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其实她的住址他早就知道,大概是职业敏感,她在宣传科登记在册的资料,他看过一次就全都记在脑海里。

她一个人住,公寓是宽敞的暖色调,环境和物业都很不错。就是里边比较乱,当真像是小孩子似的,床上都堆满衣服和毛绒玩具,床头柜上还有翻开看到一半的漫画书。

灯光温暖柔和,姜禹的目光在她红肿的脸颊上停留片刻,为她盖好被子,才起身走到外面露台去给韩漱打电话。

“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一点,别含含糊糊的!”

“哟,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来听我解释了?”韩漱故意在那头阴阳怪气,“刚才你不是已经做了有罪推定了吗?不分青红皂白的,发起火来吓死人…”

不分青红皂白,好像刚才柳陶然也这么说来着,对执法者而言,这是多么严厉的指控啊!

看来他今晚真的挺恶劣的。

“我知道是我误会了,说吧,我听着。”

第19章 补偿

柳陶然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她站在浴室花洒下洗去一身酒臭,昨晚发生的事情也像拼图似的一点点拼回到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她向来鄙视喝酒喝得记忆断片,但现在她倒宁愿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不会觉得那么丢脸——

姜禹,喜欢你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对我这样恶劣?

送我回去?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最后那个怀抱,那个味道…结果还是姜禹送她回来的。

“啊~~”陶然抹着脸上的水珠,捂脸跺脚尖叫。

这下真的完了,什么爱情,什么专栏都靠边儿站吧,她哪还有脸去见他?

陶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早饭没吃,稿子也还没写,先看看有什么新闻可以挖掘的,她可不想下期的副刊开天窗。

表白被拒,男神面前丢脸,的确是很伤心的事,但这年头伤心也得有资本。不跟姜禹合作的话,只能全部靠自己摸索,辛苦和困难是可以想见的,但总不见得现在就到汪主任面前去认输。

本地新闻里报道说,最近有几个小区发生业主被跟踪尾随至电梯,然后遭遇抢劫的案件,虽然不算入室抢劫,没有死伤,金额也不是很大,但还是引起了一些恐慌。

“唔,这个不错…”陶然喃喃低语,拆了一袋薯片充饥。明天问问小燕有没有什么应对之法可以教给市民,防患于未然。

正想着,门铃就响了,她趿着拖鞋就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是姜禹,几乎以为是酒还没醒,出现了幻觉。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禹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薯片,“你早上就吃这个?”

陶然脸红了红,把薯片袋子藏到身后。

姜禹把提着的东西递给她,“白粥和蛋饼,趁热吃。”

他专程过来,是给她送早饭?

陶然对他的温情反应不及,“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明天值班,今天周六我轮休。”

他坐在她对面,几乎能闻到她头发上柑橘精油的香气,脸上的浓妆卸了,白皙光滑得像剥壳的白煮蛋,神清气爽地坐在那里,跟昨晚判若两人。

他把便利店买来的冰袋递给她,“吃完了用这个敷脸消肿,就不会再疼了。”

陶然这才意识到脸上还泛着肿,肯定丑死了,不由暗自叹息。又倒扣三分,这下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大概不及格了。

“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明知故问,其实她只是想旁敲侧击的了解一下在他眼里她到底丢脸到什么程度。

“嗯,你在车上睡着了,所以我送你上来。”

陶然心跳如鼓擂,原来不是梦,他的体温,他的味道…

“酒还没醒?”他见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能喝以后就不要喝,尤其是你一个人住,万一呕吐堵塞气管会很危险。我昨天待到凌晨四点才离开,就是担心这个,你别介意。”

他嗓子微微发紧,总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欲盖弥彰。他只在椅子上小盹了一会儿,确定陶然不会呕吐才起身离开,那时天空已经泛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头一回在单身女孩的住处待到半夜,即使以前跟苏苡交往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陶然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印象啊,他在她身旁守倒凌晨,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姜禹站起来,“去换件衣服,跟我出去一趟,有点东西给你看。”

他凌晨回去之后没有合眼,简单换洗收拾了一下就重新出门,办完该办的事,料想她差不多该起来了,才过来找她。

他带陶然去了那个夜店附近的派出所,一组干警准备好了警械在车上等他们。

“姜队,你是坐我们的车还是自己开车?”

