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答他的自有扬起来的尘土和汽车尾气。

秦姚的喊声渐渐远去,可秦峦眉宇间的郁气却久久不曾散去,直到顾陌城过来摆弄他的画具,无意中问道:“师父,你不开心吗?”

秦峦这才骤然回神,“没什么,只是回来的路上看见几个乞讨的,有手有脚,有些烦。”

顾陌城不疑有他,哦了声就不再追问,只是又继续兴致勃勃的翻看那一大堆颜料,还煞有其事的挖出一点来搭配,说也要学什么的。

正在沏茶的井溶闻言往这边看了眼,当时没做声,可稍后却若无其事的说:“师父,你过来看看我这茶沏的怎么样?”

顾陌城向来对喝的没什么大追求,有的喝就喝,没得喝也懒得去折腾,所以听了这话并不以为意,倒是秦峦果然走了过去。

师徒两个转到外面庭院里,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满山苍翠久久无言。

过了好久,井溶才说:“你碰见秦家人了。”

虽然是疑问句式,可不管是语气还是他话中含义,都是肯定的意思。

秦峦嗯了声,“是秦姚,在山下吵闹,口口声声要找你算账。”

分明已经十点多了,可天空依旧阴沉得厉害,空气中隐隐有种大雨欲来的压抑的水汽,一股复杂的泥土味道充斥鼻端。

井溶哼了声,“不必理会。”

秦峦长长的叹了口气,表情和眼神都十分复杂,“那些人如何,我是再不会关心了的,倒是你,千万不能做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你的命、你的人生、你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人的都要宝贵,搭进去不值得。”

井溶低头,看着白瓷茶杯里微微荡漾的澄澈茶汤,过了好久,才低低的嗯了声。

天边忽然滚过一个闷雷,东南方猛地刮起一阵带着浓重湿意的凉风。

下雨了。

只要重要的人都平安无事,顾陌城还是很喜欢下雨的。

就像现在,她左边坐着秦峦,右边坐着井溶,师徒三人齐齐坐在屋檐下,手捧一杯热茶,旁边的狭长小木桌上还有时兴的新鲜点心,然后安静的看着外面晶亮的雨滴击打在庭院中,看着竹叶更绿,鲜花更红,真是非常惬意。

保安室打来电话,说那位秦姚先生闹得太凶,不光严重影响住户的体验,而且也表现出了明确的攻击性,他们屡劝不止之后就报了警,现在人已经被强行带走了。

不说井溶和秦峦是什么感觉,反正秦岳接到消息后直接就炸了。

派人把秦姚弄回来之后,他一言不发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混账,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还嫌家里不够乱的吗?”

秦姚身上都湿透了,头发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挨了一巴掌之后半张脸都肿了。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不由分说就动手的秦岳,很不服气的吼道:“你凭什么打我!家里为什么会乱?都是因为爸你鬼迷心窍了!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跟妈离婚!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看咱家的笑话!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懂个屁!”秦岳近来本就焦头烂额的,结果还要分心去警局捞儿子,回头消息传出去,指不定那些人又要说什么。“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们知道吗?笑话?我早就是他们眼里的笑话了!你妈仗着娘家,这么多年对我呼来喝去,哪里有一点尊重,老子去外面跟人谈生意都抬不起头来!”

“爸,你真的被骗了,妈真的对你很好的!”秦姚急的眼睛都红了,“这些年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外公他们,咱们家的公司恐怕早就完了。”

“别跟我提你外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岳一听见这个称呼就暴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跟你妹妹一个样子,哪儿像我的孩子!人家丢给你个肉包子就颠颠儿的跟着走了,自以为得了好处,谁知道人家背后怎么笑话你的!”

他本来就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最听不得这种类似“靠老婆”的话,可现在,这样的话却偏偏出自自家儿子的口,怎能不让他火冒三丈。

秦姚就觉得眼前这个他曾经尊敬过的人已经彻底疯了。

什么叫笑话?大家不是一家人吗?不本来就该相互扶持吗?外人说的话也不过是酸话,又何必当真!

