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问我修为恢复没,我答没。

“高手不敢当。”花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我叹为观止,这清瘦的人身上倒能藏不少东西。他将西日昌留给他的簪子递与我,我不受。

“在西门面前,如何敢自称乐师?”花重硬塞我手中,我只得接过。

“先生自谦了。”

花重叹了口气又道:“我本不愿出盛京,但因你而出。靖王的手下没个分寸,下手重了,附近也没个医术高明的,看来看去,就只有左姑娘。但左姑娘一离苏府,我还能坐得住吗?就跟了出来。”

“这是靖王想仰仗先生吧!”我接过西日昌的簪子,就信了花重。他若对西日昌没有心思,怎会随身携带此物?但言语间,我还是佯装半信半疑。

花重在桌上又问,离江之后我的去向,是跟他走还是回皇宫。我怔住了,恐怕这才是花重肯助靖王的缘故,他要带我远离。

我无法相信,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能带我逃离,要知道现在我和他的状况,就是一对废人。我更加惊愕的是,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有说谎,对花重来说,世间只有叶少游一人。他对我种种,只因叶少游。

花重在桌面上最后二字,改嫁。

他微笑的等我答复,可他哪里知道,我不肯,叶少游也不会答应。诚然花重作为局外人,以为我这样的琵琶乐师配叶少游那样的笛仙,堪称完美,而我与叶少游彼此之间也确有情分。可是花重这个局外人却不懂,我与笛仙丝毫没有男女之情。所以我在桌上写了三字:你不懂!

花重依然微笑,却带了点苦涩。他低低道:“枉我写了那么多年诗词,不如一曲。原来菊子没有可依仗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久久对坐,仿佛是多年的故交,又似今日才相识。

不知过了多久,舱外有了动静。火花在幽闭的窗户外闪了一下,倏忽陷入黑暗。我听见徐靖未骂了一声,又听见左荃珠疯狂的笑。

事态的发展早就出乎所有人意料。舱门开锁,左荃珠被丢了进来,然后舱门再次被锁。

花重跑过去,半跪着抱起左荃珠。左荃珠抽搐了一下,嘴角流出一道鲜血,却是古怪的道:“先生早就察觉了吧?”

花重只叹了声。我走过去,定定的端详她,显见她是不行了。

“大人…”她注视着我道,“我恨你。”两行泪滚落她面颊。

这一刻,我完全明白了她。

卷十五;8

8

精致的妆粉被泪水模糊,这个女子不是我所认识的左荃珠,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那个当日计杀钱后的女子。这个女子为我,也为西日昌付出了贞节,付出了性命。她应该是西日昌布下的人。因她的存在,我没继续惨遭药毒;黄围渡口前,她警示我不要轻举妄动,其实是怕我再受伤害;船上她又借嘲讽再次提醒我徐靖未不是善茬。

她的面色越来越惨淡,又吐出一口血后,她仿佛很累的躺在花重怀中,低声道:“听先生说先生南越的居所,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我很向往。”

“别说话,好好休息。”花重握住她的手,她的声音更低:“可我的家不在南越,在我心里,大杲,才是世间最美丽的地方…”

我不禁动容,忍泪,泪却模糊视线。

她死在花重怀中,花重勉力抱起她的尸体,我搭了手,我们二人吃力的将她放到床上。花重为她盖好了被子,舱内空气变得极其压抑。

花重对我道:“别难过。她其实不恨你。”

我低低问:“还要死多少人?”

花重道:“人都会死的。你已经死过,你知道的,死并不可怕。”

我握拳道:“但我不想再杀人,或见到死人。”

花重温和的道:“都死干净了,就不会再死了。”

我觉得喉咙干涩,花重忽然苦笑道:“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其实我哪里管旁人死不死的。”

我正觉着他冷酷,他却柔声道:“来日你能做到,让刽子手放下屠刀。你本来就是跟少游一样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你已经在影响昌帝了。”

我扪心自问,我能吗?

我们疲倦的趴在桌上,桌上的油灯,桌旁的茶炉不足以温暖二具病弱的身躯。不知是谁先打了个喷嚏,我紧了紧领口,问道:“前面你与靖王说了什么?”

花重走到床边,连被带褥子将左荃珠卷起,抽出最底下的垫被,回我身边,为我盖上。我又问:“你怎么办?”