“我自己开,放心,不会跟丢的。”

陶然诧异道,“我们这是…”

“去抓人。你不是最喜欢一手资料吗?直接参与行动不是更好?”

他竟然是带她参与抓捕的行动,昨晚夜店的那帮人,悉数落网。

陶然抓着照相机拍摄的手都兴奋得发颤,这样的画面感,还不等她真正落笔,一篇精彩报道就已经在脑海里生成了。

姜禹在她镜头跟前撂倒了一个大块头,总觉得他好像很轻松就能摆平,却像故意逗着猫儿玩似的,换了不同的擒拿招式,最后一招才彻底的制服。

他把铐住的嫌疑人交给其他人,陶然连忙上前关切地问,“你没受伤吧?”

他整了整衣服,“我没事。”

“不是不需要你动手吗?”

他淡淡地答道,“你不是想看吗?”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对他充满好奇,关于他办案的手法、能力,会不会擒拿…

陶然咬唇,“那也不用真的这么拼…”

姜禹道:“我们平时抓人也是这样的,没什么差别。他们这个团伙早就被锁定了,现在算是顶风作案,拿下只是迟早的事。”

“是你请这个派出所的同事让我们参与行动的?”

“嗯,都是平时一起打球的兄弟。这样够不够你写一篇报道?”

“够!”当然够了,这样的亲身参与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经历的。

姜禹轻轻颔首,那就好,昨晚的努力都不算白费。他跟韩漱打完电话就联系了夜店辖区的派出所,正好他们也很重视昨天的事,连夜摸排那几个贩售摇头丸的窝点。四点钟他从陶然的公寓出来,就跟着一起去了解情况。

“谢谢。”陶然不知道这些,就算他只是补偿,她也觉得感激,他其实不欠她什么,“昨晚…”

“昨晚你喝多了,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不记得了也不能怪你。但那天让你和你妈妈在白鹭餐厅久等,确实是我不对,下次有机会我再亲自跟阿姨解释。你有空可以多陪陪她,专栏我会继续帮你,不用太担心。”

陶然心里又甜又涩。他给了她这么大的台阶,昨晚的事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还愿意继续帮她,足见他是真正耿直善良的人,从没想过故意给她难堪。可她的表白也是真真切切的,说出心里的话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还借助了酒精的力量,却只能这样被抹煞掉了。

她在姜禹面前,就像在家里跟父母怄气的小朋友,这一刻还抹着眼泪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他们了,转眼睡了一觉起来又亲亲热热地问妈妈“今天早餐吃什么呀?”。

承认吧,爱情迷人的地方就在于,有时还真的觉得没有那个人不行。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林淑言的检查报告出来,肺癌中期,需要及时治疗。

盼来盼去,竟然是最糟糕的结果。即使陶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她回到柳家大宅,妈妈那里是瞒不住的,其他人也得到了消息,整个家里难得的压抑和沉默,连柳博延见了她也没有挖苦和呛声。

一顿饭吃得极为安静,陶然的味蕾都麻痹了,米饭咽下去就像沙子梗在喉咙里,草草划拉了几口就放下碗筷。

林淑言关切地问:“陶子啊,怎么只吃这么点,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不是的,妈妈,我吃饱了。柳叔叔呢,怎么不见他上桌吃饭?”

柳博延面无表情地回答:“血压都快爆表了,哪还吃得下饭,这会儿在楼上卧床休息呢!家里有一个人病倒,就会有第二个。”

陶然红了眼睛,唇微微颤着,不知哪来的冲动,拿过手边的水杯就朝他泼过去。

水珠顺着柳博延黑色的发丝滴落到眼睛里,他闭上眼,顿住动作静静坐在那里,也不用餐巾去擦。

林淑言急得赶紧抽出纸巾给柳博延擦脸上头发上的水,低声斥道:“陶子,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紧给哥哥道歉!”

