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跳下来的。”尽管有点不好意思,她仍是向他说了实话。她告诉他,李奕是他高中时就很喜欢的男生,她考美院,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在这儿。高考结束后的假期里,他们两个人才正式以男女朋友的关系交往,然而却在入学后一个月,李奕就对他系里高一级、又同在话剧社担任组织工作的学姐移情别恋。那天的落水事件后,她和李奕最终还是以分手收场。

米杨听得很专注,就算她的叙述中间有某些地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缺乏条理,他也大致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她懒散地伸了伸腿,语带纳闷地道:“怎么会跟你说起这些?真奇怪。不过,嗯,感觉告诉你也没关系,心里舒服多了。”

“以后不要那么冲动。”他说,“万一下次没人救你,怎么办?”

“当然不会了。我很生气,可是,还没想死。”她轻轻笑了笑,“我是不是真的很任性?”

“有一点。”米扬诚实以答,看着她的眼睛。

“嗯,这我也知道。”她并未对他的实话感到气恼,缩起刚才在桌下伸长的双腿,并拢双膝。“会不会觉得我讨人厌?”

“不会。”他摇头。

“那好…交个朋友?”她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一看便是年轻女孩儿的手:皮肤白皙、手指纤长;在她的手腕上用搓好的红丝绳坠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他有些害羞,长这么大,除了姐姐,他还没有碰触过任何同龄女孩子的手。他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手握上去。

“嘿,不肯赏脸啊?我好没面子。”她嘟着嘴,摇晃了两下自己的手腕。于是悬于腕上的金铃跟着被轻轻带动,发出一阵细微清脆的响声。

他笑得腼腆而诚挚,终于向她伸出自己的右手,不重不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对了,到现在为止,我们居然都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她一拍额头,“我叫蒋睿涵,我爸妈一定希望我人如其名——只可惜我既不睿智,也没多少内涵。”

米杨接道:“我叫米扬。杨树的杨。杨树之所以得名是因为高大挺拔,树冠昂扬;而我的样子和高大挺拔的杨树也毫不相称。”

睿涵以为他在因为自己的残疾感到自伤,正试图安慰,却看到他眼底闪烁的光芒。只听他继续说道:“所以你看——大概,我们真的很适合做朋友。呵呵。”他的微笑亲和,神态自若。

微漾

宿舍入口的台阶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片黄绿斑驳的树叶。一只胖乎乎、长着淡黄色毛皮的猫蜷缩成一团在大门边晒着太阳。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会使它偶尔抬抬惺忪的眼皮,跟着它便又悠然地自顾自睡它的白日觉去了。

叶纯蹲下身,欢喜而又有些怯生生地伸出手抚摸猫咪的身体。猫咪的身子拱了拱,随后它懒洋洋地睁开了眼,似乎带着点迷茫的神色。她吓了一跳,紧张地撤开了手,直到见小猫没有发怒的迹象才再次把手放了上去。小东西对她的抚弄显得甚为享受,干脆躺倒,由着她挠动自己毛茸茸圆鼓鼓的肚皮,微眯起眼、小爪子不时朝空中撩动两下,更让人觉得它整个儿憨态可掬。

“喵喵,真可爱。”她一边微笑一边自言自语道。却不想此时有人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肢。她被突然来袭的拥抱惊到了,笑容顿时一僵,但随即迅速反应了过来,头也不转地轻唤道:“啊,韩峥。”

韩峥用脸蹭蹭她的头发:“嗯,聪明。我还想去你楼下找你,你倒先过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是要进去的,只是正好在门口看到这只猫,忍不住就逗两下玩儿…”她站起身,对韩峥说:“这猫多可爱啊。”

他也随她站了起来,揉揉鼻子咕哝道:“也不知道身上会不会有虱子。”他是有些洁癖的人,不过此时说这话则多半是出于故意与她抬杠的玩笑之心。

叶纯和他交往时间虽不长,倒也对他平常的一些习惯和性情有些了解,听他这么说,她假装“张牙舞爪”地作势娇嚷道:“喵呜,满手虱子的我要向你进攻咯!”