花重抽抽鼻子,坐到了茶炉前。我想了想,也挪坐到地上,分一半被子给他盖上。

“到了这份上还讲究男女之防的,只有叶少游。”我道。

花重无声一笑,我们肩挨肩并排坐着了。过了一会,他道:“我让靖王回大杲向昌帝提亲,求与西门卫尉的姻缘。”

我心下一动,道:“你够毒!”

“靖王以为很可笑。”

我叹一声。那是徐靖未不信任花重。这个主意听似荒谬,实则进退有度,还外带激怒西日昌。如何与西日昌谈价,如何堂而皇之的离开危机四伏的蛮申江水域,花重都谋划了。西日昌是个聪明人,只要靖王开口求婚,他就会明白花重的奸计。西日昌若公然擒杀徐靖未,后者即玷污我的名节,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我落在他手里如何如何成就好事,无论西日昌信与不信,对大杲军士而言,我将身败名裂。抢回一个失贞的女侍卫,不知底细的军士们会如何作想?到时候西日昌进退两难,他的进退两难就是靖王的进退自如。只是靖王不敢再拿自个的性命冒险,在大杲皇宫里,他是客,在边境上,他是贼。

“难怪你赶我出舱,不叫我听。”

花重摸摸自个的脸颊:“菊子即便再无耻,也得留一层脸皮充个人样吧!”

我默了片刻,问:“倘这世间没有争斗,先生如何处世呢?”

花重道:“这话你日后可问昌帝,菊子这最后一层脸皮,就是他剥的。”

我取出簪子,在掌中把玩:“是用剔的吧?”

花重转面望我,近在分寸,染霜两鬓别有叫人心悸的沧桑。他很快又转回头去,望向床上的左荃珠。

“菊子很佩服昌帝。”

我垂首黯然,却听他道,“不为死了的左荃珠,而为西门你。”

卷十五;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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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不言语,窝在被子里守着愈见微弱的炉火。我只感叹造化弄人,当年同叶少游落魄江湖,而今又与花重同陷船舱。

破晓前,舱门被打开,徐靖未步入,见我二人情景,面色更加难看。被子被扯掉,我与花重分别被徐靖未和小鲁公公拉起。我一声不吭,花重则问:“王爷找到可攀的岩壁了?”

徐靖未拉我到床前,粗鲁的扯出左荃珠身下的被单,撕成长条。在小鲁公公的协助下,我被绑在徐靖未身后,如此贴近他,又令我反胃。他反手抚我后背,沉声问:“本王就这么令你讨厌?”

我不答,瞅着花重自如的爬上小鲁公公后背。他倒不用绑,我却被捆了。

船继续往黄围渡口行驶,徐靖未带着我及一行十一人,跃身攀上陡峭的山壁。我不得不抓着他的后背心,挡住胸口的碰撞。徐靖未鼻哼一声,有条不紊的指抓山岩,一步步带我往上。他攀上丈余后,我恍然发现,他选的竟是蛮申江水域最陡峭的山壁,再看一旁花重,这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双目,在小鲁公公身上休息了。仔细看,我又发现小鲁公公不仅身手好,而且他在攀爬换手时,总有一只手距离花重身子很近,难怪花重如此大胆,原来他早知小鲁是不会叫他掉下去的。

“你还有闲情东张西望?莫非想看昌帝会不会突然出现,好把你救下?”徐靖未冷冷问,随着他的问语,他身子猛然往上一窜,急停后,我因势,头撞他肩上。

“身上一点肉都没,全是骨头…”他叹了声,又继续往上。我双手揪住他衣裳,几乎把衣裳抓破。

“你究竟哪里好,本王现在很后悔。”他稳健有力的抓住山壁,灵活的又上一步。我忽然觉得他并非一个色令智昏的男人,至少他现在后悔了。

过了片刻后,我道:“我也不知道。”

他笑道:“如果现在我把你丢下去,结果会如何?”

我平声道:“你可以试下。”

他不笑了,沉声问:“南屏山下,你为何不拒绝与我同行?”