陶然扬起头,“我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妈妈,你也没做错事,为什么一辈子都这么委屈自己?你现在都病了…”

她被泪水哽住说不下去,推开椅子跑回房间。

她不想跟柳博延起冲突的,可他实在太过分了,对于照顾了他十多年的长辈没有一点最基本的尊重,更别说什么感情,简直冷血。

妈妈如果走了,他们柳家就与她们母女再无一点瓜葛,他就可以解脱了,是这样吗?

她刚才没吃几口东西,很快听到有人打开房门走进来,把盘碗之类的东西放到桌上,以为是妈妈来劝她去给柳博延道歉,用手抹了抹眼睛道,“妈,把东西拿走吧,我不想吃,也不会去说对不起的。”

“我不稀罕你的对不起,起来把粥吃了,别再让我端下去!”

进来的人居然是柳博延!陶然一惊,转过身去,“你…”

“怎么,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其实你早就想对我这么做了吧,终于被你找到机会了。柳陶然,你胆子不小。”

第20章 两难

如果是以前,陶然可能会因为他这番话而瑟缩,甚至服软,顺口就把对不起三个字给说出来了。她总是有些怕柳博延的,怕他的冷嘲热讽,怕他冷漠外表下的不怒自威。

恨比爱更加耗费心力,愧疚比感激更加难以释怀,就是这么回事。

她从没与他发生过这样的正面冲突,可眼下她竟然不觉得怕了,颇有种豁出去的意思。

柳博延话虽那样说,却没打算真的追究什么,在沙发上坐下,瞥了一眼桌上的碗筷道,“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把这碗粥吃了,别再让我端下去跑一趟。”

“我不想吃。”

“你以为我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家里有了一个病人,其他人关心则乱,不吃不喝地发愁、忧虑,不但对病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自己也要倒下去让人来照顾。你们都病倒了,就能分担癌症的凶险了么?”

陶然垂眸不说话。

“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劝你妈接受最好的治疗。美国那边有更好的专家和医疗资源,我跟她提过了,她不肯去。”

陶然讶然地抬起头来看他,“你愿意安排她去美国治病?”

“你以为柳家现在就只有我能做主?这么点小事,还用不着我安排。”

噢对了,还有柳叔叔,他不会坐视不理妈妈的肿瘤扩散。

“那…她为什么不愿意去?”

柳博延冷哼,“你们不是母女连心么,连这都想不通?去美国治疗不是一两天的事,她觉得时日无多了,与其在异国他乡浪费时间,不如就留在这里陪陪家人。”

陶然的心都揪紧了,“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不然呢?你能辞职陪她一起去吗?恐怕就算你愿意,她也不肯让你这么做。”

陶然知道他说的都对,她也的确有冲动去辞掉工作,陪妈妈到美国治病。

柳博延站起来,“你那小记者不做也罢,辞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光谷传媒下多的是类似的岗位。你自己考虑清楚,不要后悔就行。”

他无法正视自己内心那点阴暗的期盼,倘若她辞掉现在的工作,离开江临,就会跟姜禹分开,时间一久,感情就淡了,她还是他的柳陶然。

可那样她真的会开心吗?林淑言迟早是要离开的,医学再昌明也拖不过命定的劫数,到时留下陶然一个人,牺牲了爱情又留不住至亲,该有多孤独?

柳博延发觉这一回,他也给不了她任何客观的建议。

“大哥…”陶然在身后叫他,迟疑了一下才说,“谢谢你!”

他没回头,他不喜欢她的客套和疏离,更不喜欢她怕他,但至少听她说这三个字远比听她说“对不起”让人舒心。

陶然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在最后一个台阶处摔了一下,手掌蹭破点皮,疼得她直吸气。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妈妈的病和辞职的事,精神不太好,想着想着就有点恍惚。

到派出所门口已经是下班时间,姜禹被几个同事围坐在办公室的座位上,难得轻松地说笑着,见她来了也不避,只问道,“怎么现在过来,有事?”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像早晨耀目的阳光,剑眉星目,指间一支没来得及燃尽的烟卷,全是潇洒意味。

陶然挪不开目光,怔怔地看他,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都泛起淡淡的红霞。

她酝酿了一路的话,到了姜禹面前又开不了口了。

其他民警都在一旁起哄,“姜队,嫂子哪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来接你下班呗!”