“疯了,爸你真的疯了!”他吼道,“什么狗屁的井大师,鬼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窜出来的无赖骗子,难道比朝夕相处的家人还重要吗?你干脆认那个什么招摇撞骗的井大师当儿子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姚这番话只是盛怒之下头脑一热喊出来的,可落在秦岳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

假如,假如井大师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他早就发达了!哪里还需要受冯珍那个娘们儿的闲气!

秦岳就沉着脸对秦姚道:“你们既然这么维护冯珍,那以后就跟她走吧!老子养不起你们这些大少爷大小姐!”

什么儿子女儿,都他娘的是狗屁,关键时候没一个站在自己这边的,还不如人家井大师一个外人。既然是白眼狼,还要他们做什么?

不就是儿子吗?老子有的是钱,现在就出去找几个妞儿生儿子去,等过几年孩子长大成人能懂事儿了,老子不也才六十岁,怕什么。

苏子市接连下了三天的雨,顾陌城师徒三人难得清闲,也不出门,每天说说话聊聊天,看着四周各色风景度日,实在惬意的很。

到了第四天,雨停了一阵,顾陌城就闹着要去墙外的小竹林摸竹笋,秦峦说自己老胳膊老腿儿不爱动弹,就只有井溶陪着去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泥土都被泡软了,好在这里并不是原生竹林,很多地方都铺了结实方便的石板和石子路,走起来倒也方便。

竹子早就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一丛丛翠玉可爱,随风摇摆,枝叶发出欢快的刷刷声。

顾陌城用力吸了几口气,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当即由衷感慨道:“真畅快呀。”

刚说完,脚下就打了个趔趄,她反应倒是快,马上就站稳了,回过神后还哈哈大笑,倒把井溶吓得够呛。

“出门之前说什么来着?”井溶笑不出来,抓着她的胳膊板着脸教育,“当心当心,转眼就忘了,不如现在就回去吧,反正这里挖的笋子也不好吃。”

顾陌城一听,立刻熟练地央求,一双比笋尖儿还白还嫩的手拉着井溶的,声音也如这林风一般软乎乎的,“师兄,我错啦,我只是太高兴了,这次真的记住了。”

她的眼睛总是黑漆漆湿润润的,像地上长满了植物的土地一样充满生气,每当她喊着满满的信任和期待看过来的时候,井溶都能听见自己心防土崩瓦解的声音。

“你呀你,”井溶又爱又恨的掐了掐她的脸,无奈的说,“总是这样。”

顾陌城就笑眯眯的,“所以师兄最好了。”

井溶失笑,微微挑了挑眉毛,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顾陌城眨了眨眼睛,忽然无师自通,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理直气壮的说:“我贿赂师兄了,师兄就不能再跟师父说。”

不然她肯定要被念的脑壳疼。

女孩子唇瓣柔软温热的触感好似还停留在脸上,井溶的心脏都跟着狂跳起来,不过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

他抱着胳膊,很是严肃地说:“这样大的事,这点儿贿赂是不够的。”

说完,顾陌城就咯咯笑起来,连带着他眼中也沁了浓重的笑意。

最后,一个行贿的,一个受贿的,很快便达成协定:

顾陌城又往他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用井溶自己的话说,这叫保持平衡。

亲完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像都不同了,温温柔柔的,哪怕什么话都不说,相互看着也能笑出来。

又走了几步,前面的井溶忽然就蹲下去,“来吧,我背着你。”

顾陌城本能的拒绝,“山路难走,太累了。”

井溶却很坚持,强行解释说:“你毛毛躁躁的,我还要分神顾你,倒是直接背着快些。”

说着,又从背后冲她招了招手,好像在唤一只小狗崽。

顾陌城就笑了,有点害羞,还有点小期待,然后脆生生的应了声,欢欢喜喜的爬上去了。

井溶背着她站起来,还颠了两下,却不急着走,顾陌城就问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的说:“扎实,挺好。”

顾陌城:“……不许说!都是你跟师父,总让我多吃!”

井溶终于迈开步子,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笑意,“有点肉肉才好,不然没准儿现在我要被硌得慌了。”

顾陌城抬手就捶了他一下,可捶完了自己却又先心疼起来,连忙对着下手的位置又揉又搓,还张开嘴巴哈气,哼哼唧唧的问:“师兄,我打疼你了吗?”

