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日落前回了旅店,洗了个热水澡。米杨的房间在一楼,蒋睿涵洗完后,又急匆匆下楼去,在走廊里碰到米杨。

“还是我下来找你会比较快。”她说。

他非常想见她,所以即使没有电梯,他也想爬上楼去找她。没想到,她先下来了。

可是一来到他面前,她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于是又懊恼地撅起嘴说:“米杨,怎么办,你第一次抱我的时候,我浑身都臭臭的。真是不美好!”她洗澡时才意识到池塘里的淤泥有多脏。

他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放心,那个时候的我也和你一样臭,所以闻不到的。就像一个吃大蒜的人不会闻到另一个吃大蒜的人的体味。”

这说法似乎奏效了。她很快转为轻松释然的表情,推着他的轮椅来到户外。

地平线上有一道暗暗的橙紫的光线。清风向他们慷慨地拂来,带来田野的芬芳,也让他们彼此身上清爽的气息沁入他们的鼻中。

“米杨,”她绕到他身前,说,“我以后再不会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说真的!和你在一起越久就越能觉出你的好来。别人或许会放大你的你的缺陷,就让他们看不到你的优秀好了。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有腿,我看到了;可是,你有温柔、有宽厚、有体贴、有宽容,有才华!而且…”她羞涩地一低头,明眸转瞬间又闪闪发亮,嘴边故作挑逗地狡黠一笑,指尖轻划过他瘦削的下巴,“你知道吗?其实你长得也很好看呢。”

然后她伸手勾住他的颈,俯身吻了他。只是唇与唇之间的轻柔一触,分开时,两个人的脸均已通红。

“这个香喷喷的吻,是补偿刚才那个拥抱的…”她抿了抿唇说。

米杨笑了:原来她对那个还是有点介意。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跳得过快了,还是根本就已经紧张得停止跳动。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你的强心针药剂真不是普通地强!”他承认睿涵这些话听来很受用,而她那柔软的唇瓣更是让悬于他心海间那面低垂的帆鼓满了热烘烘的风。纵然心的上空还有几片阴霾未散,已不能妨碍到和煦的阳光朝他洒落下来。从他怀中的女孩儿身体里蓬勃洋溢出的爱,足够让这微凉的黄昏变得温暖。

情探

中午吃饭时,在食堂墙角坐着的米兰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恰好见到韩峥端着空餐盘排在一个窗口的队伍末尾,她的手一颤,原本送往嘴边的的调羹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怀涛敏感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韩峥。他轻声问:“要招呼他过来坐吗?”

米兰很快摇了摇头:“不用,他不会过来的。”

自从米杨和蒋睿涵恋爱后,韩峥自觉自动地不再和米杨一起午餐,似乎有意把把更多的时间腾给了蒋睿涵与米杨共处。米兰和怀涛倒是在食堂见过他几回,只是几次彼此都没向对方打招呼。“落了单”的韩峥更显孤清——米兰有这样的感觉。她不是不想关心他,可他的神情仿佛总难以让人接近,她只好选择了避开。

“米杨和蒋睿涵处得可还好?”怀涛像是看出了她在为韩峥的事烦恼,有意岔开了话题。

“他们?呵呵,挺好的。蒋睿涵比我想得勇敢多了…”她的瞳仁一闪,继而又蓦然黯淡——要是叶纯也能像她那样坚持,该多好?她甩甩头,对自己的想法轻笑了一下:这终究不是她能管的事。

怀涛饶有深意地说:“看到他们,我感触也很多。想一想,如果谁都不跨出第一步,幸福何来?”

