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成道:“四叔在北良,我得马上去寻他,须得在方…皇后立新皇前回京城去!”

张慕马上抬手,娥娘色变道:“不可!”

“你怎知四王爷与皇后不是一伙的?”娥娘道:“鹰哥带你逃出京城后,三天里那女人诛了十余族人,四王爷若非早得到消息,如何会坐视不管?”

李庆成:“他是我父皇的亲弟!怎会坐视李家江山落入那女人手里?”

娥娘蹙眉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托人去给你问问。”

李庆成:“真像你说的这样,外头风声一定正紧,怎么问?”

娥娘道:“你不用担心,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办法…鹰哥?”

张慕专心地看着药汤,娥娘又叹了口气,目光露出一丝怜悯之意。

李庆成看出了那分同情的意思,他心里堵得慌,只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奈何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若是青余在就好了…方青余。

那逆贼。

李庆成忽然觉得十分悲哀,方青余是皇后埋在自己身边的棋子,张慕才是受父皇的嘱咐,前来保护他的人。

张慕认识娥娘,他们是什么关系?进宫之前,张慕又是什么人?

勺子凑到唇前,药味苦得李庆成皱眉,温度却是刚好。

“慕哥。”李庆成看着张慕,低声说:“谢谢。”。

张慕听到这句话,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他随手把碗放在桌上,一阵风似地出了房。

“怎么了?”李庆成忙下床。

娥娘却把他按回去:“别下地,把药喝了。”

李庆成说:“我自己喝。”

院外传来一声巨响,李庆成险些把药汤洒了一身,他发着抖灌下药,问:“你和张慕…是什么关系?”

娥娘淡淡道:“上司与属下的关系。”

李庆成问:“他是你的属下?”

娥娘答:“我是他的属下,你这几天必须静养,不可乱走动,待会有人送饭上来。”说完收拾药碗走了。

李庆成伏在窗边,朝外望去,秋雨淅淅沥沥,娥娘的家背靠一座小山,后院外筑着砖墙挡泥流,以免山体滑坡,此时张慕站在雨里,一身侍卫袍上满是泥泞,发狠地提拳猛揍砖墙。

张慕站在院子里,没头没脑一阵乱摧,将整堵丈许长的砖墙摧塌近半。

末了又狠狠一拳,打在院里的梧桐树下,娥娘冒雨大叫,有人出来拉扯他,被张慕野蛮地推到一旁。

张慕发泄完,疲惫地蹲在院里,浑身滴水,那模样甚是孤独。

张慕的脾气一向都十分古怪,十年里,李庆成在宫内见了不少次,小时候他有好几次鼓起勇气,想与张慕套套近乎,张慕却几乎从未回应过。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一名太监偷偷带着李庆成出宫逛窑子,张慕独自出来寻,李庆成生怕张慕发火,让太监给他点了两名姑娘陪酒,言道只是好奇,随便看看就回去。

张慕当场把那管事太监打得吐血,不由分说将李庆成带了回宫。

李庆成喝完药,倒头便躺,未来的日子里他要怎么办?前路一片灰暗,身边只有名侍卫。皇后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旦被抓住…李庆成几乎能想象到他在冷宫里度过一生的景象。

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

新皇登基都得祭天,若自己在那时候,于百官面前出现…不可行,朝廷上多半会被清剿得只剩方家的派系,方氏只会把他指成替身。

忠于正统的大臣们,会不会猜到自己已经逃出来了?

他们会怎么做?上书请求验尸?寻找太子?皇后要迫害的人一定不止十来家,他得马上行动,告诉大臣们他还活着。

让他们先暂时让步,保住身家,留在朝廷内探听风向?谁是忠,谁是奸?万一又被出卖了怎么办?

一团乱麻,李庆成想起温文儒雅的方青余,心里又像被割了刀。

必须马上采取行动,李庆成作了决定,否则等到朝中刚直大臣都被杀完,京城就完全掌握在方氏的手里了。

伙计把饭食送上来,一碗药材熬的清粥,配了一碗炒鸡蛋,小碟里装着卤虾与咸梗豆,开门时外头闹哄哄。

李庆成问:“这是什么地方?客栈?”

伙计躬身道:“公子身体好些了?这处是娥娘的岐黄堂,专给道上的兄弟,以及葭城百姓治病的地方。”

难怪有淡淡的药味,李庆成饿得狠了,接过碗便吃,将桌上食物一扫而空,感觉又活过来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会,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去,步履仍像踩着棉花,不太踏实。

药堂外排着长龙,娥娘和几名大夫在柜台后为病人把脉,看了李庆成一眼,温言道:“公子出来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别走远了,外头下雨,秋凉。”

李庆成点了点头,打量厅上愁容满面的病人,当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他自己。

厅堂外的边院,张慕捧着个海碗,蹲在廊前扒饭。

不是娥娘的上司么?也不伺候好点?李庆成心想,朝张慕走了过去。

张慕帅气的右脸朝着李庆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又敏感地侧过脸去。

“你会说话的。”李庆成说:“哑巴,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张慕嘴里满满的都是饭,咀嚼个不停,没有回话。

李庆成蹲下来,认真说:“哑巴,我得到北良走一趟,找我四叔。”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李庆成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经好了。”

“方氏正在清洗朝廷,等开国老臣被她杀完,一切都晚了…”

张慕放下碗,以筷子头在泥地里划了个“四”,又在上头打了个叉。

“你的意思是。”李庆成道:“他不会管?”