她力气可大了!

本来这一下就没什么分量,井溶也不放在心上,可现在她这么摸来摸去的,那才是真不好。

井溶就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好像加快了,身体也慢慢发热……

他当即停了脚步,稍稍往后歪着头,感觉到女孩子柔软的发丝扫在自己的脸上,这才苦笑道:“小师妹,你老实些,我也是个正常男人。”

顾陌城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的肌肉好像都紧绷了,一道红云迅速蔓延到脖子,把脸埋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井溶刚要抬脚,却嘶的一声,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

顾陌城咬了他的耳朵!

无形撩拨最为致命!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顾陌城还在他背上吃吃的笑,井溶额头上却已经渗出一点湿意,不是累的,下腹也一阵阵的发热。

他忍不住用手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这小混蛋的屁股,听着背上惊慌失措的一声啊,这才觉得结了恨。

“别闹,当心掉下去摔了。”

顾陌城顶着一张大红脸,抿着嘴儿笑,又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脖子,下巴尖就这么贴在他脸上,“师兄,你真好。”

分明是自己作怪,可他第一个想到的却还是怕摔了她。

井溶脚下不停,闻言失笑,“知道就老实呆着,别等会儿两个人一起摔个滚地葫芦,回去之后师父那才有的笑呢。”

刚下过雨,地上不少地方都积了水,要是摔倒的话,绝对一身泥。

顾陌城只是在脑海中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就觉得好笑,就又哈哈的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总是很有感染力的,很快,井溶也就跟着笑了……

当天他们确实挖了不少竹笋,但正如出行前就猜到的,这里的竹子本就是为了观赏,根本不好吃。

可顾陌城压根儿不在乎这个,依旧笑呵呵的,又拉着井溶在院里栽竹笋,煞有其事的说以后他们院子里就能有一片竹林了。

看着她欢欢喜喜的样子,秦峦就摇头感慨,“这孩子真好养活。”

怎么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出乐子来?

说完,又拧着眉头看井溶,顺着他满是泥巴点子的裤腿、衣摆和脏兮兮的手,满脸嫌弃,“走的时候嘱咐了她,没想到回来的泥猴子却是你,你就由着她瞎胡闹吧,赶紧去把衣服换了,真是辣眼睛。”

井溶也不辩解,只说:“最宠她的还不是师父你?偏挑这个时候又说我。”

说着,也就溜溜达达进去了。

在廊下画画的秦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来了一句,“他娘的,一个两个都翅膀硬了,还敢顶嘴了!”

可说完之后,他自己先就笑了。

埋了竹笋之后,顾陌城又顺势拍了张照片发到talk上去,没想到竟然有上千的点赞和留言,搞得她都懵了。

不过是随手一发,这些人就这么给面子?

她盯着那张照片反复的看,觉得不管是角度还是调光……都一无是处!难道现在大家的审美都这么另类了?

而很快的,崇义就帮忙转发了,还喜滋滋的夸奖道:“我女儿真厉害。”

于是那个数据又开始狂翻,很快就成了几万,一直到吃过午饭,顾陌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觉得现代社会的所谓流量真是惊人。就这么会儿功夫,竟然已经有一个竹制品厂家、一个糕点连锁品牌和一个度假村发私信联系她做代言人了!

她就是拍了一张奇烂无比的照片而已啊,你们这些经商的都不在乎自己的良心吗?

跟井溶说了这个新来的苦恼之后,井溶就笑了,“不用去管那些私信,反正熟悉的就直接电话联络了。”

顾陌城点点头,心道她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替崇义考虑,毕竟谁都知道那些人看的是谁的面子和市场号召力,一旦真被什么乱七八糟的厂商缠住,崇义多年来的辛苦经营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井溶又说:“才刚苟局长来电话,说老爷子快不行了,想托我在望燕台周围看一块风水宝地,你去不去?”

“师兄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反正她最近也没什么事,就跟着去走一趟呗,只是不免有些惊讶,“临走的时候不还挺好的吗?”

