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慕:“有人去追了,他逃向城南。”

李庆成静了短短片刻,而后果断道:“这里不用再隐瞒下去了,你带上鹰去追。唐鸿按原计划办事,去州尉府,就说他死了,都别慌张。现在得争分夺秒了…快去!我们拖住孙岩!”

唐鸿与张慕同时起身,离开灯园。

时间恰好,孙岩引着一官员前来,朝李庆成笑道:“这位是汀州刺史,孙大人。”

李庆成心念电转,思绪一团乱麻,计划骤出变数,先前算天算地,百密一疏,却算不到张慕竟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州尉副将不见尸体,是否愿意归降?

方青余拱手笑道:“孙大人好。”继而轻轻碰了碰李庆成的肩膀。

李庆成马上回过神,让道:“孙大人请坐。”

李庆成那模样心不在焉,甚是失态,孙岩却以为李庆成只是骤然碰上了孙刺史,不知如何应答,心里不禁好笑,便也坐下,朝刺史介绍道:“这位是晚辈家从京师远道而来的贵客,李公子。”

刺史看了一眼李庆成,与数日前所得消息印证,此人定是太子无疑。

今日赴宴刺史本不想来,奈何朝廷钦差未至汀州,自己若托辞不出席,只恐怕引得孙家与太子疑心,只得亲自前来稳住二人,路上恰逢林州尉,刺史唤其上轿相商,二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又颇觉蹊跷。

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刺史得知孙岩请了不少宾客,料想不会在席上光明正大地动手,便勉强按下内心紧张坐了,只待太子亮出身份,便虚以委蛇效忠,应付一番拖住,等钦差来了再动手不迟。

一时间孙岩,李庆成,孙刺史三人各怀鬼胎,都是漫不经心,疑神疑鬼。

孙岩见气氛尴尬,忙敬过一轮酒,问:“慕哥与唐兄弟呢?”

方青余自若哂道:“上茅房去了。”

孙岩尴尬一笑。

李庆成心念电转,岔开话题:“还有个位置是谁的?”

孙岩道:“是林犀林州尉的。”

“嗯…”李庆成缓缓点头,欣然道:“林州尉既不来,咱们不妨先看戏?”

孙岩道:“孙诚,这就去吩咐。”

孙刺史坐着,一桌菜李庆成先动过筷,说:“孙大人请用。”

刺史只得硬着头皮吃菜,什么也不敢问,李庆成又笑道:“未等大人先来就吃了,这可怠慢了。”

孙岩笑道:“李公子是贵客,以李公子为先,对吧,孙大人。”

孙刺史点了点头,不敢看李庆成,孙岩心内莫名其妙,原本计划好,本等着孙刺史询问李庆成名讳之事,对方竟是不问?孙岩隐隐约约觉得刺史今日有点不太对,却不知看在刺史眼中,这席宴简直就是孙家与太子联手摆的一个下马威。

孙刺史呵呵一笑,正要说点什么时,身后又有家丁匆匆过来,凑到刺史耳边说了句话。

刺史登时脸色煞白。

“孙…公子,李公子。”刺史道:“本官有点事,得去吩咐几句。”

孙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刺史一说完便放筷起身,转身出了园子,孙岩一脸茫然要去追,却被方青余按着肩膀,笑道:“孙兄请坐,殿下的事还未说完呢。”

孙岩虽也是习武之人,却哪是虞国第一剑客的对手?那一按来势轻若鸿毛,内劲却绵延不绝,直有千钧,将他按回位置上。李庆成喝了口酒,淡淡道:“方才说到哪儿?”

孙岩也不打算再隐瞒了,莞尔道:“殿下,实不相瞒,这几日臣思来想去,终究觉得,孙家势单力薄,难以独支。”

李庆成道:“当真?”

孙岩忙道:“殿下千万别误会,臣的意思是说,物资绝无问题,但城中兵马,一应调度,有林,孙两位大人在看着,俱是朝廷命官,怎能瞒得过他们?”

李庆成莞尔道:“那倒是,纸里包不住火,总得找时机挑明的。”

孙岩松了口气点头:“臣以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趁着州尉与刺史都在,咱们聚作一席,殿下只需详细说清,没有说不动的道理。”

李庆成道:“此言有理。”

方青余忽然道:“若果真说不动呢?”

李庆成道:“怎会说不动?方卿太也多心,先看戏罢,待他们来了再说。”

孙岩连忙点头,一时三人无话,朝戏台上看,高台上武生喝道:“呔——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锣鼓纷响,唱作念打,霎是热闹。

武生唱完退下,又有花旦咿咿呀呀地卷着水袖上来,一刻钟后,孙岩终于察觉到问题了。

孙岩正要开口,李庆成却眉毛一动:“刺史上哪去了?州尉怎么也没来?”

