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鸿府里家将上来,把将军夫人搀上了车。

是年七月初九,四十万大虞雄兵在将军岭下会师。本应在七月初一抵达的天子却不知去向。

李庆成从御花园处挖出张慕的无名刀,吩咐大队御林军前去驻扎,将刀带去交给张慕。自己则轻骑简装,带着唐鸿的亲卫与八十名鹰卫绕过璧山,取道绝山小径,深入山腹。

海东青在天空中翱翔,绝山鹰巢岭上,万鹰昂首眺望。

“来这里做什么。”唐鸿道:“再朝东走就是泣血泉了。”

李庆成道:“不做什么,就随便看看。”

唐鸿背负翻海戟,与李庆成二人俱是一身战甲,并肩站在鹰巢岭之巅,李庆成清澈的双眼望向山谷中。

“本想给儿子找个媳妇。”李庆成哂道:“可惜海东青太难找了。”

唐鸿道:“狼山不定有,到时让他们交出来。”

李庆成道:“唐将军,这世上不仅仅人,连鹰的伴儿也难找得很呐。”说毕在石上坐了下来。

唐鸿若有所思,李庆成笑道:“你媳妇本想入朝给孙家求情的,是也不是?”

唐鸿吱嚅道:“怎…怎能让她上…上朝堂来?我告诉过她了…你下定决心的事,谁说也没用,让她不必多说。”

李庆成淡淡道:“有什么事,让她对你说,你再来对我说,这就完了。很多事我是不得已,但也并非全不讲人情。”

唐鸿点了点头。

李庆成又道:“我如果这次死了,你…”

唐鸿刹那色变,忙道:“你说的这什么话!”

李庆成欣然道:“那么换个说法,如果我哪天比你先死,元徽就托付给你了。”

唐鸿沉默了,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伸出手,与他互拍。

唐鸿道:“知道了。我如果先死,胭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托付给你了。”

李庆成悠然道:“知道了,咱们下山去看看。”

海东青在鹰巢岭上几个盘旋,终究不见同类,鹰卫们的军鹰惊起漫天飞禽,二人领着鹰卫与四百御林军穿过绝山小径,下鹰巢岭北坡。

这处本是匈奴人地盘,东匈奴反水后,战线拉长到长冬林南边。此处属于真空地带,按和约界定,本应是大虞国土,然而大虞军却撤回玉璧关内,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唐鸿道:“咱们回去罢。”看李庆成那架势,越行越深入,再不劝阻只怕要一路过黑河,进狼山去找所谓的“叛徒”方青余。

李庆成道:“不妨,我心里有数,咱们一起打了这么多场仗,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么?”

“派一只鹰回去笛城,向张慕报告我们的方位。”李庆成说:“御林军探路,前往泣血泉。”

泣血泉方圆近五里,虽名唤“泉”,实则是占地百亩的一面大湖,自匈奴人在玉璧关一带活动起,就成为塞外最大的湖泊。泉眼位于湖下,经千载而不涸,中原人与匈奴人曾在湖边经历无数次抢夺水源的大战。

泣血泉发祥于璧山山脚,湖水化作一条河流蜿蜒北上,流经长冬森林汇入黑河,再奔腾向海。

七月十五,众军在泉边扎营。

“这里的水是甜水。”李庆成低身在水边洗脸,喝了口泉水:“黑河的水是苦水,狼山内的盐分太多。”

唐鸿眺望湖对岸,问:“暂且在这里扎营?不能再朝北走了。”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先全军在此歇下,等待张慕整完大军前来汇合。”

泣血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瑰丽的蓝光,犹如一块镶嵌在草海上的碧蓝宝石,李庆成整整一天坐在湖边,唐鸿不敢惊扰他,巡视了两次营地,鹰卫们再次放出军鹰上天侦察。

黄昏时分,东天现出一轮浅白色的圆月,而落日的暮色仍在西山,将褪未褪,一抹血红。

李庆成取出一根笛子,轻轻地吹了起来,刹那间万籁俱寂,笛声空灵,日月经天未落,将天幕染成半壁血红,半壁紫蓝色的奇景。

一声鹰唳破空而来。

“有敌人!”唐鸿警觉道。

李庆成收了笛子起身,冷冷道:“好大的胆子,探鹰还派到玉璧关来了。”

唐鸿马上吼道:“全军戒备!”

泣血泉北岸广袤草海上,近百只灰鹰划过天空,散向大虞军头顶。

李庆成喝道:“不须慌乱——鹰队预备——”

“放鹰!”