井溶嗯了声,“都是命。”

之前他跟顾陌城去送药的时候,出于本能曾瞧了几眼老爷子的面相,真不是个长寿的,所以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并不怎么意外。

顾陌城沉默片刻,又问道:“苟局长现在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井溶点点头,脸上也带了点轻松,“那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确认自己没机会之后就顺水推舟做了把人情,虽然跟预期的结果有差距,但好歹也是双赢,未来几年他也吃不了亏。”

顾陌城也由衷感慨起来。

放手两个字说来容易,可想真正做到真的太难了,尤其是苟局长那些早已见识过权/势所能给自己带来的巨大便捷和成就感之后,关键时刻竟真的能当机立断,实在难得。

这样的人,注定会走的比一般人更久更远。

秦峦跟苟局长没交情,也懒得去掺和,就还留在苏子市,井溶和顾陌城第二天就启程了。

令人惊讶的是,秦姚竟然还不死心,依旧等在外面!

他是认识井溶的车的,看见这个醒着睡着都恨不能咬碎的人出现在面前,他的眼睛都亮了,几乎是以一种自杀的姿势冲到车前,“停车,你他妈的停车!”

司机也怕闹出人命,问了井溶的意思之后就踩了刹车。

秦姚像是疯了一样拉扯车门,又踢又拽,然后下一秒,就被老黑一个擒拿按在地上了。

井溶开了车门,也不下车,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冰凉的情绪,“我让你去查查你父母那光辉高大的形象背后藏着什么龌龊,你查了吗?”

秦姚挣扎的动作一顿,继而更加猛烈,“我不管,你少胡说八道了,我爸妈才不是那样的人!”

井溶反而笑了,“看样子是多少知道些的。”

秦姚用力咬着牙,看仇人一样狠狠瞪着他。

他确实找人查了,虽然没查到底,可只是知道了一点这几年的皮毛就足够三观俱碎。

原来爸爸对妈妈并不是他只以为是的一往情深,外头不知多少情人和关系暧昧的女人,苏子市各大娱乐场所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出没。而妈妈也……

秦姚忽然就对现有的一切感到了空前的迷茫和恐惧,他本以为自己的家庭是与众不同的,可现在看来,哪儿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一样的污秽!

但他并没将造成这些的原因归咎到家人身上,反而认为一切都是井溶造成的。

要是他没出现该多好,爸妈还是那个爸妈,又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样支离破碎的样子!

“我家里人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算哪颗葱,凭什么来管我们的闲事!”

哪颗葱?

“说起来这些事本来与你无关,”井溶忽然就懒得跟他计较了,“你走吧。”

老黑担心秦姚再闹幺蛾子,又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儿,秦姚瞬间疼的脸都白了,缩在地上哼都哼不出一声,哪里还能再追?

车子转弯的时候,井溶顺势往后看了一眼,就见本该已经恢复行动能力的秦姚依旧捂着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黑小声道:“我没下死手。”

井溶嗯了声,“我知道。”

他没下重手,自己也没有,只是秦姚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大变样而已。

苟局长亲自过来接的,井溶见他面容憔悴,眼睛也有些红肿,就安慰道:“节哀顺变。”

“唉,还能怎么样呢?”苟局长叹了口气,“人有生老病死,这是谁都没办法强求的,帝王将相都没长生不老呢,咱们这些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说完又看顾陌城,“倒是劳您二位都跑一趟。”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分而已。”井溶说。

几个人上了车,苟局长先用力搓了一把脸,等脑袋稍微清醒点之后才说了具体情况,“老爷子三天前的晚上突然就不行了,我们连夜送到急救中心,好容易救过来了,可是医生说情况不太妙,昨天就告诉我们说不行了,就这几天的功夫,让准备后事。”

老爷子打从几年前身体就不好,家里人也有了准备。加上之前顾陌城帮忙,也叫他“见了”长子,算是了了心事,没什么遗憾了。

说到这儿,他又对顾陌城感激的抱了抱手,“顾大师真是没的说,上回的是我们一家人都记在心里,一直想找机会好好感谢一回。前段时间我这里也不大清净,二位又去了南边度假,算是不赶巧了,这回到了这儿,说什么也得让我做一回东,不然您就是不拿我当人了。”

