顺不要紧,张公公是太子爷的人。

“主子哎,主子你可算回来了。”要不是宫里不允许哭,小德子只差痛哭流涕来表示自己对主子的回归有多么期望。

他前前后后在盘儿身边打转,实在也是挤不进去,左边有晴姑姑,右边有张来顺,哪边都不是他能挤的,他就只能在前面一路小跑的带路。

等盘儿进去坐下了,他还巴在门外面,一副‘我虽然很想进去,但我要懂规矩’的模样。

盘儿被他逗笑了,招招手:“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小德子忙连滚带爬的进了来,跪在那儿嘴甜道:“没人欺负奴才呢,奴才就是想主子了,主子一天不在,奴才们就觉得一天没有主心骨,主子一回来,奴才们觉得天都亮了。”

同样也巴在门外,但做得没有小德子那么过分的小田子在心里暗啐:马屁精,臭狗屎,就你能!

还就是他能!同样都知道主子回来了,小德子就能在里面,他就在外面。小田子扇了自己一巴掌,叫你不中用。

“行了行了,瞧你嘴甜的。”盘儿笑眯眯地说。

说话间揉了揉自己的腰,她正想说什么,看见张来顺还站在边上,便道:“劳烦张公公了,我这没什么事了,张公公也赶紧回去歇着吧,累了一天。”

“奴才不累呢,既然奉仪主子这儿没事了,奴才就回去回话了。”

盘儿笑着点点头,看了香蒲一眼。

香蒲还没反应过来,白术忙上前一步将张来顺送了出去,临走时还塞了张来顺一个荷包。

本来张来顺不想接的,他敢接谁的荷包也不敢接里面那位的,想想这是回到宫里,便还是入境随俗把东西接下了,又嗔道一句苏主子就是客气。

等张来顺出去后,盘儿就连忙道:“快快快,扶我去炕上歪一会儿,实在是腰疼。”

晴姑姑和香蒲几个忙搭着手把她扶了进去,等脱了鞋在炕上坐下,盘儿顺手轻戳了香蒲一下,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也该紧紧神儿了,多跟白术学学。”

嗔怪中带着亲热,香蒲有点颓丧地摸了摸脑门。这是出去久了,反应都不如别人了,看来以后还真要跟白术多学学。

青黛虽没挨训斥,但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晴姑姑亲手给盘儿揉腰,白术和白芷却又是倒水又是端果子,来来去去的忙着,眼里都带着喜色。尤其是小德子,若不是主子贴身不用他服侍,他早就黏上来了。

“你们也都别瞎忙了,反正回来了。对了,我走了以后,这宫里发生什么事没有?”

要说没有也没有,但要说有还真有,主要就集中在继德堂和胡良娣这两处。

太子走后不到两个月,胡良娣生下了四郡主,这下胡良娣可不得意了,本来信誓旦旦以为这是个小皇孙,谁知又是个女儿。

自那以后胡良娣就格外低调,也不开口闭口皇后娘娘了,也不找着借口不去给太子妃请安了。

至于继德堂那儿,也甚是平静,肚里的孩子占据了太子妃全副心神,一心一意就想着保胎。中间有两回险些要早产,被太医妙手回春给稳住了,即是如此太子妃还是早产了大半个月,大公子生下来身子也不太康健。

要说不康健其实还是轻的,福禄大抵还是怕坏了太子爷的心情,说得轻了不少。据小德子描述,光大公子还在月子里的时候,就请了五回太医,鲍院使差点没就住在东宫。

一直到过了百日,才稍微好了些,不过平时太子妃看得很紧,从不往继德堂外面带。皇后娘娘第一次见亲孙子,还是亲自往东宫跑了一趟,不过自此太子长子身体羸弱的风声也传了出去。

据说为了这事,太子妃很是生气。

至于怎么个生气法,为何又要因为这生气,就不是小德子能打听到的了。不过盘儿知道是为什么,傅皇后急着东宫有皇孙诞下,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而太子妃急着想生个儿子,则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