孙岩的疑惑已到顶点,只觉今夜大小事俱是不寻常至极。

孙岩道:“是啊…两位大人怎么…”

李庆成早就猜到孙岩想借机走开,笑道:“你去找找?别都掉茅坑里了。”

孙岩抹了把汗,朝园外匆匆走去。

“怎么办?”李庆成敛了笑容,沉声道:“刺史估计已经跑远了。”

方青余道:“我追上去把他杀了么。”

李庆成抿唇不语,眯起双眼,以箸敲了敲酒杯,忽然间鹰翅扑打声响,海东青从身后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李庆成三两下解开海东青爪上的布条,上书三字:“闻钟山。”

不是绕路回州尉府就好,既已知道去向,迟早能追上。李庆成松了口气,说:“慕哥追到人了,走,顾不得这里了。”旋即与方青余起身离席。

孙岩正站在门外询问,得知刺史借故传话,却是一路出府,上轿就走,正没主意间李庆成又从背后转出来。

李庆成:“孙兄,家里还有事,告辞了。”

方青余:“国舅爷,告辞。”

孙岩一头雾水,忙追在二人身后道:“殿…李公子请留步。”

李庆成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孙岩只得道:“公子慢走!”

孙岩一转身,却见孙诚满脸恐惧,问:“又怎么了?”

孙诚道:“方才派去寻的人回来了,听说…听说州尉过东大街时遭了刺客,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孙岩眼中满是难言神色,喘了片刻,倚在石狮子前。

第34章 天子钟 …

李庆成从马车内座位下取出皮甲换上,解了马车的套绳与方青余各骑一匹马,吩咐道:“你去帮唐鸿,见机行事,我去寻鹰哥。”

方青余点头,拨转马头朝州尉府的方向去,李庆成则调头出城。

那时东大街已熄了灯火,城门处却还未曾接到通报,李庆成出了城,海东青飞起,展翅于低空滑翔带路,领着李庆成朝城南去。

唐鸿带着八十名兵士沿路冲过长街。

“林州尉——!”唐鸿道:“林州尉!府上有人吗?”

刹那惊动了整个州尉府,副将章衍冲出门外,大声斥道:“你是何人?!”

唐鸿掏出一封信,问:“林犀州尉呢?!你叫什么名字?此事生死攸关,快请禀报州尉大人!”

章衍接过信,见唐鸿身着戎装,不似西川一派,答道:“州尉前往孙府赴宴未归,末将章衍,大人怎么称呼?”

“吾乃当朝大将军唐英照之子唐鸿!”唐鸿道:“章大人,我们奉朝廷命令进入西川,在驿站发现一名信差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搜身后发现一封信。”

章衍接过信迟疑片刻,着人前去孙府带话,将唐鸿请入正厅,随手拆了信,唐鸿也不阻止,端起茶便灌了下去。

章衍越看越是心惊,将纸折好,蹙眉道:“唐将军,此信所言当真?”

唐鸿:“太子殿下正在赶向汀城的路上,派我先一步快马兼程,前来通报,恐怕孙家要谋害林州尉。”

事出突然,章衍本就是懵人,此刻全无对策,只坐着反复问:“这可怎么办?”

唐鸿道:“待林州尉归来后再作计较…”

话音未落,府外已有士兵大吼道:

“报——林州尉于赴宴途中遇刺!”

章衍只觉脑中嗡了声,思绪一片空白,与唐鸿对视,唐鸿目光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林州尉还活着么?”唐鸿道。

“不…末将不知。”那士兵也是混乱至极:“护送的弟兄们都死了,据东大街的百姓说,州尉与刺史两轿一前一后,朝孙府去赴宴,途中孙刺史停轿请州尉大人过去,据说是有事相谈,州尉回来后没走多远,路边便有埋伏的刺客…据说、据说…”

“据说什么?”唐鸿颤声道。

士兵道:“据说州尉被分了尸,现在东大街一片混乱,尸体已经被刺客带走了!”

章衍起身,而后又重重坐下。

厅内静了片刻,唐鸿道:“章大人。”

章衍咽了下口水,唐鸿沉声道:“章大人!”

“随我前去东大街!”章衍回身去取盔甲。

唐鸿道:“留步!章大人!现下千万不可慌乱!”