鹰侍们齐声吹响哨声,八十只黑鹰冲向天空,所有人抬头望天,头顶传来阵阵飞禽的惨叫!

一时间鹰羽纷飞,灰鹰聚成群,大虞军鹰齐飞而出,啄,扫,扑,扇,抓,匈奴人的探鹰竟是不敌,被啄得仓皇逃窜!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衔着唤鹰哨,仰头借着血红暮色眺望。

群鹰飞回,各个傲然带伤,匈奴鹰被啄死了数十只,狼狈飞向北面。

唐鸿道:“咱们得先朝南撤了。”

李庆成摆手示意不忙。

“现在撤走只会显得咱们人少,对方若人多,定会穷追。”李庆成道:“再放一次鹰,没伤着的都派出去,看看对方有多少人。”

扑剌剌翅膀声响,鹰卫眯着眼艰难辨认军鹰盘旋方位,回报道:“一里外有千五百人急行军!十里外有近十万大军!”

唐鸿深深吸了口气,李庆成果断道:“再派一只鹰,前去给张慕报信,让他马上出关御敌!”

话音未落,长唳声起,一抹白色之影疾射而出,撞正未及撤回的黑鹰,刹那将黑鹰当场啄杀!

李庆成的血液似是凝固了。

那影子熟得不能再熟——海东青!

匈奴人也有海东青?

李庆成下意识地吹响鹰哨,自己的海东青疾射向天,哨声尖锐且短促,两只海东青一大一小,在天际变幻着的色光中彼此追逐。

大的那只是匈奴人的神鹰,双翅展开近七尺长,小的那只正是李庆成豢的神鹰,那只鹰是什么来头?

李庆成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唐鸿道:“匈奴人的鹰也是海东青,不碍事罢。”

李庆成缓缓摇头,鹰队无一人敢答话,是时只见两只海东青一如骇浪裂海,一如雷霆破空,白影高速追逐,又猛地一个转换,短兵相接!

李庆成生平第一次默祷,一颗心跳得剧烈无比,几次欲吹哨唤回海东青,然而一名鹰卫道:“陛下,不能撤鹰!此时撤鹰必败!”

李庆成喘息急促,天空中两只旷古神鹰相斗已臻白热化阶段,只闻一声凄烈的鹰鸣,刹那间缠斗在一处的鹰唰然消失,下一刻又出现在一里外,齐齐坠了下去!

两鹰一前一后,同时冲向泣血泉湖面,继而大鹰将挨着水面时倏然拔高,斜斜一掠,点起湖面涟漪水纹,逃出了战圈。

海东青穷追不舍,于空中漂亮地一转,尾随其后抬爪猛抓,爆出漫天鹰羽!

“好!”鹰卫们彩声雷动!

李庆成眼中映出两道白点,记忆却不住回转,凝于当年枫山之巅的某个刹那。

海东青…匈奴人的鹰。

李庆成记起了,那时孤零零的雏鹰刚出巢,被自己与张慕带走时,曾有一只大鹰来看过它。

而后枫关守卫战时,自己又以万钧强弩于关墙上发箭,惊走了一只成年海东青,那是…

“我知道那只鹰是哪里来的了。”李庆成颤声道,下意识地吹哨。

己方的海东青闻哨声却不回转,依旧在空中缠斗,及至最后,大鹰终于筋疲力尽,一头栽了下来,脖颈撞在一块岩石上,当场毙命!

海东青全身鲜血淋漓,扑打翅膀飞下,落在那大鹰的尸身边。

鹰卫们轰声雷动,纷纷上前去检视。

海东青一动不动地立于岩上,注视着死去的另一只鹰。

唐鸿道:“可惜了。”

李庆成拨开血迹斑斑的鹰尸,看它的喙,低声道:“这是它的父亲。”

一语出,鹰卫们俱是静了。

海东青的羽毛纷纷张开,被血染成了紫黑色,鹰目中有一点晨星般的泪水在缓缓发亮,继而流淌下来。

李庆成道:“仅这一只,世上不定已再没有别的海东青了。”

海东青低声呜咽,仿佛在哀悼它死去的亲人。

“它没有母亲?”唐鸿道。

李庆成摇了摇头:“当年在枫关只见了这大的,不定是雌雄一对都被匈奴人抓去,熬死了一只。”

“我知道来人是谁了。”李庆成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战!”