张慕点了点头,捧起碗继续吃。

李庆成说:“不可能!他放任方家,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慕不回答,李庆成起身站了一会,跑出后院,翻身上马。

张慕猛地一惊,李庆成说:“走?去北良。”

张慕蹙眉,李庆成不再多说,毅然拨转马头,在细雨中驰出岐黄堂,辨出道路,朝北面驰骋而去。

奔马渐远,张慕追了出去,廊前剩下没吃完的半碗饭。

李庆成冒雨赶路,在雨地中足足驰了半天,马蹄溅起漫天泥水,他在身上搜检,寻出一个玉佩,一枚金锁,一个方青余送的铜鱼,把铜鱼收好,金锁当成银子。

雨渐大,张慕在雨中疾奔而来,不即不离地跟着李庆成。

李庆成一直未曾发现,他逃出京城后,连着三天空腹,药下肚后未曾调理身体便再次赶路,虚弱无力。

路过西川与西凉的界山时,天地间下起了暴雨,雷鸣电闪,漆黑一片。

李庆成在界碑前驻马许久,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侧倒下去,摔在水里,失神的双眼看着天空喘息。

张慕从一棵树后走出来,把太子再次抱上马,调转马头回西川。

这一次的淋雨是致命的,李庆成积寒、心忧、病愈后再次跋涉,令他发起了高热,娥娘针石与药敷,妙手回春,终于把他救了回来。

一场大病后,李庆成再睁开眼,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是谁?”李庆成茫然问:“这是哪儿?”

张慕呆呆地看着太子。

李庆成支撑着起身,看看张慕,又看娥娘,目光呆滞:“我怎么会在这里?”

娥娘道:“鹰哥?你怎能让他雨天就这样出去?!”

张慕的声音生涩,咬字不清:

“我关得住他一时,关不住他一世。”

娥娘无法再说什么,收拾银针出房。

张慕静静看着李庆成,李庆成也看着张慕,二人在寂静的房内对视了足足一刻钟。李庆成的眼睛清澈,连日深锁的眉头已舒展开来。

李庆成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记得你是…很熟悉的人。”

张慕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铜鱼,李庆成伸手来拉,摸了摸张慕温暖宽大的手掌,又摸手掌上的铜鱼。

“记得么?”张慕问。

李庆成茫然摇头,张慕转身取来一把剑,是方青余的“云舒”。

李庆成:“这是什么?”

张慕:“剑,这个呢?”

李庆成摇头。

张慕放下刀剑:“都不记得了?”

李庆成伸手去摸张慕的脸,张慕不动,沉默坐在床边,任太子发凉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红痕,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问:“你的脸,发生何事,能好么?”

“小时候咱们在一起,被火烧的,你都忘了。”张慕说。

第4章 皮影戏 …

黄昏,延和殿上的红鸾有若大团的,燃烧的火。

大学士手边的茶已凉了,起身道:“皇上?”

李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大学士道:“老臣腰骨近年不太好…”

李效道:“来人,送先生回去歇息,明日得空进殿里来,再给孤说说后头的事。”

大学士笑了笑躬身,离去时又看了侍卫一眼,忽道:“臣斗胆多嘴问一句,不知这孩儿犯了何事?”

李效仍在想大学士讲述的那个故事,随口答:“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本来今夜就要绞死的,现已过了时辰,先关进天牢里罢。”

大学士点头:“臣告退。”

大学士离去,鹰奴被押走,唯余一国之君的李效坐在龙椅上发呆。

李效摆驾,一路穿过御花园,正要回寝宫去,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前往养心殿见太后一面。

太后坐在榻前,落寞地看一套皮影,灯火绰绰约约地映在牛皮蒙板上,花团锦簇,仿佛是她少时的美好时光的留念。

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太后浑没想到李效会此刻来,忙令人收拾了皮影,端上热茶。

李效淡淡道:“不妨,母后看就是,皇儿得空过来坐会。”

太后板着脸:“皇上也有得空的时候?”

后宫奉太后为尊,太后又是李效生母,养心殿无人敢怠慢了,饶是如此,偌大的后宫里唯太后一个妇人,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太后老了,李效看着她的脸,老妇人的法令纹延至嘴角,嘴唇抹成锋锐的暗红,凛然不可冒犯,自李效记事起,她便是这副表情,须臾不得松动。

无论小时候的李效如何表达与她的亲近,她总是那样板着脸,不欣喜,也不夸奖。

先帝早崩,太子体弱,在与宦官们的政权斗争中一命呜呼;她把李效扶上了本不属于他们母子的皇位,李家的江山等着她的儿子来继承,她有义务严格教导。

“皮影。”李效思考良久,挤出两个字。

“皮影。”太后淡淡道,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撇了撇。

“许多年前,你父皇下淮西时带回来的。”

李效从侧边看,太后朝着蒙屏,皇帝正要让太监把动个不停的小人转过来点,太后忽然道:“再十天,皇儿就要大婚了,认得全这出戏不?”