韩峥下意识地侧身去躲,脸上却未现愠怒,只嬉笑着退后了两步。叶纯连连模仿猫扑的动作,始终没有真正碰触到他的身体。

“好啦,我去你宿舍洗完手再碰你这大少爷的‘金躯’,可以了吧?”叶纯无奈又好笑地垂下手。

她的脸庞因为刚才的一阵跑动嬉闹而飞上了霞一般的红晕,嘴角的笑意和煦澄明得犹如秋天的太阳。韩峥有些感动,想起那次自己病发弄坏了叶纯的习作,当时她的表情也是那样的温暖。他承认自己或许是个“寒冷体质”的人,而恰恰因为如此,“温暖”反而成为他最渴望拥有的东西。在他苍白寒凉的青春里,叶纯偶然走进了他的世界,他喜欢看她沉静时的表情、也喜欢看她乐呵呵逗着小猫时的放松,更喜欢她心无城府、发自内心的恣意欢笑…他们经常在画室里背对背地作画,哪怕不发一言,只听得笔端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也让他觉得安心。偶尔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对方一眼,目光相撞的一瞬,微妙的感觉美好到用话语难以形容。

他有些忘情地走近她,轻柔地抓起她的双手,把它们紧贴了在自己轻微起伏的胸口。

叶纯感受着他的心跳,脸更红了。这也是她的初恋。韩峥身上是有一些怪癖,可他依旧是吸引人的。她情不自禁地把整个上身偎向韩峥的胸膛,在他的怀里,她觉得紧张羞涩而又甜蜜到难以名状。他明明有洁癖,可此刻却毫不嫌弃地紧握着她的手,也就是说,她对他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这一“确认”,令她骄傲而满足。

靠着他的臂弯,她扬起脸柔声问:“韩峥,你当时为什么会想追我呢?我一直都想知道。”

“因为你好。”韩峥给予她简单的回答;他想了想,接着补充道:“…已经很少有人能给我安心又温暖的感觉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心事、很多的故事…”见韩峥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她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上他的唇角,“不着急,以后再抽时间通通告诉我,好不好?”

他默默轻吻她的手指。

叶纯缓缓移开自己的双手,揽住他的胳臂,笑盈盈地边和他漫无目的地向前漫步,边提议道:“明天是周六,我们去郊外散心、带上画夹,还可以顺便写生,嗯?”

叶纯的家不在本地,除了长假她平时很少回家。韩峥刚想答应陪她,恰见米兰朝宿舍楼径直走来。她没过来打招呼,目不斜视地就走进宿舍楼里,因此他无法确定米兰有没有看到自己。不过,米兰的出现倒是提醒了他一些事。他搂住叶纯,歉然道:“这礼拜恐怕不行,我答应了我爸回趟家。”

“瞧我,成天只晓得让你陪我,却把这么重要的一点给忽略了。你也好几个礼拜没回家了,秋天还长,过阵子才是景色真正漂亮的时候,到时再去写生反而更好。”叶纯笑笑。

米兰对着韩峥和米杨的寝室门敲了好几下,始终无人应答。

刚才在男生宿舍门口,她分明看见了韩峥与叶纯相拥的场景,只是不想过去打扰他们罢了。她奇怪的是米杨竟然也不在宿舍。

“怀涛,你们是刚下课吧?”她上了二楼找宋怀涛。

“对啊。”他把她让进寝室。房里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

“奇怪,米杨不在寝室。”她嘀咕道,“去哪儿了呢?”

宋怀涛随口回答:“哦,下课后他好像和一个女生一起走的。他没说上哪儿,我也就没多问。”

米兰惊嚷:“什么女生?”

“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我们国画系的。看起来米杨和她认识有一阵了。”

米兰暗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宋怀涛看出了她脸上浮现的不安,但他完全不能理解她因何而闷闷不乐。只好尽力宽慰道:“你别老是心事重重的,米杨他不是个让人操心的人。”

“怀涛,米杨和你不一样。”她说,“严格说来,我和米杨,与你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明白,我不怪你。可是米杨是我亲弟弟,我们没有父母,就算在你看来我的关心过度了,我也必须保护他。”

“可能是我想得不周到。不过,请你不要武断地把我划出你们的世界,好吗?”他深深地看着她,叹息道,“我和你也好、和米杨也好,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如果说我不能很好的理解你,那也是因为你从来不愿意向我坦陈你的内心啊,米兰。”

她不否认:“你说得没错。”她低头,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怀涛,不是我要向你隐瞒什么,是我怕你看不起我——像韩峥一样看不起我。”

宋怀涛蹙眉道:“韩峥他看不起你?”