我沉默。山风吹起我的鬓发,第一缕阳光斜射,秋日的山景很优美。

徐靖未攀上山顶,解开我身上绑带,打横抱起我,施展身法,纵身向前。小鲁背着仿佛沉睡的花重,紧随而上。

我心下焦急。左荃珠死前暴露了船行方位,西日昌应该知晓,但徐靖未沿途又改了山道,带我到了南越峻岭,越往南越内里走,我被救回的概率越小。

我摸了摸胸口,笛子和簪子都在。笛子我倒是能吹,只是我并非惯常使笛的叶少游,且只有一丝游离的气劲,想要催眠准武圣谈何容易?簪子是花重给我护身的,但小小的一枚簪子,大约只能杀花重和我自个。

半个时辰过去后,我稍觉意外,徐靖未没有走直线山路回南越内里,他一直率众迂回前行,显见山林里不安全。

小鲁公公虽然修为不浅,但个头矮小体力不足,花重换到了另一人肩上。一直沉睡的花重睁开了眼,对我诡异一笑。我心下顿时有了底,只是看看徐靖未,丝毫没有放手换人的打算,他抱得紧着。

察觉到我的反应,徐靖未低头望我,我别转脸去,他便在我腿上加了份握力,我微微一颤,他立时松了力。

“你这个女人…”徐靖未低沉道,“别想了,我知道花先生给了你笛子,但你没机会吹笛子引大杲人来!”

我不发一声,低头等着。

卷十五;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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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靖未一行人中走在队伍最前端的青衣侍卫,应该是位高手。他停下身法,所有人都停下来了。

“我到前面去看下,请王爷在此等候。”

徐靖未一点头,青衣侍卫飞身而去。我看在眼里,惊在心底,此人的身法不在林季真之下。

我被徐靖未放下,在他怀中不觉着什么,落地后一阵眩晕。

“你怎么了?”徐靖未扶住我的后背。

我吸了口气,往前一步离开他的手,而后道:“没吃早饭而已。”

徐靖未当即问众人:“谁身上带有干粮?”

我连忙道:“不用了,也吃不下。”

徐靖未凝视我道:“你还真难伺候。”

我脚步发软,走向花重,却被徐靖未拉住。“与他说了一晚上话还不够吗?”

我叹了声道:“那让我坐下吧!”

徐靖未松开我,我坐到了地上。徐靖未笔直的站在我面前,低声道:“这会倒有几分江湖儿女的味道。”

我不搭腔,就连乞丐我都当过,哪里会在乎地上干净或脏,哪里会在乎所谓风度。

青衣侍卫很快回来了,带回淡淡的血腥味。

“王爷,前面埋伏着不少大杲人,但他们动静太大,我发现了驻守西部的陈留王的手下,不过那人已经死了。”

“哦,陈留王?”徐靖未思索片刻后道,“不去理他,我们走自己的路。”

我被徐靖未拉起,这时候,一侍卫对小鲁公公道:“还是让我来背花先生吧,公公省点体力。”

小鲁公公道声好,拉着我的徐靖未却喊了声:“王二!”

正说话的侍卫一惊,青衣侍卫已无声站到了他后背,一把匕首捅了进去。

“花先生,不要当本王什么都不知道。”徐靖未冷冷道。

我望花重,他面上依然平静,即便王二拔出了匕首,那侍卫倒在他脚下,他的表情也丝毫未变。

“走!”徐靖未下令。

我在他怀中投眼小鲁公公背上的花重,徐靖未扳过我的脸。“别看了,他现在自身难保,南越第一谋士又如何?”

我盯着徐靖未的眼,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徐靖未却不看我,而换了平声道:“回南越后,我一样会宠爱你。”

我收回目光,心下道:那不可能。

王二带众人行走的多是偏僻小道,甚至穿行于无道的杂草之间。我暗自思索,花重那边显然不可靠了,就算他有人安插在靖王一行人中,能获救的也只有他自个。

“王爷,准备迎战。”王二忽然开口,但他的脚步不停,身法不乱。一众人亮出了武器,只有徐靖未和小鲁带着人未动。

我抓着徐靖未的衣襟,扭身望去,青黄的山野间,风乱草惊。王二率先掠步,那一手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兼备灵动和敏捷。一点黑芒从王二身旁突现,跟着是一团血雾喷散,一位隐藏草丛的武者被王二击毙。这人一死,附近区域隐伏的黑衣武者不再按捺,纷纷跃出与靖王的手下短兵相接。

我看了几眼后,别转脸去,不忍再顾。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王二就像一把尖刀,所向披靡杀开了一条血路。并非这些武者修为不高,而是他们的对手是王二。王二的动作干净利落,比起当日林季真也不遑多让。

黑衣人溃败四散逃亡,约二十几位黑衣武者留尸山野。徐靖未带我从容穿过,他冷笑一声,得意的话还未出口,就改了面色。

“花重呢?”