米兰凝神思索了片刻,道:“我想到一句话很俗的话,是这么说的: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有1000步,可只要你跨出第一步,我便会朝你走剩下的999步。可细想想,有时候,人们不是怕走第一步后还有多远的距离要走下去,而是怕走了这一步之后,竟发现无路可前进也无路可退…”

怀涛心里一热,强按下冲动没去握住她的手,思忖了下,只以说笑的口吻回道:“鲁迅先生不也早就说过:‘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又微作正色接着说,“所以,只要存着颗追求幸福的心,路是不会绝的。而且…你刚才提的那句话我也不完全认同,”他的眉宇间霎时笼上些许希冀、眼中荡漾着难以形容的流波,“如果真的需要希望对方幸福,即使那个人哪怕不连第一步都不肯迈出,我也会愿意朝对方迈出1000步的。”

米兰敛下眼睫,低头不语。才抬起脸要说些什么,却被朝这张餐桌走来的一个身影堵住了口。她这才知道,原来不知何时,他也发现了他们。

韩峥扫了一眼怀涛,又转头看向米兰问道:“林姨打电话说,我爸住院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米兰站起来急问:“韩叔现在怎么样?”

“还是心脏的老毛病,林姨说倒是没有大的危险,只是仍需要留院观察。”

米兰轻舒了口气,这时才想起,若是往日,韩峥碰上这样的情形未必会询问自己要不要同去探病,一时间她有些吃不准他真实的想法。

韩峥对她的愣神显得有些恼:“你到底怎么说?”

她回神答:“我当然去,我下午的课不是很重要,你的课要是不要紧,我们一会儿就打车去!”

韩峥想了想,说:“我估计我爸已经没有大碍,你只管上课去,再说我也不想逃课,我们下课后在我宿舍碰头,再一起去医院。”

米兰觉得韩峥的话不无道理,便点头说好。

怀涛觉得之前不便插嘴进来,至此才开口说:“一会我借我爸的车送你们去,顺便也去看望一下韩叔叔。”

米兰有些担心韩峥会不乐意,偷偷打量了一眼韩峥,没想到他面上虽有些不痛快,却只淡淡地说了句:“行。”

“韩峥。”他转身走了一步,米兰忽然跨到他面前,唤住了他。

他神色淡然,只是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米兰,令她她忽然忘了自己叫住他是为了什么。而怀涛这时则莫名怅然地垂下眼睑,盯着地上他们鞋尖相对的两双脚发呆。

“我…我觉得…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过你,谢谢你前段时间对米杨的关照。”她绞着双手,总算憋出一句来。话是不错,却不是她心里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她颇有些无奈,十指无意识地绞得更用劲了。

“我不是为了你。”他收起自己的眼睛,瞥向一边的窗口,旋即又把视线转回,用眼神示意她让道。

她向左一个侧身。他迟疑了半秒,从她身旁擦肩走过,只听她说:“韩峥,那就单为你自己,让日子好过些吧。“她看不到韩峥脸上触动的表情,因为他再次只留给她一个孤单而骄傲的背影。

傍晚韩峥和米兰姐弟由怀涛驾车去了医院。林姨正在服侍韩进远进食。韩进远的心绞痛是老毛病,幸好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医生说要在院观察一两天。韩进远让米兰和韩峥回去,说医院自有林姨和护士照料。

韩峥嘴上倔硬:“我也没说要陪。”可是,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他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

韩进远只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和儿子冲撞。他不是不知道儿子在恨他什么、怪他什么,他更知道自己的孩子本质上并不是个刁钻冷血的人。他老了,病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他斗法了。他只希望韩峥未来能多少开怀一些,他可以不计较韩峥的态度,他只是不希望他终日背负着大人间犯下的陈年错误走完自己的人生。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再次隐隐发痛,轻叹了口气。

米兰想了想,说:“这样吧,韩叔,这里离家也不远,我和韩峥明早再来看你。林姨也辛苦了,不要来回赶了,我明早从家带早饭来。”

“也好,小峥,你和米兰、米杨就先回家去吧。”韩进远又转而对怀涛说,“怀涛,还是要麻烦你送他们一趟了。”

米兰料想他是怕韩峥劳累,对他身体有害。再加上他们来得急,都还没吃上晚饭,便说:“那么韩叔,我们先回去了。你放心,”她特地加了一句,“家里我都会照看好。”她相信韩进远能明白她的意思。

韩进远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朝她缓缓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安然的笑意。

怀涛特意送他们回韩家,米兰怎么说也得留他吃晚饭。几个人都有些累了,想了想,还是吃面最为简便。众人都无异议,米兰便进厨房下了一锅鸡蛋青菜面,煮好后盛入碗中,再用托盘端出来。