“对,不仅如此,我想,他对我除了轻视,还有厌恶。”

校园人工湖的湖心在明晃晃的夕阳下,淡蓝中透着金红的光晕。若不是镜一般的水面泛起细微的粼光,几乎要使人忘记湖畔微风的存在。

睿涵坐在铺满落叶的草坪上,静静看着米杨写生。她对画画原本兴趣有限,正如她自己所言,为的只是陪伴李奕左右。和米兰一样,她就读的是艺术史论专业,无需深厚的绘画基础。当初填报志愿,父母对她的选择大惑不解,也少不得作一番劝导,她硬是打定主意,非要把美院作为自己的第一志愿。父母拗她不过,只得随了她。——睿涵的母亲是三十四岁时才怀上的她,对她自比一般独生子女更宠溺些,她的任性孩子气,与此不无关系。

“一直坐着看我画画,你不觉得无聊吗?”米杨忽然放下笔,转过头来注视着她。

“不会啊,”她拔下身边一棵枯黄了的长草,拿在手上把玩,“若不是你,以前都没留意到,校园这么美,黄昏这么美。”她侧过脸,微微抬起头,看着米杨笑道。

宁静的湖畔响起手机的铃音。

睿涵接起电话, “喂”了一声,嘴角的弧度便缓缓缩小,像是波动将止的湖水漩涡,微笑的神色逐渐消隐在她的脸上。

“你说的叫什么话,我不想听下去了!”她气鼓鼓地按掉了手机。

“怎么了?”他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没…没什么。”刚才打电话来的是李奕。他在校园某处远远看到了蒋瑞涵和米杨在一起,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就拨了一通电话给她。李奕在电话里说:“我在湖对面看到你了呢…你别告诉我你对‘那什么’以身相许了啊。我是好意关心你,你可千万别没事挑战高难度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把你当朋友看才提醒你来着…”

李奕的这些话睿涵自然不好告诉米杨,她支吾着搪塞了过去。

米杨虽不知电话的内容,却也猜到打电话来的人多半是李奕。他没再追问,目光沉静地看着波澜微漾的湖面,沉默了片刻。

风势稍大,紧靠岸边的湖水中,那些原本尚且清晰的云树倒影一下子被吹皱的“水镜”扭曲了姿态,霎时变得模糊难认。

睿涵见米杨抬起手背揉眼睛,忙问:“你的眼睛怎么啦?”

“可能是进灰尘了。”他说。

“呵呵,你眼睛大,比较容易进灰啊。”她玩笑道。见他还在不停揉眼,她不由关切,“嘿,要不要紧?还没出来么?”

“嗯,没事。”

“好啦,我帮你吹吹。”睿涵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伸手移开了揉眼的手,米杨一愣,虽觉不适应,倒也忘了挣脱,由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撑开自己左眼的眼皮,微鼓起嘴替他吹起眼睛来。

睿涵的个子在女生中不算矮,此刻弯着腰又两手并用地撑着米杨的眼皮,身体不好借力,便下意识地把一条腿的膝盖支在了米杨的轮椅座椅上。米杨的腿很短,她的膝盖放上座椅后还有一点空隙,她的膝头便下意识地越来越往座椅的内侧相挪,不知不觉抵到了他腿部的残端。睿涵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而他则被她起伏的潮热呼吸弄得脸上痒痒的。他们都未曾留意到彼此肢体间、轻微的摩擦。

“啊,找到了!别动——”她兴奋而又谨慎轻微地从米杨下眼皮内取出一根睫毛来,长吁一口气,笑道:“哈,原来不是灰尘,是你的睫毛呢!”

米杨眨了两下眼,果觉眼内再无异物感。

他刚要谢,忽然觉得自己的残腿腿端被什么轻轻拱了一下,原来是睿涵的膝头。不知为何,他竟一时语滞。

睿涵把从他眼里取出的睫毛放在掌心,近看少时后啧啧叹道:“你看,好长的睫毛!要是长在我的眼皮上就好了!”

米杨笑了笑,心底浮起一些说不清的无奈。

睿涵在把自己的右腿放下轮椅时,无意间瞥到米杨短短的大腿似乎动了两下,幅度虽然很小,但她确实看见了。和米杨认识有阵子了,可她还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他的腿。

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忽闪而过的叹息。“你怕碰它们吗?”他轻问,表情依然平静。

“可能…一点点。呃,其实也不是,我也不是怕——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我懂的,你不必解释。”米杨见她涨红了脸,表情慌张,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忙安慰道。

“它们、是怎么回事?”她咽了口唾液,小心谨慎地问。

“是天生的。”他驱动轮椅,缓慢地沿着湖岸边的柏油小径向前划动,睿涵则默默地走在他的身侧。

“我能摸摸它们吗?”见他脸上出现少见的淡漠神情,她怕是因为自己刚才说有点害怕他的腿而感到难过,鼓起勇气问。

他划动轮椅的双手停了下来。“可以。”他应允道。

她在他的轮椅前蹲了下来,用手掌触摸他那两条均还不到膝盖处的腿。他没有躲避,只是在她的掌心包裹腿部时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虽然隔着一层布料,她的手感仍然能告诉她:连这短短一截腿里面的骨骼都是发育不良的软骨。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很轻。她惊痛地抬起头,失声道:“我以为你一直都是自信的…”