王二飞转回身,在一地尸体中挑出了小鲁公公。

徐靖未咬牙道:“该死!”

花重与小鲁公公缀在队伍末梢,王二在前打头,徐靖未带着我夹在当中,当二方人激战,花重乘机跑了。

徐靖未铁青着脸,抓我的力量不自觉大了一分。他是明白人,这些黑衣武者的目标其实不是我,是花重,或者说这是第一步,先把花重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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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晃了下身子,徐靖未这次却抓得更紧。“都是你这个女人!”

我轻哼一声:“我好生待在皇宫里,你非要抓我出来,与我何干?”

徐靖未郁结,手中力道松了,我也松了口气。他又继续上路,行进加速。

失去了花重对徐靖未的打击极大,逐渐一个冷酷的念头浮我心头,换了我是西日昌,在花重与我之间,肯定先选择前者,若不得已一定要抛弃花重,宁可先杀了他。

我轻轻摇了下头,徐靖未冷冷的道:“如果刚才那些人是昌帝安排的,那你已经被舍弃了。”

我叹道:“你若有机会当面问他,就会知道答案。”

我想西日昌一定会给他讲一个故事。故事可能信手拈来,无非类似妻儿老母同时掉入水中,先救哪一个?西日昌很会玩这套,恩情、道义放两旁,他只选择顺势而为。若刚才那些黑衣人是他安排的,那无疑做的很正确,先捞回容易营救的花重,再图后事。

可我还是感叹,西日昌、花重以及徐靖未都是冷酷之人。那些黑衣人包括被王二所杀的侍卫,在他们眼里,都是行事的必然工具。相比他们三人,我虽也手染血腥,却远远不如。

又路经二处埋伏,埋伏者武力更高强,很精彩的死斗,但我失了兴趣观看。徐靖未周身散发着杀气和血腥味,他的气味困着我,令我神智恍惚,眩晕和困顿一波波袭来。

“醒醒!”徐靖未摇晃着我,我勉力撑开双眼,仿似他的手下也减员了。

王二上前一摸我脉搏,沉声道:“她病了。”

“她不是一直病着吗?”

王二道:“昨晚还是着凉了…”

徐靖未二话不说,脱下外衣包住了我。

王二道:“这当头千万不能让她死了,需要尽快找医师医治她!”

徐靖未重又抱起我道:“往陈留王驻地去!”

我迷糊的被他搂在怀中,还是很讨厌他的气味,但不反胃了,可能是肚子空空,也没什么可反的。

王二提醒道:“陈留王与太子亲近,王爷需提防。”

徐靖未搂紧我,苦涩的道:“西门,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我胡乱的说了句:“放我回去吧!”

徐靖未忽然改了语气道:“女人,别给我装死!”

他抱着我疾速前行。正午的阳光直射,我觉着很热,我知道我在发烧。不知头脑清醒还是糊涂,我从怀中颤巍巍取出簪子,贴在面颊上。徐靖未没有阻止。等他不注意了,我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手,我需要一点痛,驱逐沉困的睡意。即便没有武力,我也不想再成为昏睡者,什么都不知道。

徐靖未没有往陈留王的驻地去,陈留王却率着手下赶到了。二方人在山脚会师。陈留王的人都一色蓝裳,蓝裳们涌上前来,为首的一人朗声道:“王兄,我来迟了!”

徐靖未道:“不迟,来的正好!”

陈留王道:“我南越脚下,岂容大杲武夫猖獗?王兄,我已派了五千精兵围堵了这片群山,你放心吧!”

徐靖未止步道:“如此甚好,有劳罡风开道,护我回王都。”

陈留王徐罡风亲自牵马走来,蓝裳军士们原地不动。徐靖未这才走向他,将我先横放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