“这可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菜。”怀涛由衷只觉面前的面条白净可爱,菜叶碧绿生青,鸡蛋金黄喷香,眼中喜悦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单是碗面条,倒竟是一席饕餮盛宴。他还未开动便赞道,“看上去就很好吃。”

“哪里是什么菜,不过就是碗粗面。”她笑着说。

韩峥横看了他俩一眼,埋头吃了起来。

“咸淡怎么样?”米兰突然想起来件事:医生告知韩峥的病要比常人额外少吃盐,所以韩家素来吃得清淡,她和米杨这么些年倒吃也习惯了,外人一下子恐怕未必适应这个口味。她忙起身说,“估计淡了些,你坐着,我去拿点盐来。”

怀涛拉她坐下:“不用,我不挑剔,再说,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清淡些才健康。”

怀涛和米兰本是无心的对话,在韩峥听来却有些刺耳。他不是不知道米兰全家为了他的关系才控制饮食的盐量,这些话无疑刺了他的心,尤其是从怀涛这个外人嘴里说出什么“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的话,便是无心,也听成了有意。

米杨似乎对他的脸色有所感悟,略朝他看了一眼,希望能缓和下他的情绪,他说:“韩峥,姐姐做菜当然比不上林姨,你就勉强吃些吧。”

他眉间稍缓,静静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噔噔上楼去了。

饭后怀涛帮忙进厨房洗碗,米兰推他出去,最后拗不过他,只好留他在一旁擦干洗好的碗碟。这过去一直是她帮忙林姨的事。她看了看怀涛的手势,没想到他做起来也是满熟练的。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看什么?”怀涛问。

“没想到你还挺会做家务。”她笑笑。

“这算什么,在家我常帮我妈做。”他说,“我爸妈才不会惯坏我。”

“有你这样的孩子,你父母一定很骄傲。”她啧啧赞道。

初夏的夜晚比之白天虽显清凉,和春日相较毕竟已有些暑气。天幕带着些沉重的铁锈红,似乎是今年至今最为闷热的一天。

收拾完碗筷,她送怀涛出来。立于院中,她正要含笑说出告白的话,却听二楼传来一些乒乓作响的声音,似乎是韩峥在砸什么东西。她已经很久没看过他如此烦躁的表现,她不由就开始揣测:韩峥他这又是怎么了?而几番探寻后,“无解”的状态则让她几近崩溃。

“怀涛,我好难过…”她迎视着怀涛的眼睛,忍不住说出了此刻最直观的感受。

——在她身边可以传递一些力量和温暖的人,只有怀涛。她希望他懂,又或者,她也不介意她懂不懂她的心,只想在自己软弱的时候,给她一点支持。“怀涛,”她又说,“我有预感:如果韩峥不能快乐起来,那么我是不可能安心幸福的!虽然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可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或许是、或许是我和米杨欠韩家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十几年前妈妈带着我和米杨来到韩家,他的性格不会变成这样!他不会过得那么纠结!老天不会让我们永远欠着他,不会的…”一滴泪滚了出来,她不想去擦,反正,她相信怀涛应该不会笑自己的无用吧。

怀涛伸手抚了下她的额角,很轻柔的一下,又垂下了手。他若有所思地说:“米兰,一个不能释怀的人不能拯救另一个不能释怀的人,如果他不能放开,你是不是也要陪他困住自己一辈子?”

“如果我说是…”

“我会带你走。”怀涛坚定地说,“我不止要带你离开韩家,还要带你离开你自己设下的囹圄。”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期盼,同时因为心中的慌乱和不自信而有些闪烁,“米兰,到那个时侯,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呢?”