章衍停下脚步,迟疑不定,唐鸿道:“若我所料不差,刺史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只怕要强行接手汀州军,章大人若有半分迟疑,只怕也要遭了毒手。”

章衍取出信,哆嗦着又看一次,刺史殷红的印章盖在落款处,当即再无怀疑。

“现在该怎么做?”章衍道:“该怎么办?”

唐鸿沉声道:“章大人!你我同是虞国军人,此刻正是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决计不可乱了方寸,太子殿下着我前来便是为的与汀州军同生死,共存亡,如今林州尉未等到便已遭了毒手,章将军万不可坐以待毙,但请听我一言!”说毕单膝跪下:“唐鸿为太子殿下恳求章大人一事!”

章衍忙扶道:“唐大人快快请起。”

唐鸿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纯银腰牌:“章大人,这是殿下令我带来给林州尉的,如今州尉遭了不测,章大人若愿继承林州尉遗命,追随太子身侧,我以前程作保,请殿下委任大人为汀州州尉。”

章衍目光闪烁,仍在迟疑,唐鸿又道:“章大人若不愿也无妨,但容末将多说一句,孙刺史杀了州尉大人,定会时刻提防你为州尉复仇,不定接手军队后会再下毒手。章大人,身家性命,殿下安危,林州尉的血仇,全在你一念之间。”

章衍被唐鸿说得有点动心,却仍不肯就信,颤声道:“太子殿下何时入城?朝廷军若来了该怎么办?”

唐鸿道:“信上说了,朝廷只派两千兵马,咱们有八千人守着汀城,怕它作甚?!年前枫关一战元气大伤,朝中再没有军力对西川用兵了。”

章衍缓缓点头,唐鸿又道:“章州尉,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先前已向林大人送来密信,不幸林大人壮烈牺牲,此去章州尉前途无量,还请谨慎斟酌。”

唐鸿说完这句便不再吭声,看着章衍,已是最后关头,该说的都说了,当即右手微微蓄劲,只待章衍有些许迟疑便马上拔戟杀了他。

章衍抬手示意唐鸿稍等,一路进了林犀书房,他跟随林犀近十载,对机密军报再熟悉不过,当即扳开机关,翻检书柜内的暗格,寻到一封信。

正是数天前张慕亲手交给林犀的密信。

林犀为保万全,赴宴时并不将信带在身上,章衍看完信,终于再无怀疑,一阵风出外道:“该如何做,还请唐大人教我。”

唐鸿如释重负,抱拳道:“州尉大人,府上有多少亲兵?”

唐鸿换了称呼,州尉之位敲钉转脚,已板上钉钉,章衍不禁有些不习惯,答道:“有…八十名将士。”

唐鸿道:“我带了八十名殿下的随身侍卫,你的亲兵仍归你统领,咱们先到城门处,告知林大人之事,务必将城门守军和平收编,殿下说过,不动汀城一兵一卒,谁的兵仍由谁率领…”

这话不亚于给章衍吃了枚定心丸,然而话音未落,门外又有人惶急冲入,喊道:“报——孙刺史带了百余府上亲兵前来,在门外传见章大人!”

这下来得正好,唐鸿道:“我给你开路,章大人,咱们杀出去!”

章衍道:“等等,事情不定仍有转机!”

唐鸿:“刺史若有心商谈会亲自入府,现在守在府外等候,便是想下毒手无疑,州尉大人不可行险。”

章衍闻言色变,忙召集了府里所有兵士,与唐鸿出府。

天色漆黑,孙刺史先前又未见着唐鸿,不知是何许人也,只以为是名普通佰长,遂朗声道:“章衍何在?”

章衍策马出列:“末将在,孙大人有何吩咐?”

唐鸿转头,朝高处使了个眼色,方青余云舒剑出鞘,壁虎般斜斜贴在房檐上,深蓝色侍卫锦袍与皎皎明月,万里夜色同为一体,只待刺史所言不对便从高处掠下,取其性命。

孙刺史缓缓道:“林州尉赴宴遇刺,骤遭孙家与冒牌太子毒手,去将林大人的兵符取出来,与我前去接手城防军。”

此话一出,兵士群情耸动,尽数哗然。

章衍已看过两封信,早已认定是刺史下的毒手,怎会信他所言?当即冷冷道:“末将敢问大人,杀害州尉的凶手何在?”

孙刺史道:“本官正在着人追查,若寻到凶手,一定交给你手刃仇敌,军队之事不可耽搁,迟则生变,快!”

章衍道:“凶手未明,恕末将不能交出兵符,孙大人请回。”

孙刺史怒道:“章衍!你不要自毁前程!林州尉勾结孙家,妄想扶立一个冒牌太子篡位,如今横死街头,朝廷来使数日便到,识相的便交出兵符,本官为你求情,饶你一命,若存心谋逆,便是死路一条!”