李效摇了摇头,太后说:“这是统历年间的事,方氏篡国,太祖第四弟,也就是当时人称四王爷的李魏,将亲女泰安郡主嫁予太后娘家人方青余,朝廷上书,升方青余为兵部侍郎。”

李效点了点头:“郎才女貌。”

太后不动声色:“郎才女貌?皇上自小不太读史,其中种种,仍不清楚。”

李效:“非是不读史,但凡有太史情爱批注之篇,自是懒得细看,随手翻过了。方青余是个叛贼,孤是知道的。”

太后悠然叹了口气:“嫁女嫁高,娶媳娶低,李巍王爷倒也做得不错,保全了一大家人,奈何方青余娶了郡主三月后便出兵征讨匈奴,在一场战中不知去向。”

“泰安郡主自小习武,独守空闺,后毅然出走,女扮男装参军,前往边陲寻找夫君下落,于销骨河畔寻得方青余尸骨,恸哭三天三夜,血泪染红销骨河,最终沉江自尽。”

李效忽道:“母后这么一说,孤也想起来了,小时候似是曾看过这出戏。”

太后淡淡道:“戏到沉江便完了,可知后来如何么?”

李效摇头,太后悠悠叹道:“这个方青余,他没有死。很蹊跷,是不?”

李效蹙眉:“确有蹊跷。”

太后转了话头:“其中缘由,便无人得知了,皇上若得空,可看看话本。”

李效一哂道:“谨遵母后吩咐。”

太后:“皇儿,莫小看了情之一道,你将大婚,连林家那闺女的面都不曾见,这如何成?自小到大,母后最担心的便是这茬。”

李效正色道:“孤未曾有喜欢的人,自然提不起心思。”

太后悠然道:“咱们大虞子民,无一不以你为尊,你身系千万人敬仰之心,太傅教过你要如何做?”

李效:“爱民如子。”

太后:“正是,私爱在心,而有大爱,不懂怜惜妻与子,如何能做到爱民?”

李效点头起身道:“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本欲再说,见皇帝已有点不耐烦,只得打住了话头,脸色依旧是冷冰冰的那表情:“皇上再回去想想罢。”

李效别过太后,回宫用完晚膳,桌上铺着折子,太监们点了灯,皇帝却无心批阅,昨夜折子上的“杀”字与红圈还在。

参者林懿——未来皇后的娘家人,林阁老。

内容是削减宫廷机构,鹰奴一职可废。

末尾提及鹰奴之名:许凌云。

李效把那封折子搁了近一个月,本想查查这名叫许凌云的鹰奴是怎么得罪了当朝林家,昨日午后恰巧听到数名侍卫在谈一件事——鹰奴议圣,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

李效听在耳中火起,也懒得再查了,命人把那几名侍卫拖去杀头,再派人传鹰奴上殿,一一对照着问过,鹰奴始终沉默,李效便批了此人凌迟。

议圣也罢了,议的竟是淫亵之事,令李效大动肝火。

“许凌云说了什么?”李效道。

一旁侍卫总管战战兢兢,李效又道:“从实再说一次,赦你无罪。”

侍卫总管斟酌许久,答:“许凌云此人一向疯疯癫癫,臣以为,与这人的言语…实在做不得数。”

李效道:“罢了,把他提来,我问问。”

许凌云被带进御书房,满脸鲜血,头上戴的羽翎冠已被摘去,全身伤痕累累,侍卫服残破不堪,鞭痕东一条,西一条,皮开肉绽的裂口还流着血。

李效冷冷道:“孤何时吩咐用刑了?”

提人的侍卫不无畏惧,颤声道:“回陛下,此人…不愿换囚服。”

李效看许凌云一身侍卫服被血粘在肌肤上,少年身板颇有点肌肉轮廓,却被一番毒打后脸色发灰,显是离死不远了。

许凌云被押在地上,头直垂下去。

李效说:“哪名狱卒打的,传上来。”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少顷狱卒被传到书房外。

李效看也不看:“拖下去斩了。”

狱卒大声求饶,被侍卫门拖了下去。

“许凌云。”李效冷冷道。

“臣…在…”许凌云意识模糊,低低地说。

李效:“抬头回话。”

侍卫总管把他的头托起来一点,许凌云的视线涣散,瞳孔浑浊。

李效:“将你日前之言再述一次,不可有半点隐瞒。”

许凌云喃喃道:“臣…愿…为陛下…死…”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先前得知此人是个断袖,好男风,皇帝出行时,许凌云便常目不转睛地盯着。

此人又私下朝其余人提及皇上将大婚,不甘心帝君仪表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