这样直白的表白对她来说既感惊讶又似乎在她的意料中,她惊觉自己很早就在心底酝酿过类似的画面,想过自己该有何反应。她对怀涛的情感是有底的,她没有用力去抵抗过他的关怀,只因为她的确需要从他体内传送出来的温度。

离开冰冷的韩家,投向温暖的宋家,这似乎是上苍交给他人生的另一个重大抉择。

说到底,韩家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她的存在,从母亲和韩峥父亲的关系挑明后,就已经成了对韩峥的一种挑衅。她是谁?她只是个可怜无助的孤女,仗着母亲情夫的一点旧情和良知苟且在他人屋檐下寄居,莫说韩峥,就是家里的保姆恐怕也轻看了她。

而这样一个自己,竟然被怀涛这样的男孩子视若珍宝,连宋教授夫妇都毫不嫌弃她的出身,她还能求获什么更大的幸运?

在遇到怀涛之前,她的梦想只是如此:大学毕业、经济独立,不必继续寄人篱下——这便是她的好日子了。对于情爱,她一来未及完全开窍,二来也根本顾不上去想。然而她终究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一直持续“孤身奋战”有时也会累,她想有个家、有人疼。她甚至比常人更需要温暖,以弥补过去岁月中所尝到的世态炎凉。

她放任了自己的软弱,把头埋入怀涛的胸膛里。

怀涛激动地拥住了她,一遍一遍轻唤她的名字。继而捧起她的脸,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他用笑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试着深深吻下去…

雨前

米兰微张着眼睛,心跳虽一阵快似一阵,倒并不显得特别拘谨慌张。怀涛当下的举动,是她预料之内的事。她顺着怀涛轻柔的手势缓缓抬起了脸庞,带着些许羞怯,准备好迎接那一吻的柔情。

没有月色,只有身后小楼里透出的灯光,淡淡地洒落到小院中。花树竹草在微风中墨影重叠。怀涛的唇触上了米兰的唇瓣,她蓦然丢失了之前的“从容”,眼睛睁得更大了,双唇下意识地抿紧。怀涛的唇和鼻翼的呼吸是温暖的,却无法感染她,她的嘴唇微凉依旧。就在她下意识地预备推开他的一瞬,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惊到了她——从二楼阳台笔直地落下一个花盆,碎裂成好几块,有零星迸出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脚踝。

她扬起脸,望见二楼阳台上那个颀长的身影。夜色昏沉,灯影朦胧,她看不真切韩峥的表情。恰好一辆轿车从韩家围墙外的小街路过,一抹车灯的光线映到他的脸上,明晦变换的瞬间,米兰似乎捕捉到了在他眼中一烁而灭的复杂神色。旋即,他的脸又随着车灯渐远而黯淡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俯下脸,眼见一地狼藉,心里莫名升起惆怅。从院子一角取来一把大笤帚,默默无语地拾掇起地上散落的泥土和碎裂的瓦盆。

怀涛仰头欲要和韩峥说些什么,韩峥却一扭头进了房间。怀涛也就作罢了,顾不得再去理会他,转身握住米兰手中的笤帚柄,说:“我来弄吧。”

米兰摇头:“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我们…周一见面再说。”见怀涛面上仍是不放心的表情,她又说,“他不会怎样的,一会我直接回房睡觉,不惹他就是了。”

怀涛不再坚持:“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受着,好吗?”

米兰点头,放下笤帚,送他出了韩家大门。

她转回院中,把花盆的碎片和打翻的泥土收拾了后,又独自爱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这个小院,是她如此熟悉的地方。院中花草虽算不得有人精心侍弄,但是,这里有树、有竹、有花、有草,记得小时候,这里还常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场所。而如今…她不禁环视四周:同样是这个院落,同样是和多年前一般无二的景致:时值初夏,绿竹猗猗、树叶繁茂,在她而言却空有满目苍翠,而心中所剩只有萧条怅然之感。

她想起那日在宋家小院,对着那几竿翠竹,韩峥曾问她“你看这竹子,是不是长得比我们家的还要好?”,她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忽地想起,却傻傻地对着摇曳的竹影轻摇了下头。

她进了小楼,走上楼梯,在韩峥门前犹豫徘徊了片刻,终还是叩响了门。开门的他一脸漠然地站在她跟前,既不让她,也不赶她。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壁灯,在他身后映出晕黄浅淡的光影。

她被他发怔似的盯视弄得怪不自在的,刚要说话,只听他闷声道:“刚才那个花盆,我不是故意的…”

她对他的解释表现得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痛楚地看着他身后一地碎片狼藉,问道:“为什么,你就不肯让自己好过些?”

