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余点头道:“你看这些伤口,应该是被狼群撕咬了一番,逃回来,又被何进杀了灭口,以防消息泄漏。”

李庆成看得心惊,道:“先埋上。”

方青余道:“不带走?”

李庆成问:“带走做什么?”

二人耳鬓相贴,凑得极近,方青余忍不住在李庆成的唇上亲了亲,说:“让你小舅看看,否则他怎么会信?”

李庆成极缓地摇了摇头。

方青余说:“你还在疑他?韩沧海行事光明磊落,人如其名,有君子大胸襟,从不屑玩这等小伎俩…”

李庆成转头瞥了方青余一眼,笑道:“我算是知道了。”

方青余茫然道:“什么?”

李庆成道:“你平素都学着我小舅行事,对罢?”

方青余有点尴尬,这次李庆成主动亲了亲他的唇,方青余正色道:“别闹,现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喏,那死人看着呢。”

李庆成带着一丝不羁的笑,想了一会,说:“不,咱们把它挪开。”

李庆成看了看四周,方青余解下腰带,系在死尸脖颈上,把它甩了个圈远远扔出去,落在山坡另一头,轻轻闷响。

二人把坑填上,方青余又问:“把这死人拿去做甚,煮着吃?”

李庆成摆手,又朝兵营里张望,主帅营中还亮着灯,他的眉毛深拧,自言自语道:“咱们知道的太少,没法采取行动,先把他埋起来。”

方青余挖坑,埋人,填土,李庆成远远看着,忽然间一骑从兵营里出来,沿路驰下江岸,方向正是眉山。

李庆成道:“快,跟着他!”

方青余撤了正铲土的剑,李庆成道:“别管我了!快去!天明时回这来看看,不见我人就回府去!快!”

方青余马上拔足疾奔,奔跑间调匀内息,无声无息,足下飞奔,速度竟是不逊于骏马,眼见距离被拉短,跟着没入眉山。

李庆成擦了把汗,今夜又有点闷热,坐在石上歇息一会,继而继续埋人。他本不惯做重活,武学造诣又与方、张两名侍卫相去甚远,埋到后来上气不接下气,汗流浃背,甚为光火,随处寻了些草木胡乱盖上,在月光下便走了。

走后没多久,张慕从岩后探头出来,走到埋尸之处低头看了一会,躬身把李庆成未做足的活儿收了尾,踩踏实,才下坡远远跟着李庆成,沿江边走去。

李庆成在江边走了片刻,踱回城门外,夜间江城大门紧闭,李庆成便抬手拍小门,唤道:“开门!”

门上开一小窗,内里现出兵士的脸:“刺史大人有令,闲杂人等夤夜不得出入江城,在外等候,天明时分接受盘查!”

李庆成是方青余带着,飞檐走壁爬墙出来的,现见城门高近十丈,自己是肯定爬不上去的。转念一想,随口道:“我是京师来的,有要事求见韩沧海大人!军情紧迫,耽误了事你担当不起!”打算先诓得守卫开了门再说。

然而守卫道:“除西川来使外,一律不许随意入城!文书交来,待我前去禀报韩大人!”

李庆成没辙了。

正打算在城外蹲着等天亮时,忽然背后男人的声音响起:“殿下?”

李庆成冷不防被喝破身份,仓促一回头,月光照在脸上。

十步外站着一中年男人,身穿文士袍,背光而立,完全陌生。

“何大人?”门内兵士诧道。

那文士忙撩起袍襟下跪,李庆成示意免礼,文士方道:“微臣何进,殿下怎半夜在城外?”

李庆成骤听此名,心内打了个突,马上笑道:“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

何进又吩咐道:“快开门,这位是太子殿下,我还有事参见韩将军。”

江城开了小门,何进道:“殿下请,恕臣直言,殿下身系天下,怎可夜间独自一人出城?”