他涩涩地笑了笑:“那么多年了…自信或自卑我都谈不上,只是‘习惯’了而已。”他垂下脸庞,含混不清地轻轻说道:“但在你面前,我真的有点…”他摇摇头,再次抬起脸望向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下去。

睿涵没有听明白他最后的那句话。刚要追问,一时迎上他那对清澈的眸子。霞光里,他的瞳仁呈现深深的琥珀色,显得忧郁而深邃。想到他用二十年的时间养成的那份“习惯”,只觉得心头一阵缩紧,便没有忍心追问。

夕阳最后的一缕金辉映射进了宿舍的窗户。

“…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因此看不起我么?”米兰把自己在韩家的处境包括长辈间的纠葛都告诉了宋怀涛,她不安地抬眸打量他的反应。

“米兰,你终于肯说出来了。”宋怀涛难掩激动,“我好高兴,因为我相信你真把我当朋友看,可我也好生气,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愿意向我吐露这些事,又怎么可以怀疑我会因为这些无关的事改变对你的态度呢?”

“可是,这很难说是与我无关的事…”

“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不是米杨的错!大人之间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你没有犯罪,不需要因此自认卑微。”

“不,我的罪就是贪慕虚荣——可我也真的好不甘心这辈子过困苦的日子,所以,我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和米杨都必须要留在韩家。呵,你知道我有多坏吗?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懂得把柔弱当筹码来演戏了。我…”

宋怀涛伸出手指轻按住她的唇,阻止了她对自己的言语讨伐:“这不重要了。何况,想改变命运不是什么贪慕虚荣。”

“真的吗?”她喃喃重复道:“真的吗?”

宋怀涛没有回答她,而是在心里默念:米兰,你究竟更擅长用柔弱伪装坚强,还是用坚强武装起你的柔弱?

假如

韩峥是周五晚上回的家。

他对叶纯说,自己答应了父亲周末回家,事实上却只是心里定了这么个打算,并未提前告知韩进远。他到家门口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院门尚且没有上锁。他推门而入、径直穿过庭院、走向自家洋楼那扇墨绿色的沉重木门;懒得再从包里翻钥匙,便按响了门铃。

林姨过来开门,见是他,立即欢喜地道:“小峥,你还算知道回家。”

他笑着说:“林姨,我想你做的菜了。”他心里的那句是“我想林姨你了”,却碍于这话肉麻得紧,一到嘴边就换成了“想你做的菜”。既便如此林姨依旧感动得不行。她赶忙接下他背在肩头的包,发觉份量比她想象的要轻得多,不由道:“还以为你会带一大包脏衣服回来呢。”

他走进客厅。“我还不至于。”他冲林姨挤了挤眼,露出个难得的调皮表情;下意识地上下环视了一遍房内,房子里的陈设一切如旧。韩进远至今未露面,韩峥猜他想必是不在家。

“哦,你爸爸今晚有应酬,不回来了。你也没说你要回家,他…”林姨见他四下张望,跟着解释道。

“无所谓。”他漠然地垂下眼睑。继而他抬起头,把视线转向林姨,央求道:“我饿了,赶紧做点好吃的吧。”

林姨虽是个粗人,对韩峥的事却是细心惯了的。知道他是在掩饰他对韩进远的在意,心里反而更是充满了对他的疼惜。她冲他笑笑,转身走进厨房。

夜深了。这片住宅区很安静,而且整个韩宅只有他和在一楼房间的林姨。他素来怕冷,上床前早早关死了窗子。连外面的风声都被隔绝在外。四周的静谧在与黑暗两相混合后,增添了许多深沉的意味。

而他却在这样适合安睡的夜晚辗转失眠。

他起身,扭开床头小灯,突然降临的光明,竟令他心头一阵莫名的释然;窸窸窣窣地披上了中长袍子的睡衣,走上走廊,按下壁灯。韩峥向下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黑暗客厅,因源自二楼的一些光线散落,不知为何看起来会有些与白天时不同的感觉。他没有进行任何思考,任由自己的脚步支配,向前走去。

他“鬼使神差”般进入了米兰的房间。

似乎,从他目睹了父亲与米兰母亲的偷情后,他再没到她的房里来过一次。

他凭着下意识摸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随即房间脱离了黑暗的包围。她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简单的桌椅床柜,别无刻意的装饰。东西摆放整齐。他的脑袋拒绝询问自己为何要走入这里。甚至他随手从小小的四层简易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看。那是本郑愁予诗集——他努了努嘴皮,在他直觉印象里,米兰绝不是个带着诗心的人。——没错,她是现实的、从来都是现实的。

