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后忽然又道。

“母后请说。”李效背对太后,注视着殿外花园。

太后说:“为娘…忽然不太想呆在宫里了,为你李家忙活了大半辈子,如今你也能独断朝纲,为娘想再过些日子,回秦州娘家走走,顺带着就在秦州的别宫…住下来了。”

李效道:“秦州是先帝避暑的好地方。”

太后缓缓点头,嗳的一声长叹:“陛下。”

李效沉默,太后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入夜时李效离开了养心殿。

身后跟的都是陌生的侍卫,李效终于见到个熟悉的面孔,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上前吩咐数句,才掉头朝延和殿内去。

林婉亲自出来迎,李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外殿摆上晚饭,林婉道:“陛下这次去江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效缓缓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林婉,眼神陌生而充满难言意味。

林婉焦灼不安道:“陛下先见过母后了?”

李效:“孤不在这些时日,母后都说了什么。”

林婉道:“臣妻不知,宫内换了一拨侍卫,来了不少人,母后这些天,也没传臣妻去了,也没见过承青,只说身子乏,想歇着。”

李效:“既是身子乏,以后也不需去了。”

“这…”林婉疑惑蹙眉。

李效目光转开,盯着满桌珍馐,溢碗佳肴,只觉无从下咽。

“陛下。”林婉低声道:“母后因为匈奴人之事…生气了?”

李效忽地又抬眼,直直注视林婉,林婉眉间焦色尽显,没有半分心虚。

“皇后。”李效道。

告诉她?李效依稀有股冲动,告诉林婉,她的夫君不是李家的人,不过是个被抄家灭门,抱错的小孩。她知道以后会怎么做?自己的身份若被林懿得知,将是一个极大的助力,林家已经把女儿嫁了给他,利益与他是捆在一处的。

若让林懿父女得知,林懿一定会下手帮助他收拾所有的蛛丝马迹,然而待他坐稳后,身世又将成为这对父女的把柄。

这把柄牢牢握在他们手里,随时想废就废,想立就立。

“没什么。”李效说:“只是有点累了。”

饭后李效仍有点心不在焉,承青一日不见感觉便长大了几分,犹如生命力旺盛的草,风吹来便长,李效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颠来颠去,李承青喜欢得很,抓着李效袍袖不放。

林婉入内梳妆,李效忧心忡忡地哄着儿子玩,承青摇摇晃晃地走出殿外。李承青已能简单地说几个音节,然而最先学会的词既不是“娘”,更不是“爹”。

这小子自学会说话后,就从未喊过人,无论林婉怎么教都没用。

反复教了许多次“父皇”“母后”,李承青都瞪着眼看,只是不叫。

还是最后李效发了话说不急,喊人可以慢慢学,林婉才只得作罢。

李效自己小时候学说话也学得极慢,两岁时好不容易学会说话,自江州回到宫内,一换了陌生环境,便又不愿开口了,自然不愿苛责儿子。

嬷嬷们要过来看着,李效示意道:“不妨,让他自己摔几回。”

李效小时候与太后住在偏殿,那时大虞皇后声威正盛,后宫争风吃醋,无人来管,幼时的李效在宫中来去,每次走路摔倒,太后俱是严词厉斥,令他自己爬起来。

李效把儿子抱着越过门槛,耐心地看着他走出花园,李承青远远地看着太液池,说:“人。”

李效被打断了思路,问:“什么?承青,叫‘爹’,看父皇口型,‘爹’,会叫么?”

李承青说:“人,水。”

李效:“水,水怎么了?”

李承青要朝池子里走,李效蹙眉把他抱着。

李承青又说:“掉下去,掉下去!”

李效敷衍地点头,说:“回去了,承青。”

李承青唧唧呱呱地叫,似乎十分兴奋,李效又道:“他在说什么?”

一嬷嬷赔笑道:“前几天小殿下半夜醒了,要出御花园,朝池子里走,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听见什么了。”

李承青笑吟吟地,从栏杆下笨拙地钻过去,李效连忙把儿子弄出来,交给嬷嬷:“抱回去。”

李承青被抱走了,李效看着太液池出神,池下的水道都两百年了,还没封上,过几天得寻个人来用岩石堵上。

掉下去?李承青的听觉这么好?能听见半夜池子里水响?