何进依足礼数,却句句正中要害,李庆成仓促间被问得几乎答不出话来,幸而心思够快,笑道:“有人跟着,只是方才嫌扰了兴,遣开一会,不知到哪儿偷懒去了…”

话音刚落,城门下的阴影中走出一人,正是张慕。

李庆成:“…”

何进道:“这位是…”

李庆成忙怒道:“是张慕,做什么去了!寻你半天了。”

张慕躬身,跟着李庆成进城,何进这才吩咐人备车,李庆成赶他走也不是,被何进跟着又心下忐忑,说不得只好与他共一车,让张慕也上了马车,朝江州府上去。

五天后的傍晚,许凌云收了书,眸子清澈,马车外夕阳已隐,天边一抹瑰丽的紫红暮色,繁星漫天,黯月隐去。

“陛下。”许凌云笑道。

李效这才回过神,悠悠叹了口气。

亭海生由衷道:“这些日子,许大人说得实在有意思,不知不觉竟一路听了下来,当年的许多事,听起来竟如置身事中一般,纵是知道后来如何,也忍不住听得入神。”

许凌云笑了笑,说:“亭大人通晓史书,实在是献丑了。”

“还有多少时候到枫城。”李效道。

“快了,马上便可入城,陛下听。”许凌云嘴角带着笑,侧耳静听。

除去车辕声,便余下秋季枫水奔腾,哗哗作响。

车队停下,御林军呈扇形散开,许凌云跃下车,走出几步,瞳中映出枫城夜灯初上,全城璀璨。

许凌云一声哨响,群鹰振翅齐飞,海东青回到故乡,引领二十只黑鹰于天空滑翔。

御林军排布的阵形惊动了枫城守卫,城头立马出现不少兵士,半晌后枫城刺史于城前现出身形。

暮色里,御林军清一色金铠,李效仍穿着那身洗得发灰的侍卫服,那一刻他恍惚有种错觉。

又回来了。

唐思喝道:“陛下驾到,北疆参知——接驾!”

刹那三千御林军动作整齐划一,斜持金戈回背,齐齐单膝跪地,排山倒海般震喝道:“吾皇万岁——!”

“北疆参知,黄老接驾——”许凌云朗声笑道。

枫城大门缓缓打开,护城河吊桥落下,官道万民瞻仰,李效霸气十足地迈出第一步,身后紧随亭海生,许凌云二人,再接着是二十名训练有素的鹰队侍卫,徐徐进城。

北疆参知是名年逾花甲的老将姓黄,自二十年前起便坐镇枫城,听得李效出宫秋猎,自己却全无消息。

“这又是何故?”北疆黄参知道:“朝廷裁军的文书刚下,陛下就等不及来把老头子绑回去了么?”

李效先是一怔,继而莞尔道:“黄卿言重了,绝无此事,何来裁军文书?”

亭海生不合时宜地提醒道:“陛下,与新法一同递上的折子,就在大婚的第二天。”

李效又是一愕,依稀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当即尴尬无比。

黄参知重重哼了一声,躬身行礼,继而拿眼瞥许凌云。

“你是鹰奴。”黄参知说。

许凌云笑道:“正是鹰奴,陛下在朝中呆得气闷,率军出枫关秋猎,黄老借点军粮,捕围之物可方便?”

黄参知瓮声道:“罢了,护着你主子,老头子这就去安排。”

李效一脸阴霾,显是对着戍边大将的态度十分不满,黄参知又道:“陛下请进城中稍息一夜,明日天明前便可出关。你是唐家的小子?跟我来分派物资。”

唐思忙跟着黄参知走了,李效便被晾在城门外,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简直是…”李效几乎要忍无可忍。

许凌云笑道:“没将陛下五花大绑送回朝,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李效无奈摇头。

“太也飞扬跋扈,浑不将孤放在眼里。”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下令道:“御林军城外扎营,准备天明前起行,鹰队分两轮跟着陛下。”

君臣进了枫城,全城灯火琳琅,秋后又不少西川等地的商人前来,与边疆少数民族在集市上交易,纵是夜幕低垂,枫城内的夜市仍热闹得很。

李效信步而行:“五年前秋猎来时,未曾进过枫城,如今看来,竟是与中原民俗大相径庭,边塞还有这等繁华之处。”

许凌云说:“这里是边陲最大的城市,近百年未遭过大规模战乱了,顶多是关外游牧偶尔侵扰小村镇。”

李效说:“全因成祖那一场守卫战?”