一张相片从书里的某一页轻飘飘地掉了出来,背面朝上落到了地板上。

他弯腰给拾了起来,把照片翻转。下一秒钟,他几乎恨不得把手中的照片撕烂。

他恨那个照片中的女人,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她。

…“小峥,来,米阿姨抱抱你…”他捏紧照片的边缘,却蓦然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一些模糊的声音。

米音到韩家时,母亲已经因伤瘫痪卧床。他那时还小,缺乏被母亲相拥入怀的记忆。他有时会巴巴地看着与米音和小米兰姐弟亲昵玩闹的场面,羡慕得要命。米音留意到了他的怅然,曾那样温柔地召唤他,把他抱在怀里,亲热而真挚地抚摸他的头发、脸蛋和背脊。那个时候的他,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漂亮又亲切的米阿姨。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他应该会像对待林姨那样对待她吧。可是,有些事的发生就是偏偏会出乎你的意愿和意料之外。

他最终没有撕毁照片。头脑里忽然形成的一个假设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米音和父亲不是“那种关系”,他对米兰他们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呢?他还会处处针对他们、尤其是米兰吗?

这想法像一颗骤然弹出火塘的火焰星子般射向了他,顷刻之间,灼痛的感觉令他无法忍耐,于是他干脆狠狠“掐灭”了那“火焰”——把所有与此有关的迷惑赶出了自己的意识。他把照片插回了诗集的书页,塞进书架;关灯、几乎是带着些仓皇和踉跄,走出了米兰的房间。

韩峥和父亲照上面已是第二天中午。林姨觉得韩峥平时每天早起上课辛苦,他身子又弱,休息天应当补个觉,便由他睡到自然醒,没叫他起来吃早餐。而韩进远前晚应酬到半夜才回来,加上酒席上喝了不少酒,因此也睡到11点多才下楼。

“小峥昨晚回来了。”林姨在他在餐桌前坐定后,面含微笑地告诉他。

“哦。”他的语气和表情看上去似乎不着痕迹,实则心里很高兴。“那个…他下来吃过饭了没?”

林姨心里暗笑:这还真是两父子。

她正准备回他的话,恰见韩峥从楼上走下来;嘴角便是往上一努,欠身对韩进远微笑道:“瞧,这不下来了。”

“爸。”他仍是张口叫了他。多数时候,他还保留着对父亲基本的礼貌。

“哎,坐下吃饭吧。”韩进远有个把月没见着儿子了,听到韩峥的一声招呼,虽则是一贯的冷漠,倒也正因为他平常的态度就是如此,那熟悉的语气反使他觉得心头一热。

“哦。”他坐了下来。

“小峥,你回来,爸爸很高兴。”

韩峥正要夹菜,闻听这话,筷子一滞。“哦。”他不知说什么好,木讷地点了点头。竟忘了自己刚才是想夹什么菜,缩回手,低头扒了一小口白饭,把饭咀嚼下咽之后,他说:“我明天想在学校的画室里画画,今天晚上就回学校去了。”

韩进远也不阻拦,只叮嘱道:“天气又冷了。记得带足衣服,唉,下次也不知啥时候回家来…对了,平时吃的药宿舍里还有么?”

“有。”他眉头不自觉地轻锁了起来。自己的病控制得尚好,可他知道自己的病一旦发作起来会是多么严重的状况,所以,药物从来也是他自己不敢忘却携带的东西。

“今天反正没事,晚上我送你回学校吧。”

“嗯。”他想到了叶纯,想到了一些他至今还没正面应对的事,心里乱糟糟的。对韩进远的话,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回学校的当晚,他不知为何,没有去和叶纯见面。一个人在画室里待了很久,却没有画出任何满意的东西。他心情忐忑地返回宿舍。推开门的瞬间,差点撞上米杨的轮椅。米杨刚好冲完澡,撑着手从浴室里爬出来,仰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并慌忙致歉道:“我没想到你回来得那么巧,就没注意轮椅停的位置。挡路了是吧?——我这就移开。”

他爬上轮椅,快速向前划动,让出相对狭窄的过道。韩峥像是没有听见米杨说的是什么,愣愣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步履沉重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熄灯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叶纯,说一会去她宿舍楼下,直接在门口见。

他看着叶纯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门口的三四个台阶,奔过来一把挽住了他的臂弯,盈盈笑问:“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他笑不出来。“昨晚。”他闷闷地说。

“既然回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叶纯往他的手臂上使了小小的力道,推了他一把,细声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