如今大公子身体不好,等于二人所想的东西都打了折,太子长子传出身体羸弱的风声,等于削减了这个皇孙的作用,不怪傅皇后会失望。

其实盘儿真心希望大公子的身体能康康健健,因为只有这样,太子妃才能少作妖,是时就算她生下儿子,也不用被当成出头的椽子。

盘儿觉得有些头疼,遂决定不再去想了,睡一觉养养精神再说。

这一觉就睡到天黑,还是香蒲来禀报,太子妃在继德堂设了宴,才把盘儿叫醒了。

匆匆收拾一番,去了继德堂,等盘儿到时,该到的几乎都到了。

过了会儿,太子和太子妃相携从里面出来,盘儿见太子眉宇间有着一丝不显的冷凝。

这是见着大公子了?她在心里暗暗地猜。

因为快一年没见着太子了,今日宴上的气氛格外热闹。

这个热闹不是指表面上,实际上太子一贯食不言寝不语的秉性再度回归,整个宴上寂静无声。她指的是光就她看见的,除了一直低着头的马承徽外,所有人都在对太子眉目传情。

太子妃也是个例外,她没对太子眉目传情,而是忙着盯下面的妾室们。

走了快一年,今天是头日归,太子妃又设了宴,示好的态度如此明显,想必太子今晚会留在继德堂吧。

盘儿心里有点涩涩的想,旋即她又觉得她也是在外面待久了。

别看外面那些被人送上来的女人她吃点飞醋不要紧,东宫的女人可轮不上她吃醋,这里每个人都比她来得早,太子也不会允许她吃这种醋,平时闹着玩也就罢,宫里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盘儿低着头只管吃面前的菜,一面想想前世的事,渐渐地倒也平静了下来。

所以等退下的时候,她看都没看太子一眼。

太子留在继德堂,他没在用完膳当即就走,本身就说明了态度。

盘儿回去后,也没嚷着找话本子来看,也没有说吃撑了要走走消食,回去后就说要歇下了。

香蒲和青黛还有点闹不明白,倒是晴姑姑和白术一副洞若观火的模样。等侍候着让盘儿躺下后,晴姑姑留了下来。

“我守你一会儿,别多想,早点睡。”

盘儿有点失笑,又有点感动,还有点窘,难道她就做那么明显?

她阖上双目,放空所有的心思,任自己进入梦乡。

开始是睡不着的,甚至能听见晴姑姑的呼吸声和轻轻给她打扇子的声响,渐渐地思绪越来越模糊。

她感觉自己被压得很难受,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谁知落了个空,当即就醒了。她往身后摸了一下,空的,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一只大掌伸过来,扶住她歪斜着的身子。

“怎么睡个觉也这么不老实?”

☆、第63章

63

听到熟悉的声音, 盘儿下意识一个转身就想往那边扑,却高估了自己的身子, 差点没把腰给扭了。

幸亏太子早有防备, 用手扶着她的腰,在她转身之际摁住了她。

太子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稳重的, 平时的稳重都是装出来的样子, 也被她这样吓出一身冷汗。

“就算看到孤再高些,你也该当心身子, ”又看她粉白的小脸上,还带着泪痕,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 顿时心又软了, “见到孤就这么高兴?”

太子的眼神有些复杂,是盘儿不懂的复杂。

他向来是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恰当的时间里该做什么,所以他今天陪着太子妃出现在家宴上, 又在家宴结束后没走。

太子妃是东宫的主母,不管她有再多的不对,只要明面上她一天还是太子妃, 这个体面他就要给。且他离京这一年多来,太子妃独自在京中支撑的辛苦他也是知晓的,回京的第一天留在继德堂,这就是在宣示太子妃的地位不可动摇。

尤其如今东宫内忧外患, 长子又身体羸弱,东宫里面更是不能乱。

可他还是从继德堂离开了,来到这里。

他想起刚到门前太子妃就给她下马威,他碍于人前不能驳了太子妃的面子,她怯弱地受下了;想起家宴上,她从始至终不敢抬头看自己。

因为知道她私下里真实的一面,这样的盘儿出奇让太子觉得别扭,甚至有些难受。

说不清道不明,也因此方才用膳的时候,他从始至终眉头都是皱着的。后来他在继德堂坐了很久,太子妃也很安分,只跟他说一些铎儿的事,表现得可谓是尽善尽美,可他还是觉得很烦躁。

总是会想,之前行的那个礼,有没有伤着肚子,虽然张来顺回来说苏奉仪无事,但太子总觉得她向来懂事也不生事,是不是不舒服也不敢说,要么太子妃摆宴她来得那么迟?

然后他就顺应本心来看看她,没想到竟会看到这一幕——这傻丫头睡得迷迷糊糊还在往身后摸。

摸什么呢?

他今天又不在!都是被他给惯的!

底线就是这么一点点被破坏,从一开始想着安抚她几日,到她习以为常,但凡他有点想分房的苗头,她就眼泪汪汪的。有时候就是很直白的不高兴,有时候表面装得很高兴,私下还会做些小动作来宣示她的不愿意。

然后他就想着,反正他又没打算收人,不分就不分吧。

这个小娇娇就像是块狗皮膏药,就得黏着腻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你只要待在她身边,她就能高兴得笑开了颜。情绪直白的让人觉得惨不忍睹,以至于太子才发现原来私底下她是这样的,看来进了东宫真是让她隐藏真实性情了。

“都是孤把你给惯的!一个人就不能好好睡觉了?”

“我没有。”她垂着眼帘,眼角还带着点泪花,可怜兮兮的。

“那方才要是没孤拦你一把,你是不是滚床下了?”

盘儿想说还有晴姑姑呢,就算没晴姑姑也还有香蒲她们,但又怕牵连了下人,只能苦着一张小脸:“我就是睡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