许凌云缓缓摇头,瞳中闪过岁月经年。

“不。”许凌云道:“是另一场决战,在成祖登基之后,大虞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最后换到了两百年边关安稳。”

许凌云叹了口气,李效也不追问,君臣到了枫城里最大的客栈便歇下来。李效素有自知之明,也不去叨扰黄参知讨没趣了。

倨傲虽倨傲,能把事办好就行,一夜间预备下三千御林军秋猎的物资,也不是什么轻松事。然而不怪朝廷派系看这北疆参知不顺眼,就连李效看他也不顺眼,丝毫不知阿谀之道——哪怕是表面的,难怪文官们要裁军。

黄参知不谙奉迎,办事却极是干净,没有分毫拖泥带水,鸡鸣时御林军已得了全套皮猎制服,戴环帽,穿猎袄。一个个挎上长弓,腰佩猎刀,马靴裤甲,又得捕兽夹万余,皮帐八百顶,绳,盐,硝等一应俱全。

李效换好猎装,站在城门前,漠然看了片刻。

李效:“知道孤想什么吗?”

许凌云:“陛下打算不裁他的军。”

李效欣然点头,上马顶着破晓晨晖,启程。

然而三天后:

“报——”

“太后懿旨——”一骑奔马西来,信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请陛下火速归朝!”

北疆参知吹胡子瞪眼:“陛下出枫关秋猎去了,不干我老头子的事!”

信使:“此事十万火急!加急军报!参知大人快将陛下寻回来!”

北疆参知怒道:“纵是匈奴入关也不干老头子的事!自己去找!朝中大人不是能耐得很的么?大好男儿,成日被拴在宫里,也是自作孽…”

信使惶急道:“东匈奴军攻打玉璧关!泣血泉一带八百里军情告急,老爷子莫开玩笑了!朝上现忙成一锅粥,寻不到陛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44章 枫阳谷

销骨河畔漫山遍野的橙红,枫林从关内漫出,席卷了北疆万里山峦。

李效的亲兵在断坷山下扎营,海东青带着群鹰在蓝天下翱翔。许凌云吹了声口哨,鹰群飞回,御林军在山下扯起围栏,李效驭马而出,于谷口勒停,颀长手指顶着猎帽不住打转。

自两百年前李庆成归朝后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断坷山就不再有匈奴活动。塞外万里疆域都被划入大虞国土,李效纵马奔驰,不由得赞叹虞国先祖战功赫赫,心驰神往。

亭海生不惯骑马,沿途被颠得苦不堪言,李效打猎,亭海生只得留在军帐中无所事事,白日间许凌云率领鹰队勘察沿途野兽,唐思率军围林,李效亲自带队在山内纵横来去。夜间御林军饮酒作乐,烤肉剥皮,比武划拳,行乐甚是酣畅。

第三天李效带着海东青猎到一头吊额金睛猛虎,霎时轰动了全军。

那夜一行人终于辗转离开断坷山,在销骨河边扎营。

“该回去了罢,陛下,指不定归朝还得挨一顿骂。”许凌云揶揄道。

李效遥遥以马鞭一指,斥道:“放肆!”

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李效回营换衣,唐思与许凌云二人解了马鞍进营。

唐思边走边道:“接下来怎生打算?”

许凌云略一沉吟:“不知陛下心意,合着也该回去了。”

唐思又道:“这次出来已近十天,多半回去咱俩都得挨弹劾了。”

数十名兵士在剥那大虎外皮,海东青倨于木架上,双目闪亮,看着过路的二人。

许凌云狡黠笑道:“所以我将亭海生带了出来,黑锅大家一起背不是么?我看陛下高兴得很,只怕不愿意就回去。”

夜渐深,初冬的寒风卷过草原,兵士们点起篝火,开始烤肉,许凌云在火堆旁坐下,唐鸿径前去安排巡逻。

亭海生过来坐着,许凌云拾起脚边酒坛,斟了两碗酒,随口道:“亭大人这几天玩得怎样?”