他听不得她的数落,心里添了怒气:“你倒问我?我已经尽量使自己容你、避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让我对着你和颜悦色,我却做不到!”他黑亮的瞳仁里闪动着愤怒、伤感、纠结、无奈,他一把将她拖入房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胳臂扯断。

米兰要紧牙,没有让自己喊出疼来,眼底却一酸,不禁漾起泪气,偏又强忍着,任其氤氲在眼眶中打转。

“你是不是暗中很得意,啊?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摆脱韩家过好日子了,怎么能不庆贺?你不禁遗传了你妈的容貌,看来,还得起到真传了!”

米兰不能容忍韩峥侮辱自己的母亲,她的情绪从方才到现在,也是一番起伏波动得厉害,冷静克制早随着韩峥的口不择言迅速崩溃而散。她冷笑:“这样不是正好?怀涛珍惜我,宋家的人也都喜欢我,我可以离开韩家,你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你总不会强留我吧?”

这下子,她成功引爆了他胸中积压的全部怒火:“别忘了你现在可还在韩家!既然暂时还在我眼皮底下讨生活,那么,至少应该暂时收敛些不是吗?”他的瞳孔微缩,放开她的手臂,背过身道,“你…你不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开心吗?你要和别人卿卿我我,大可以去别处,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炫耀?你是要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多幸福多满足是不是?”

“呵呵,韩峥,”米兰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歪理哭笑不得,“怀涛说得不错:一个不能释怀的人不能拯救另一个不能释怀的人——韩峥,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和你,要为了长辈之间的纠葛买单?”

韩峥打断了她:“宋怀涛对你的影响力还真大!他说的话你当然喜欢听!照他的说法,你可以把心里所有的负重全部解除,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你留在韩家找到合理的开脱借口,不是吗?可是,你想过没有?从头到尾,说出这些漂亮而轻巧话的人是他宋怀涛,而承受这么些年心理折磨的人却是我!是我!”他浑身发颤,声音不稳,踉跄着转身向门外冲出去。

米兰一时理不清头绪,只是全凭直觉地跟在他后头也跑出去。他下楼,他也跟着下楼;眼见他从储物间里拿了一把斧子出来,吓得她怔了半步。缓过神后,她随他跑出了客厅,来到院中。

只见韩峥发疯似地砍向院子一角的竹子,虽然乱无章法,但因施了狠劲,片刻间便接连折断了好几竿,挥落下凌乱的一地青叶。

米兰索性由他发泄。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意味难辨的笑意,面色沉静,只是手心和后背冒出一阵阵冷汗来。

待他力气用尽,扔下手里的斧头,颓然坐地后,她才朝他走近,淡淡地说:“够不够?不够的话,那棵砍去最好!”她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米兰花,“哦,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叫‘米兰’,和你最厌恶、最看不起的人是一个名字,你砍了它,岂不更加解气?”

远方的天空骤然一亮,白光忽闪,刹那之后,响起几声闷雷。

他从她脸上读出了她心中的悲愤:原来,不止她惹恼了他,他的一系列言行也把她推向了抓狂的边缘。她的眼睛发红,有泪,有血丝,那是因为悲苦,也是因为积压下来的愤怒急待有个出口。

曾几何时,她不再是一味忍受命运的柔弱的小女孩儿——不,也许她从来都不是真正柔弱的人。她是有棱角的,从来都是!她只是在现实的挤压下,不得已才收起了自己尖锐的一面。然而那些棱角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全部反向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坎里。平日里她忍耐惯了,不觉得疼,可并不意味着任何时候她都不会张开她的锐刺,当一个人总是被逼入死角,人的本能是必然会反击的。哪怕在这同时会把自己伤得血淋淋的也在所不惜。恍惚间,他竟暗暗觉得有些懂她。

她捡起被他仍在地上的斧子,眼底波澜不兴地走到那棵茂盛的米兰花前,扭过头,向他凄冷地微微一笑,挥动斧子,砍下去。

韩峥瞪大双目,茫然而震惊地看着状似完全丧失理智的米兰挥斧子一阵乱砍。

微热的大雨点子打到他脸上、身上,渐渐地,他的视线开始因为雨帘的阻隔而模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拉她的腕子,大喊:“你干什么?干什么糟践这花!你住手!”