是夜四更,乌云蔽月。

李效夜半出殿,早就等在延和殿外的两名御林军侍卫马上过来,李效示意不可声张,带着他们到太液池去,避过巡逻往来的侍卫。

“你们拿着夜明珠。”李效说:“到水下去看看有什么异常。你从东朝西,你,自南向北,声音别太大了。”

两名侍卫解下外袍,脱了靴子,轻手轻脚地下水去,李效躬身手按栏杆,在池边等着,乌云过,银白月光无边无际地洒了下来,合着太液池水面的鳞波微微荡漾,一起一伏。

“陛下!”一名侍卫哗一声出水,把一个麻布袋子拖向岸边。

李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沉滞而粗重,亲手发着抖解开麻袋的系口绳。

袋里装着几块大石头,与一具尸体。

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那人一身太监袍,正是被池水泡得五官发胀的喜公公。

三天后,一辆马车入京,停在一间大宅子外,数人将一具大箱子提进了府里。

几名亲兵打开箱子,把眼上蒙着黑布的许凌云抱出来,一路颠簸劳顿,许凌云的脸颊上现出难受的晕红,被放在一张榻上。

药粥递来,许凌云张口就吃,也不多问,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粥吃完了,无人给他解去手上的系绳,密室中一片静谧。

“臣参见陛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许凌云深深吸了口气,不予置答。

“陛下流落民间。”那声音带着难言的悲壮:“我大虞两百年江山,竟是受贼人所篡,如今终于寻得陛下…”

“谁的陛下?”许凌云淡淡道:“参见陛下是用绳子捆着的么?”

那声音道:“京师耳目众多,微臣势单力薄,恐此事被发现,臣一家老小死不足惜,只怕连累陛下。”说着恭敬上前,跪在地上,以绞子剪断许凌云手上绳索,却不解开他的蒙眼布。

许凌云也不除下蒙眼布,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乃是唐傕,安阳人士,与当朝唐思将军乃同族,守护大虞宗庙十载有余,不常往来京师,是以陛下任鹰卫队长时未曾见过微臣。”

“唐思呢。”许凌云道:“你既守宗庙,朕若没记错的话,当是五品参将。”

“是。”那人道。

“按大虞律法,守护宗庙之职不可擅离,你既能知此事,想必是他的授意,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许凌云又问。

那人答:“唐思将军正在想法稳住太后与那奸贼,时机一至,便当拥护陛下回朝。”

许凌云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喃喃道:“你还是没说清楚,唐思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第70章 篡位令

是喜公公泄露了内情?不应该,以太后那等精明之人,跟在身边的忠心定无可挑剔,老太监知道后第一件事是回报太后才对。

当时院外又没有其他人了。

假设那老太监马上动身回京,告知太后,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在太后那处泄露了风声,老太监独自回来,朝太后详细说的时候,一定是被谁偷听见了。

唐思会有这么大本事,还能把内线埋在养心殿里?

许凌云心念一转,便即明白了。

“这么忠心…”许凌云嘴角微一勾,带着揶揄的笑:“可让朕赐你点什么呢?”

那名唤唐傕的男人道:“微臣是唐家的人,为我大虞尽心竭力,不敢有图报之心。”

“哦?”许凌云淡淡道:“唐鸿流传下来的家训是什么?”

那男人沉默片刻,而后道:“臣不知。”

“不对罢。”许凌云冷冷道:“你这演戏可真演了十足,演完了么,让林懿出来,朕有事问他。”

“陛下…何出此言?”那男人声音立马就变了,许凌云解下蒙眼布,面前是个昏暗的密室,不见天光。

许凌云扫了身周一眼,淡淡道:“朕若没猜错,此刻林阁老应当就在暗室里听着罢,何不堂堂正正地说几句?”

林懿长叹一声,推开暗格,撩起袍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内阁大学士林懿,叩见陛下。臣情非得已,此乃权宜之策。”

许凌云起身,看也不看林懿,经过他的身边,忽问:“唐傕,不管这名字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出去了。林懿,这里是你府上?”

林懿知道许凌云是聪明人,几句话就已察觉真相,也不敢再瞒着他,低声道:“这是老臣府上别院,在京师西大街。”

许凌云问:“你在太后身边埋下了你的人?”