所有人翻身上马,唐鸿抽出背后翻海戟,树林后的敌军终于现身,夜幕已降,天边一轮银白的圆月,千余匈奴骑兵列队,为首之人以仇恨的眼光审视这一行人。

李庆成,唐鸿居首,身后八十名鹰卫排开,再后则是御林军的四百队列。

“匈奴王阿律司。”李庆成带着讥讽的语气道:“上次见面折了一只手,这次见面死了一只鹰,手下败将,今日还打算讨点什么苦头?”

领队之人只有一臂,正是匈奴王阿律司,平生对海东青爱逾性命,如今竟是横死在泣血泉前,一眼望见唐鸿手中西匈奴一族的神兵,登时怒不可遏。

“虞国太子。”阿律司如同被激怒的猛兽,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今天新仇旧恨,一同与你清算。”

“现在是皇帝了。”李庆成眉毛动了动,纵马上前一步,燎原火扬声长嘶。

西匈奴骑兵竟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后退了些。

跟随阿律司的亲兵俱参加过枫关一战,当年李庆成的大屠杀仍历历在目,地狱般的血景,修罗场上的尸淖,俱是面前这名清秀少年一手造就的战果。

所有骑兵都被激起了血仇。

“居然是他。”唐鸿低声道:“你回去向张慕求援。”

李庆成眼望阿律司,不发一言。

那一下威慑过去,阿律司意识到这杀人狂随身只有不到五百兵士,自己的兵力却是对方的三倍,后续部队还有十万大军,根本不用惧怕。

阿律司回身喊了一句匈奴语,身后骑兵齐声应喝,惊飞满林鸟雀。

匈奴骑兵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却在气势上先输了半截。

然而李庆成与唐鸿都知道,今日双方中间横着近五万人的血仇,以及阿律司的一只断手,一把神兵。

这仇恨决计无法善罢,阿律司定会不顾一切,将他们当场擒杀。

唐鸿道:“我掩护你,你带人回树林里,让扎营的御林军儿郎掩护你撤退,张慕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李庆成道:“给你多少人。”

唐鸿道:“让他们全跟着你走。”

李庆成与唐鸿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策马缓缓后退,退至一片树林前,阿律司则步步进逼,却始终不敢贸然发动攻势。

“我夫人,小孩。”唐鸿道:“都交给你照顾了。”

李庆成道:“我已经立下遗诏,让你和韩沧海辅政,你回去辅佐元徽,等他长大后让他登基,我掩护你们。”

唐鸿:“不。”

李庆成:“听我的,他想要的只是我的命,但大虞没有我,也能照样兴盛,我被抓了以后,你让张慕别来救我,一路杀过狼山,为我报仇。”

唐鸿:“不行,你既不走,咱们就一起战死罢。”

李庆成忽然就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话只是个玩笑。

“那我可走了。”李庆成道。

“保重。”唐鸿沉声道。

李庆成喝道:“儿郎们——!跟我走!”说毕再不看唐鸿一眼,转身率军没入树林。

唐鸿驻马泣血泉边,斜持翻海戟一划。

戟尖拖着月色,在暗夜中闪过一道银亮的光弧。

“阿律司!”唐鸿喝道。

“你不是有五万大军么?放马过来罢!”

第74章 屠城

阿律司怒吼一声,上千名骑兵冲向树林,冲锋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唐鸿。

群鹰冲出树林,飞向天际,下一刻,林中爆出愤怒的吼叫。

“杀——”李庆成率领鹰卫在树林中掉了个头,毅然转向,从侧旁杀出,袭向阿律司先锋队的侧翼!

“杀——”鹰卫们齐声吼道。

李庆成大喝道:“谁愿为朕捐躯——!”

鹰侍们爆喝道:“愿为陛下死!”

那嘹亮声音在夜空下回荡,唐鸿在敌军中左杀右冲,翻海戟所到之处,敌方骑兵被纷纷挑下马来。

“快走啊——!”唐鸿喝道。

刹那间唐鸿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八十鹰卫在李庆成的率领下,气势犹如千军万马,群鹰扑击,斜掠而下,挑匈奴骑兵双眼,喉管处下喙,登时惨叫声不绝,匈奴兵纷纷摔下马来。

阿律司连声大叫,催促骑兵转向,弃了唐鸿不顾,杀向左侧冲来的李庆成,开始迎战!

前阵匈奴兵手持大刀撞上了鹰队,后阵纷纷解下长弓,弯弓搭箭,要将这队不足百人的敢死队当场射死马下!