他这一嚷,她倒真就立即扔了斧子,只是仍旧冷笑地看着他。他的心头才稍微缓和,只听她嘲弄地说道:“呵,我忘了,韩大少爷砍得是自己家的竹子,我这个外人却没资格动这里的一草一木!”

作者有话要说:看世界杯…于是更新慢了…抱歉!P.S.作者专栏的页面上有我新开的微博链接,有空的朋友可以去转转。刚才改了几个打错的字,见谅!

退让

米兰颓然地一松手指,斧子“咚”地落地。她也像脱了力般蹲□体,干脆狠狠哭了起来。

韩峥的心头翻滚起一个又一个浪头,他试着去捞起那些浪花,又眼睁睁看着它们接连拍碎在某个无形却存在的堤坝上。而此刻的大雨倒像是这些碎裂成无数水点的浪幻化而成,从自己的身体里汹涌泛滥出来,浇得他一身的湿冷、满心说不出的怅然。

忽地,他眼前白光频频打闪——是闪电么?他恍惚觉得应该是闪电。可好奇怪,这闪电怎么一刻不停?最后又连绵成白茫茫一片呢?…再后来,四周变成可怕的安静——听不见雨声,甚至连轰然的雷鸣都不闻…胸口绞痛、胃里也似乎在翻江倒海!“米兰…”——他动了动嘴皮,费力地发出了那两个字,可惜声音轻若蚊蝇,轻易便淹没在了如注的暴雨中。

米兰本还在独自悲泣,忽听暴雨声中有人在冲自己喊,叫的好像是“姐姐”——米杨?她猛然回身,果然是米杨!他正划着轮椅朝雨中的庭院过来。而顺着他轮椅驶来的方向看去,她惊恐地发现韩峥不知何时已歪倒在自己身旁,全身微微抽搐,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让他的形容看上去更显狼狈。

米杨把轮椅停到他们近前,着急地对米兰嚷道:“我刚洗完澡要睡,可巧在窗台边看到你们好像又起了争执,我不放心出来看看,刚到门口,韩峥就…”

她在韩峥身前跪坐下去,手指颤颤地抚过韩峥的额头,哭得比之前更凶了:她后悔、恨自己为什么明知他的脾气却仍要和他硬碰硬!老天,要真能“硬碰硬”倒好!可现在这个在泥泞水洼中簌簌发抖的男孩儿,真的是那个动不动就喜欢和自己抬杠的韩峥吗?

她强咽下眼泪,一边按摩着他的手脚,一边又让米杨赶紧进屋打电话请医生。米杨答应了一声,刚朝房内的方向转动轮椅,韩峥轻哼了一声,倒像瞬间回复了大半的意识,舔了舔唇,干哑地吐出了三个字:“不必了…”

米兰眸中一亮,喜道:“韩峥…韩峥你好些了没?”

他用力闭了闭眼,又张开。这会儿他的视线不再模糊不清,只是感觉米兰的声音防护服近在身边,又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但他看到她了、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她:她就在在自己身边,头发和脸上尽是雨水;眸间闪烁,分不清是因为雨还是眼泪折射的光华;而她的手掌就扣着自己的手背,透着微微的暖意。他眉间一痛,再次合上了眼睛,缓缓道:“不用医生,我没事了。”

她本是有些不放心的,又深怕自己若执意请医,反而会惹恼了他,再生出事端,于是决定姑且先顺了他的意,看看情形再说。

她把韩峥的手臂往自己肩膀一拉,将他从湿漉漉的地上架起,让他借力朝房里走。一迈步她就感觉到,此时韩峥的身体是多么地绵软无力;偷偷稍一打量他的脸色,苍白中透出些着恼无奈的神色。她知道他是真的使不上力气,不然也绝对不会愿意借她的力行走。饶是如此,两人好容易挨着进入厅中,终究是多一步都走不动了。