方青余与唐鸿都不禁心道:果然全都在李庆成的预料之中,这刺史实在是太配合了。

唐鸿反手抽出背后翻海戟,大吼道:“杀林州尉的人就是你!杀了他,为州尉大人报仇!”

章衍听到要治罪早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拔出佩剑,大吼道:“杀了他,为州尉大人报仇!”

同一时间,黑漆漆的绵山旷野,山路崎岖。

李庆成一路冲上山,在侧峰上勒停骏马,海东青一声长唳,收翅落下,站在李庆成肩上。

旁边树上还拴着另一匹在吃草的战马,马上搭着染血的夜行服,是张慕的。

李庆成放了马儿去吃草,沿着台阶轻手轻脚上去,登上峰顶的开阔地,黑暗里,面前有个道观,一星灯火如豆。

观前宽敞地上,站了两个人,一人身材颀长,上身赤\裸,外袍搭在腰间,袍襟在寒风里飘扬,手持无名刀,正是张慕。

另一人则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道骨仙风,穿着灰蓝色的道袍,手持木剑。

“慕成。”老人和蔼道:“多年未见,你已这般高了。”

张慕倒提长刀,躬身抱拳:“孙师,慕成斗胆,请孙师将观中那人交出来。”

李庆成站得远远的,想起方青余说过,孙岩之父告老不再打理族中之事,归隐城外闻钟山独自修道,料想便是他了,林犀居然躲到这里来?

那老道正是孙岩之父,只闻孙老道说:“慕成,林州尉镇守汀城十一年,纵无功绩,也是无过,你一身血戾之气,追杀他又是何故?”

张慕认真道:“他逆了我家殿下。”

孙老道叹了口气:“李庆成已到汀城来了?”

张慕道:“是,孙师,请将此人交给慕成,再不叨扰。”

孙道士若有所思:“若我不交呢。”

张慕生硬地答道:“那便只有得罪了。”

孙道士遗憾摇头:“林犀照拂孙家多年,既前来托庇于我,便不能坐看他死于非命,你动手吧。”

张慕提着刀,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发抖,似是拿不定主意。

孙老道士等了很久,缓缓道:“慕成,你不敢向我挥刀?”

“先帝入主汀城的那一天,这处是我与你父亲的演武场。”孙老道士说:“你应当还记得,你和岩儿是唯一的两名看客,慕成。”

“记得。”张慕声音低沉而嘶哑,侧头看了一眼道观前悬挂的那口巨钟。

李庆成站在一块大石头后,屏住呼吸。

孙老道和颜悦色道:“当年你父胜了我,敲响这口钟,亲自下山,护送李肃入主汀城。都说铜钟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闻钟山历来是迎送帝君之处。你今夜前来,是想杀人,还是学你父亲,亲自敲响这口钟?”

张慕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纵是此钟不响,汀城十万民众,八千子弟兵也会向他效忠。庆成从始至终,倚仗的都是自己的运筹。”

孙道士唏嘘道:“若无人助他,纵运筹千里,不过也是纸上谈兵,慕成,你太像张庄主了,你父追随李谋多年,那时他还未称帝。你就从未想过,为何效忠于他?此子何德何能?令你死心塌地?”

张慕:“因为,我叫张慕成。”

李庆成心中瞬时一凛。

刹那间崇山峻岭一片静谧,月夜万里寒鸦齐鸣。

银光遍野,悠悠天地,唯屹立于闻钟山之巅,肩扛无名刀,冷漠而温情地说出那句“因为我叫张慕成”的男人。

那一刻李庆成的心跳似是安静地停了。

“因为你叫…张慕成。”李庆成以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许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终于再难抑制,尽数喷发,将他的天下,理想与执着烧成飞灰,山巅,圆月,袍襟在风中飘荡的唯此一人。

“慕哥。”李庆成低低道。

孙道士眯起双眼,两道花白的眉毛一抖,继而欣然一笑:“既是如此,张少庄主,请。”

张慕换了个身姿,单手一甩长刀,斜斜指地,月光照在他带着烫痕的脸上,李庆成在远处看着,砰然心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张慕成。”李庆成喃喃道。

刹那间张慕朗声长啸,内劲绵延充沛,黑铁铸就的无名刀洒出一片银白的月光,已与孙道士战在一处!

只见张慕一式立刀直进,孙老道使出家传绝学折梅手,秒到毫厘地在刀背上一拈,顺势将重刀横拖过来,张慕怒吼一声,横刀疾扫,袍襟飘扬,犹如搏兔苍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