亭海生尴尬一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只得在帐中读书,看许大人批《虞通略》,颇有些感触,旁枝末节,许大人又是从何得知?”

许凌云哂道:“大部分是小时候,扶峰先生讲故事时说的,怕忘了便记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时明月千里,远处传来金铜胡笳之声,悠悠遍洒天地,时而暗哑,时而铿锵,喧闹的士兵们都停了斗酒,凝神静听。

“是谁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将军。”许凌云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驻扎边关近十年,这是匈奴人的曲儿。”

亭海生道:“与我中原音律大相径庭。”

许凌云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亲,匈奴王以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外加关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阁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点头道:“泣血泉联姻,我依稀听过林师提及…”

许凌云:“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时,得见靖云公主之面,是以一见钟情,回塞外后遣使前来联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却不允,奈何天子发话,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无可奈何。”

许凌云唏嘘道:“谁不是呢。”

“头儿。”一名鹰队侍卫忽道:“后来呢?”

亭海生接过话:“后来,靖云公主远嫁,匈奴王克克司亲自前来迎亲,靖云公主下车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后自刎东关前。”

众侍卫不禁动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后,靖云公主葬身之处涌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愤然毁去那双无暇玉璧,东关是以得名‘玉璧关’…从此两族结下深仇。”

许凌云随口道:“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也有人说玉璧关得名是因绝山峭壁千丈,犹如玉璧,毕竟千年前的事,已经谁也说不准了,来,亭大人,喝。”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两大碗烈酒后不免酒意上脸。

许凌云吹响鹰哨,侍卫们纷纷出带鹰出营,进行入睡前的最后一轮巡逻,唯剩明月当空,篝火旁许凌云与亭海生坐在一处。

“来,亭大人喝。”许凌云笑着斟酒。

亭海生喝过第三碗酒,许凌云笑道:“书还在亭大人处么?”

亭海生脑中浑浑噩噩,掏出书拍在许凌云身上,许凌云随手收了,亭海生搭着许凌云肩膀,满脸醉意,摇摇晃晃道:“许大人,人生总有些…无可奈何。”

许凌云笑道:“亭大人说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门下高徒,还有什么烦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亭大人有心仪的女孩没有?若看上哪家闺秀,也好请陛下指桩婚…”

亭海生摇头苦笑,许凌云又端起酒碗,云淡风轻地与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彻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叹道:“她活着,怎就这般苦呢,嫁个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许凌云道:“情爱之事,本就难说清,像靖云公主,不也是么。”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进林师门下,海生便…没有多少旁的念头了。”

许凌云心中一动,终于套出话来了,又道:“亭大人与林姑娘,竟是师兄妹,我可把这事给忘了。”

亭海生一窒,许凌云暗道糟糕,说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将林婉的皇后称呼换为姑娘以混淆视听,不料还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觉。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师妹。小师妹是个好姑娘。”

许凌云不接话,提着亭海生领子,让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么,许大人…别给旁的人…说。”

许凌云在亭海生耳边道:“决不多说,我这人口风紧得很…”

亭海生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远嫁塞外,我更宁愿她…留在京师…”

许凌云冷不防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呼延氏?那姓氏是东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说…她也要和亲?”许凌云道。

亭海生勉强点头:“林师提的…不过朝中谁也不知道…总比和亲的好…”

亭海生说毕,横着倒了,剩许凌云呆呆坐着出神,本想挖点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

朝中谁也不知道?许凌云眯起眼,也就是说,林懿在许多年前就给女儿预计好婚事了?

“许大人!”一名御林军侍卫过来:“陛下传你进帐,等两刻钟了。”

许凌云回过神,忙道:“怎不早说?”

那侍卫道:“陛下问你在做何事,卑职回禀许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说话,陛下便吩咐等许大人说完话了,把书带着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