“杀——”御林军骤然出现,从右侧树林中再次冲出,裹着横飞的鲜血碾过匈奴兵后阵,区区四百八十名兵员,在李庆成的指挥下两路夹击,竟是刹那将淬不及防的阿律司杀得大溃!

阿律司早先便心有惴惴,一遭左右翼夹击登时不住狂吼,连连后退,想借树林掩护发起反冲锋,然而李庆成哪会给他这个机会?

鹰队再左右一分,掩护着李庆成悍然冲进了匈奴人的战阵!

李庆成抽出腰间云舒剑,月夜下银光闪亮,神兵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弃去自身空门于不顾,任凭身边侍卫们保护,一味出剑俱是以命换命的强攻。

阿律司一退再退,已再阻止不起有效的反攻,唐鸿此刻却已召集了手下御林军兵士,再次爆喝一声,冲锋过阵,于阿律司背后掩杀回来!

短短片刻,泣血泉边也不知躺倒了多少死伤兵士,直至阿律司仓皇退进树林,李庆成欲率军再追,唐鸿却情急吼道:“快跑!他们背后还有五万大军呢!”

李庆成杀得性起,眸子里满是浓厚的血色,忽然才想起这事,忙道:“清点伤员,马上回玉璧关!”

鹰队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死七人。第一波冲锋赫然是李庆成发起,所有侍卫以身体在为他挡刀箭,为唐鸿争得了短暂的集队时间,是以伤亡最为惨烈。牺牲者更有好几人是在乱刀下身首异处。

每一人李庆成都叫得出名字。

侍卫们将战死袍泽的尸身抱上马去,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愤怒,他们都知道李庆成只要与身后虞国的四十七万大军汇合,定会浩浩荡荡地杀出塞外,碾过每一寸以鲜血染成的匈奴人的领土,为他们报仇。

月色下,御林军与鹰卫跟随于李庆成、唐鸿二人身后,在茫茫草海上策马狂奔。

整个泣血泉以北的匈奴人埋伏终于动了。

五万铁骑分出第一队近两万人,杀向玉璧关内,匈奴一族所有的猎鹰都已死的死,伤的伤,族中神鹰海东青更横死泉边。只得在大地上展开搜索网,预备堵截逃向玉璧关的虞国皇帝。

然而李庆成比阿律司想象中的更难对付,翌日破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庆成倏然反戈一击,再次发起冲锋,手下依旧是不到七十名豢鹰的亲兵。唐鸿率军从绝山上居高临下杀出,将追捕军杀得丢盔弃甲,横尸当场!

李庆成的战术犹如一条虎视眈眈的豺狼,在玉璧关至泣血泉的短短八十里路中游移不定,随时从绝无可能的地方出现,与唐鸿互相配合,奇兵迭出,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地干掉上千匈奴兵马。

直至第四波探马前来回报,追踪的骑兵已折损了近五千人,阿律司才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若是任凭那家伙再打游击,不定五万人一点点地耗下去,还未正式交锋就要全损在这里了。

终于,李庆成在玉璧关下停下脚步,时间已是第三天的夜晚。

张慕肩头停着他们的海东青,出关前来汇合。

李庆成:“派了多少人去接应我。”

张慕:“五千人,想必错过了。”

说毕张慕看着战死的兵士尸身,一路上死伤的鹰卫与御林军都被李庆成带回来了。

出关五百八十二人,入关依旧是这么多,不论死活,没有一名将士的遗体被弃在塞外。张慕没有发火,也没有动手打跟着李庆成的唐鸿。

过了这么多年,李庆成早已不是当年枫关下那个初涉沙场的少年了,他们也不再是从前张慕既如兄如父,又是忠仆的关系了。

张慕道:“探鹰回报,阿律司马上就要来了,还有两天时间。”

李庆成吁了口气,吩咐道:“调集所有大军出关,散在绝山,璧山两处,每队派一名鹰卫充作探查,都隐蔽起来。”

四十七万大军,用来对付匈奴人的兵马简直就能轻易碾死他们,兵法有言,十而围之,五而歼之,倍则分之。李庆成与唐鸿相辅相成,简直是无往不利的杀器。

不到半天时间,唐鸿军令下去,各路兵员调集完毕,二十七万兵员在关内待命,另二十万人则驻守玉璧关的两山高处,占据了山腰。

张慕道:“你要怎么做,等他们来时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