“对呀,不要不解风情嘛!”

陶然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赶紧抓过一旁燕华秋的胳膊道,“那个,我不是来找姜禹的,是来约小燕一起吃饭的。”

大伙笑的更大声了。

小燕拉拉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道,“亲爱的陶子,今天不能跟你吃饭啊,因为晚上姜队请客。”

“啊?”

“你不知道?他被评为青年标兵啊,当然要好好请我们吃一顿了!来都来了,一起吧,大家都这么熟了。”

姜禹一低头就能看到陶然的发旋,淡淡地邀请道,“嗯,一起去,人多热闹点。”

这丫头欲言又止的,不知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聚餐倒是省去了两人单独面对面的尴尬。

吃饭就在隔壁街的火锅店,一群人坐一桌,要了两个锅底,海鲜羊肉和各类丸子都噗通噗通往汤里下,倒确实很热闹。

陶然被安排坐在姜禹身边,平时到这时候就闹腾的好胃口一点都提不起来,也就没有了跟其他人一起抢食的热情,吃的东西都是姜禹代劳舀到她碗里来的。

“怎么不吃,不能吃辣么?那边的锅底是豚骨高汤,要不给你换个位子?”

陶然摆手,“不用了,我挺爱吃辣的,只是今天中午吃多了,现在有点吃不下。”

“你之前不是说我小气吗?多难得才遇上一回我作东,还不多吃点?”

陶然嗫嚅,“怎么还记得这茬啊,我就随便说说…”

吃完饭去唱歌,陶然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麦霸们抢着点歌然后争话筒。

即使玩乐,他们也很自律,都只点饮料和苏打水,陶然想喝点酒,自己点了一支起泡酒,把先前在路上酝酿的话又在心底过了一遍又一遍。

“你手怎么了?摔的?”姜禹看到了她手掌蹭破的伤痕。

“噢,今天出地铁站的时候绊了一下。”

“你这么心不在焉的,是该摔一跤才好。到底发生什么事?上次那篇报道有问题?”

陶然还来不及回答,话筒就递到了她面前。

“嫂子,跟姜队合唱一首吧!”

“对啊,情侣对唱,快点快点,我们姜队唱歌很好听的!”

姜禹横了他们一眼,把话筒推开,拉起柳陶然道,“到外面去聊!”

哄笑都被厚重的隔音门关在里边。

陶然过意不去,“这样丢下他们好吗?毕竟你才是今晚的主角呢!对了,还没恭喜你啊,青年标兵。”

她扬起手里的酒,姜禹瞥了一眼那个小小的酒瓶,拿开放到一边,“你今晚不太对劲,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不过五月而已,夏天刚刚开了个头,这歌城里就开了冷气,陶然拢了拢衣襟,身上有点微微发冷。

“我打算辞职了,法治新闻和副刊专栏的工作可能很快会有新人来接手。要是你哪天突然发现联系人变了,千万不要太惊讶啊!要不我们弄个暗号,供你们到时候接头用?”

姜禹没有理会她的冷幽默,蹙起眉头道,“怎么突然要辞职,出了什么状况吗?”

他以为她了不起再表白一次,没头没脑地说一通我就是喜欢你又怎样的稀奇理论,反正他也习惯了,甚至都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谁知她开口却是说要辞职。

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烦躁,他顺手点了一支烟。

陶然笑了笑,“不是啦,是我自己的原因,要去美国一趟。现在名人不是都流行去国外游学吗?我也去试试,说不定还能游个普利策新闻奖回来。”

姜禹眸色微沉。

见他不吭声,陶然垫起脚尖,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不至于这么震惊吧?我知道这个决定有点突然,但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比工作重要。”

她没说错,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生活不仅仅只有工作。

只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要柳陶然突然放弃工作,绝对需要非一般的理由。她不愿讲,他大概也就问不出来了。

“要去多久?”

“不确定啊,最少也要一年两年吧。”跟病魔抗争是个漫长的过程,她很想问他能不能等,等她回来,就算再认识一次,再喜欢他一回她也愿意努力。

可她知道没有这么问的立场,他也不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