他的话说的诚恳至极,而且本来这次的事情也不可能一天半日就完成,且如今尘埃落定,井溶倒没再推辞。

望燕台的天气又不同于苏子市,又干又燥,火辣辣烤的人皮疼,就这么几分钟,顾陌城就觉得脸上冒出来一层油。

老爷子的情况不太好,家里人寸步不敢离,生怕什么时候就要走了,都在医院陪着,这会儿看井溶和顾陌城来,都纷纷上前。

“二位可来了,”一个中年美妇上前,态度十分亲热,“上回的事还没来得及道谢,这次又要劳烦您了。”

这人之前顾陌城和井溶也都见过,是苟局长的太太肖萍,为人挺八面玲珑的。

眼下这种情况笑也不合适,井溶就微微颔首示意,“没什么。”

他跟顾陌城进去看了看,发现老爷子的情况真的不能再拖,出来后直接要老爷子的生辰八字,准备等会儿就出去看看。

早有准备的苟局长马上递过去,又瞧了瞧旁边靠墙坐着的一个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那是我姑姑,我妈走后那些年没少照顾我们家里人,她几个孩子不成器,我是一定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的。不瞒您说,老太太年纪也大了,这回老爷子一出事,刺激太大,人也有点儿糊涂了,估计也就这几年的事儿。现在好地皮越发紧俏,我就想着,您能不能帮忙再找一个?以后万一老太太有个好歹,也不至于抓狂。还有先前我妈的坟,我琢磨着趁这次一块迁过来,也省的两个老人家到了下面还分隔两地,那多孤单。”

华国人尤其重视死后事,人口又多,这几年墓地面积越来越小就不说了,关键是很多时候有价无市,有钱也没出买去。

原本苟局长还觉得老爷子好歹能撑过今年去,谁知道突然就不成了,所以到现在墓地还没定下,就有些着急,自然不想过几年再急第二回。

其实一开始苟局长还想让顾陌城帮忙看看姑姑,能不能改善一下什么的,但顾陌城看了之后就摇头,说这不是外力作用,就是到岁数了,全身器官和功能都正常衰退,一般药物根本无用,也只好作罢。

井溶点了点头,“应该的,不过您这一下子要三块风水宝地,可能短时间内没那么赶巧,我先紧着二老的。”

“那是那是,”苟局长连连点头,“这事儿您拿主意。”

他妈都死了多少年了,爸也危在旦夕,好歹姑姑还没什么明显的大毛病,拖个一年半载的估计也没事儿,自然要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几个人商议一回,老爷子的生命体征又突然下降啊,苟局长不敢马虎,就又让医院那边叫走了,临走前还一个劲儿的赔不是,留下秘书送井溶和顾陌城出去。

司机过去开车了,顾陌城他们就在医院大堂等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两位请留步!”

顾陌城和井溶闻声回头,发现是刚才在病房里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应该也是家属之一。

两人怕是苟局长又有什么事情拜托,就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那人却冲秘书摆摆手,一本正经的吩咐道:“我哥有要紧的话让我私底下跟两位大师说,你先去外面等着吧。”

苟局长的秘书似乎对他说的话并不怎么信服,迟疑了下,刚要细问却听对方又很不耐烦的喊道:“我哥交代的话你也敢不听?回头耽误了事儿炒了你鱿鱼!”

要说刚才井溶和顾陌城还半信半疑的,这会儿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来人是狐假虎威,根本不可能是苟局长亲自吩咐的。

显然秘书也已经看出端倪,表情都变了,刚要说话就见井溶微微朝他摇了摇头,略一犹豫,就退去外面给上司打电话去了。

等他走后,刚还昂首挺胸的来人却忽然换了一副嘴脸,神秘兮兮的问道:“刚才我哥跟你们说什么了?”

井溶微微挑了挑眉头,飞快的跟顾陌城交流下视线:

呦,他们这是碰上传说中的宅斗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因为自家老爸的职业而最近狂补影视剧的顾陌城竟然有点小兴奋!

井溶不动声色的问道:“苟局长跟我们说了很多话, 不知您问的是哪句呢?”