林懿汗如雨下,点头道:“是。”

许凌云:“平身,这事还有谁知道?”

林懿暗道不好,按以往打交道的印象,许凌云没有这么大本事,就一庸庸碌碌,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侍卫,怎会一下就变了个人似的?

林懿道:“郑喜儿在陛下归京的十日前就回宫来了,当时密报太后,微臣之女就在养心殿,太后吩咐旁的人都退下,婉儿也就回延和殿去了,婉儿身边有名忠仆前去取布走开,仍留在养心殿内,从旁听见太后与郑喜儿的谈话经过。”

许凌云:“喜公公呢。”

林懿:“当夜就被太后沉了池,那丫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禀报皇后,连夜出宫向臣秘密回报,现在只有微臣,与方才那唐傕参将知道。”

许凌云沉吟不语,片刻后看着林懿的双眼,心下了然。

林懿作了最正确,最慎重的选择,身为当朝权臣,他不可能坐视此事在眼皮底下发生,再任凭李效与太后自己处理。

许凌云道:“我若不想归朝呢?”

林懿微微一颤,眼中现出一抹杀机,而后发着抖道:“陛下这是开玩笑了。”

许凌云得到了证实:李效其人,并不如林懿所想的这么好操纵,林懿多半认为李效羽翼丰满后,总有一天会调转矛头来对付他。

与其与李效没完没了地拉锯下去,不如将此刻一无所有的许凌云捧上位。一名丧家犬似的鹰奴,坐上龙椅后能倚仗的就只有林家,从此林懿勤王之功赫赫。女儿,外孙算什么?只要许凌云愿意娶,他林懿能有许多个女儿。

但许凌云感觉不像他想象中的这么好对付,林懿的计划在一开始的试探上就出岔子了,本打算乔装成唐思手下的势力,先蒙蔽过许凌云,哄得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的安排来,不料刚开了个头,就被许凌云全盘揭出了底。

不愿意归朝?那就只有将他秘密杀了,将痕迹处理得一干二净,回到原点,继续捧李效当他的皇帝。

林懿只要把事情做得够利落,绝了许凌云的后患,这一着棋是真正的两面逢源。

“容朕再仔细想想。”许凌云一哂道:“阁老先退下罢。”

林懿擦了把汗道:“陛下,府上人多口杂,这就请陛下到外头先住着,但还请陛下稍作乔装,以免引起注意。”

许凌云笑道:“没关系,朕也不想出去,住这儿就成了。”

林懿再三请许凌云出去,许凌云再三推辞,最后淡淡道:“再高的位置,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夜里睡的,不过也只有一张床,朕意已决,林爱卿不必多言。”

“是,是。”林懿退了出去,不知为何这侍卫未坐龙椅,先摆架子,身陷幽禁之中却仿佛君临天下,胸有成足,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许凌云身边既无亲信,虽身带武艺,亦强不到千军万马中独来独去的地步,只要看紧些,还能作得出什么乱子来?

林懿当即派人严密把守,吩咐不可走漏了风声,才前去上朝。

数日后宫中防卫再次调动,李效临朝,沉默注视群臣。

他敏感地觉得,百官注视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了,尤其以林懿为首。

天子安静坐着,朝臣们也不发一语。许久后,林懿咳了声,打破了这个沉默,呈上折子,说:“匈奴来使已在京中等了近一个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效说:“孤想再听听众位爱卿的看法,孤前去江州的这一个月间,想必阁老与兵部诸位,都有了新的想法,不妨再说说。”

于是大臣们将事情又重复说了一次,仍翻的一个月前的话,李效听完后淡淡道:“退朝。”

林懿无计可施,回到府内去见许凌云,许凌云在密室里睡了三天,也不要求出去走走,闭着眼躺着。

林懿将朝中之事说了个大概,许凌云淡淡道:“知道了。”

林懿说:“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许凌云说:“再等等罢,朕还没想好。”

林懿已经隐隐感觉到许凌云在耍他了,然而许凌云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林懿已暗暗生出了杀机,问道:“恕臣多嘴问一句,陛下…不想与太后母子相认了?”