米杨对韩峥的情形也看得明白:“要不今晚让他去我房里睡吧,让他爬二楼恐怕是不行的。”

米兰一点头,咬了咬牙,也不管韩峥是否会反对,就干脆背起他踉跄着往米杨的房间走。

她把韩峥安放到床沿上坐下,一手仍扶着他,一手拉过枕头摆好,正要让他躺下,猛然对上他那双一瞬不瞬的眼睛,当下也是一呆。若不是她明显感觉到他目光虽似凝固不动,却并非空洞呆板,她几乎要以为他再次发病了。再看之下,他的脸色泛出潮红,比之前的样子好歹添了些血色。

她略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他就这么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睡一夜。“我去帮你拿套睡衣。”她此时走开,一来确实是为取衣,二来倒也正好有了借口让当下的尴尬气氛略为缓释。她进到他房里,打开衣柜拿上睡衣,又知他有些洁癖,顺便取来他自用的浴巾脸盆,一起端进米杨的房间。在浴室里放了热水,绞干了毛巾,却又不好意思替他擦脸擦身,迟疑了一下,眼光扫向米杨——这事儿还得让他来做,自己和韩峥都才能免除“不自在”。于是她便对米杨嘱咐,让他替韩峥擦擦身,再帮忙换套衣服,她自己则退出门去。

关门前,她看到韩峥似乎也舒了一口气的样子。她不由暗想:倘若这家里没有米杨,恐怕只能由自己帮着他擦身换衣,还不知两人会尴尬到什么地步。一念转至此处,不觉耳根红热。掩上门,兀自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心脏“别别”狂跳,半晌才慢慢恢复如常。

待米杨从房里出来,她立刻询问道:“你看他要不要紧?”

“估计是无大碍了,不过…总还是有人照看一夜才好。”米杨沉吟道,“要不我陪陪他?”

米兰知道他这几日都在和怀涛商议着办个美术高复辅导班,说是若能办起来,多少自己能解决些生活费。于是除了日常上课,他又要和怀涛一道联系办班的教室、又要想法子招生,还要和蒋睿涵约会,虽是生活充实、忙得不亦乐乎,但也难免疲劳,两只眼睛都累得略眍了起来,这会儿再要他熬夜,米兰哪里舍得。她说:“你去我房里睡吧,这儿有我呢。”

“要不我下半夜再来换你?”

“我没事儿,你上上下下也不方便,就一个晚上,别争了。”楼下除了米杨的房间和一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就只有林姨的卧室,而林姨的房间,她觉得还是不要擅自进入的好。想来米杨也会同意她的想法。而自己的卧房虽在二楼,到底对于米杨还能自在些。

米杨上楼后,她在他房门口停了一会,推门进去。因为好容易才鼓足了气,这一下反推得重了,门靠墙发出一声闷响。她看到他斜睨了自己一眼,橘黄的灯光散落到他的脸上,带着一贯漠然的神情。

她站到床边,替他盖好薄毯。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眼。雷雨已经停了,空气里还带着湿意和雨点残留的气味。窗子原本就开着,她想着夏日里,有些凉风送爽反而舒服,也就没有关窗。

她走回来,发现他的目光仍旧追着自己,带着几许陌生的意味。她拉过张椅子坐下,嗫嚅着说:“你就…把我当成林姨或者…随便什么佣人之类的人就好。”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坐一夜吧?”他的语气里有隐隐的不快。什么?当她是林姨?他心里又气又好笑:她又不是林姨,让他怎么把她当成林姨?

她才要答,他又说:“我不需要人守灵似的守着,我睡不着!”

他就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她不由眉头一皱,撇了撇嘴,又暗暗拼命对自己说:不能被你激怒、不能再耍脾气、我让你一下总行了吧?既这么想了,嘴上就软了下来:“关了灯,我就离你远远地坐着。再不然你背过身去,也看不着我,只管睡你的,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