那人就露出一个“哎呀你还跟我玩儿这套”的微妙表情,当即又往前跨了一步, 结果井溶在他抬腿的同时就往后退了一步。那人不由得有些尴尬,井溶笑了下,“抱歉,不太习惯跟人靠太近。”

狗屁,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刚才姓苟的跟你说话的时候,靠的可比我近多了,瞧你不也挺习惯的嘛?

那人心里不住的骂,面上却还是挤出个笑, “瞧您说的,我都懂, 距离感嘛, 对不对?兄弟不是那种没格调的人, 哈哈哈, 这不是那什么,对, 一见如故么!”

这套近乎的技术真的有些惨不忍睹, 井溶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表, 说:“这位先生贵姓?”

那人一听以为有门儿, 来了精神,“免贵姓李,李洋,虚长几岁, 咱也不是外人,我真是见了兄弟就亲近,我说井兄弟”

顾陌城和井溶都惊呆了好么,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太厉害,到底哪儿来这么大脸呢?

顾陌城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位李先生,你知道苟局长喊我师兄什么吗?”

也不知李洋是自我感觉太好还是迟钝到没觉察出眼前这两个人若有似无的疏离,竟然还真顺势问了句,“喊什么?”

“大师,”顾陌城怕他听不清,还特意重复了遍,“井大师。”

你谁啊你,谁跟你称兄道弟的。

到了这会儿,李洋的脸总算不负众望的红了下,不过更多的还是难以掩饰的不痛快,显然对顾陌城的提醒并不领情。

此刻井溶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凉意,“不知李先生跟苟局长是什么关系?”

“哦,他是我哥!”李洋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见井溶只是笑着看自己,竟莫名心虚,这才不情不愿的补充道,“表哥,我妈是老爷子的亲妹妹。”

井溶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才刚苟局长说,想让我在给老爷子选墓地的同时,也给令慈相看一块风水宝地,他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

“哦,那是应该的!”谁知李洋竟脱口而出。

饶是顾陌城和井溶知道他心怀鬼胎,也被这种反应震得有几秒钟的失神。

怎么就应该了呢?你才是亲儿子吧,这么老大的人,活蹦乱跳的,没少胳膊没少腿,怎么就成了应该让你表哥给你亲妈养老送终?

师兄妹二人脸上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李洋也迅速回过神来,一双三角眼咕噜乱转,语无伦次的说:“嗨,我是说,我跟苟局长不是亲生那胜似亲生,当年我舅妈没的时候我就没少出力,后来我妈也疼他,我这个亲生的都靠后了,这回我舅住院,哎呀你们是不知道,我真是跑前跑后!呵呵,他贵人事忙嘛,那都是我给一力扛起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又是不屑又是得意的,脸红脖子粗的口水乱飞,井溶和顾陌城站的就更远了。

眼见着外面车已经开到门口,秘书也往这边点头示意,井溶就适时打断他,“不好意思,我们要出门了,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的话,我们先走一步。”

“咋没要紧的事儿呢?”李洋急了,就要上去拦他,结果又被避开了。

无奈之下,李洋只好放弃先套近乎的迂回策略,再次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我哥没说陪葬品的事儿?”

现在虽然都是火化,但大部分逝者或亲属还是会选择几样价值比较贵重的旧物跟骨灰一起下葬,算是传统文化的延续。可看李洋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想往里添陪葬品的。

顾陌城当即不悦道:“你口口声声忙前跑后的舅舅可还活着呢!”

这会儿就开始惦记陪葬品了,还不如那个苏通呢!好歹人家还是等过了几百上千年才动的……

饶是井溶对亲情有些淡薄,听了这话也不禁微微蹙眉,“李先生,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太好吧?”

李洋却不以为意,“瞧两位大师年纪轻轻的,也是个新派人,怎么还这么迂腐呢?陪葬这种事儿不本来就是社会陋习么?早该剔除了。而且你们自己说,这人都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赔上一座金山银山有用吗?能活过来吗?反正老人不就是希望后代越过越好吗,又何必这么浪费!倒不如把东西留给后人,没准儿老人更欣慰呢。”

说的还头头是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