许凌云静了。

林懿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的亲娘。”

许凌云道:“太后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林懿道:“听微臣爱女说,太后已派人下江州,前去追查真相,想将陛下接回京师。”

许凌云苦笑,听出了林懿的谎话,如果真想母子相认,又何必把郑喜儿处死?太后所做的事是将错就错,她狠不下心追杀自己,也不敢废李效立许凌云,朝中若经此大变,不定连母子二人的命都保不住。

许凌云悠然道:“先帝抄了我许家,当时她可一句话没说。”

林懿道:“陛下此言大谬。先帝抄的是那不知好歹的许家,而非陛下的许家,光是私匿陛下一事,当年许参知就…死有余辜。”

许凌云道:“林阁老所言甚是,李效已知自己身世,当年是你亲手下令抄的他家,就不怕他来日怀恨报复你?”

这一句出,林懿登时被震住了,暗道糟糕,当初竟未想到这层,就算当做若无其事将许凌云杀了灭口,以后李效也定会因许家灭族之事翻旧账,怎生是好?

许凌云轻飘飘的一句话,马上就把林懿逼到了绝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退下罢。”许凌云道:“你的忠心,朕都明白,容朕再想想。”

翌日,朝中剑拔弩张,李效出乎意料地寡言,仍不置评判。

林懿散朝后又来了。

许凌云起身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想清楚了,不应辜负众卿的一番忠心,更不能令我大虞李家绝了后。若不再做点什么,听之任之,只怕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就要交给外人了。”

林懿如释重负,忙伏地道:“陛下英明。”

许凌云负手转头道:“但朕还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江山被篡,你又如何确保此事一朝可成?”

林懿道:“微臣已作了两手准备,此事非发动宫变不可,太后身边已换上了微臣的人,唐傕将军控制了西宫。”

“陛下只需与微臣选一日,待李效前去养心殿时,便以探望皇后为名入宫,我们可马上制住整个西宫。困住李效与太后,一封密信诏令唐思进宫。”

“待得到了以后,陛下可与李效当面对质,陛下请看。”

林懿转身出外,片刻后取来一封生辰纸,上头按着许凌云之母的手印,以及许凌云的名字。

“怎么得到的?”许凌云不自觉地紧张道。

林懿:“那厮将这生辰纸带了回宫,微臣的人偷出来的。”

许凌云静了片刻,林懿又道:“据说当年太后回宫时,并无生辰纸,先后也因此特地留了心。”

许凌云蹙眉道:“先后命你去彻查的?是罢。所以你才籍这机会,整倒了许家,晋内阁大学士?”

林懿此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名被抱错的皇帝怎这么难伺候?疑心重重不说,心思更是顺藤摸瓜,稍露了点线头便一刻也不放过。

照这么个下去,迟早身家老本都会被翻一次,林懿直至此时方认识到:这新皇不是任人糊弄的,只怕比李效还要麻烦得多。

“是。”林懿产生答道。

所幸许凌云不再追问下去,只淡淡道:“此计甚妙,林懿,朕还知道一条秘密通路,是自护城河进入太液池的。”

“全靠唐傕,朕觉得终究行险,举事那天,你可派一部分府上亲兵,从水道进太液池,贴身保护朕。”

林懿大喜道:“全凭陛下吩咐。”

许凌云又道:“礼部侍郎亭海生…”

林懿忙道:“亭侍郎是老臣门下。”

许凌云微一笑道:“当年婉儿出嫁前,曾与亭海生相识?”

林懿微蹙眉,刹那间神情变幻,似是一直存在心中的某个疑云,籍着许凌云这句豁然开朗,正思忖要如何回答时,许凌云又道:“你安排朕与亭海生见一面,朕有话与他说。”

“陛下。”林懿回过神道:“亭海生此人看似庸庸碌碌,实则…”

“不妨。”许凌云道:“朕有主意,只随便聊聊,不向他透露朕的身份。”

林懿仍在犹豫,许凌云笑道:“去办罢,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第71章 迷离局

一辆马车停在林府的后门,亭海生下了车,被带进府上。

许凌云在书房内摹一份字帖,见亭海生来了,遂搁下笔,淡淡道:“都退下罢。”

亭海生疑惑顿生,林懿让他进来,并未言明何事,此刻见许凌云忽然出现在京城,当即微微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