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灰意冷的听了。多么体恤的言语,可这恰好暴露了他将自个置身事外。他习惯于高高在上,也许把我伤的半身不遂,也就说这么一句。

他为我装扮完,看着我道:“很好看。象个偶人,比偶人还好看。”我没有应声,他迟疑了片刻捉起我的双手,道:“其实我不想说话,但你不说,只好我说了。”

我垂首聆听,看着自个纤细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

“言语大多数时候是无力的,除了欺骗和夸大,一点力量都没有。我比你更不信世人嘴里的言语,有时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实,何况言语?我的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晃了晃我的手,停住说话。他要我回应,于是我闷声道:“陛下说的都对。”

他僵了下,握紧我的手道:“在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他也说不下去了,即便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坦言自个的过失。

“不说了,放开气劲,让我再感知一下。”

我依言,他把脉。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我腕上,仿似搭住了我的来日。我慢慢抬头,端详他的神色。明亮的晨光和车厢的幽暗,齐具在他身上,光与影加之大片的玄衣,营造出一种混杂、压抑的静美。我就坐在他对面,却觉着我们之间失去了距离的尺度。曾经以为的接近其实就远,正如我隔绝着外界的冷漠,他也释放着海市蜃楼的诱惑,而现在我们之间难以用距离来衡量。远隔银河的呼应孤寂,和天狗食日的相互吞噬,只有这二种距离,二种都是。

“比昨日好些了。”他号完脉,并未放手。

我望着那双恢复平静,深不见底的丹凤,攥紧双拳憋出一句话:“绝不放手?”

他又加了一把握力。我咬牙艰难的道:“我也有不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竭力放松自个,将话说顺了。

“我也想揍你一顿,咬下你几块肉,将你待我的种种尽数还你。可那不行,我与你是不同的。”我吸了口气,沉静的道,“我们有了孩子,外面还在打仗,现在我别无所求,只望我们的孩子能安然出生,他以后的日子没有苦痛,没有战争。我会陪伴你,追随你,臣服你,请不要再疑我伤我,给我一片安宁的天地,哪怕是幽囚我于地宫。”

说完后,我感到一身轻松,分明还在他掌中,我却觉得自个飞了。飞出了马车,飞出了平原,飞过了盛京轩昂的宫殿,飞过了大杲辽阔的地界。纠结的情感,辗转的思绪,再无法束缚我。如果心不自由,何处不是地宫何处不是囚笼?如果命运是残酷血杀的,以暴制暴只会迷失自个被暴力同化。叶少游当日说的对,临难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显梅之国色。我已然失德,那么所能做的,就是踏空倒飞,无论是飞在天上,还是飞在地狱,我都飞着。

“不会的。”他捧起我双手,放在唇边亲吻。

我们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体贴入微柔情款款,若非战争期间,他确实繁忙,不然他肯定会做的更细致。他一手操办了煎药喂药和我的饮食,只要有空闲,就搂着我扯些闲话。但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很难再敞开我的心,所以他说的很谨慎,不逗风流只述温情。

“其实我知道你顶喜欢我送的第一件衣裳,那件三色的,黑的红的白的,但有了后几件后,你就不肯穿它了。三个孩子里,你最喜欢的是士衡,我远远瞅过你们几回。你对云庄和梦得时常微笑,但对士衡几乎不笑。”他以指间在我手心里打转道,“你就是这样的,越是喜欢就越往心底放,跟个闷葫芦似的,谁都不知道葫芦底里藏了多少好东西。”

“春天你喜欢赖在我怀里多睡一会,可我不得不上朝,你就会背转身继续睡。夏天你不喜欢凉快,越热越好,或是下大雨暴雨,你会探手雨中,手在雨中,心跟着也淋雨去了。秋天你数着桃子,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地方,偷着笑。而到了冬天,你就会莫名忧愁,据我猜测,你该是出生在冬季,每一年冬日来临,你就觉着自己老了一岁。可惜你从不与我说,你出生在哪一日,我也不想问。只要你在我身旁,每一日都可以是新年,每一日都可为你庆生。”

我无力的软到在他身上。他全都说中了,不知他暗地里观看了我多少次,而这些话他过去从不与我说。我觉着不安,他的手又放到了我的腰际,像蛇一样蛰伏,而蛇的毒牙我还记忆犹新。

卷十九;13

13

盛京再远,也有一日可抵,孕期再长,也有一日将分娩。可我不知道,我的坎坷何时才能终结,他还会不会再打我,会不会再伤害我。他仿佛深情的将我抱起,一路就那样的公然抱我穿过了宫廷,抱入了月照宫。

玉阶反射出明亮的白光,春树低下触手拥吻花草,一群宫人盛装二排,跪地相迎我们的归来。胥红跪在队伍之首,她口中呼的是:“恭迎陛下和娘娘回宫!”

我诧异的望着面不改色的西日昌,何时我又被改了称呼?带着疑惑,我被他抱入殿堂,苏堂竹已等候良久。我被放到榻上,苏堂竹面色凝重的为我把脉。总算西日昌的医术没有拉下,苏堂竹吁出一口气,道句无妨,但之后他的话我听着怪怪的。

“娘娘不宜过劳,忌伤情多思。娘娘的修行孕期需止,饮食也需忌口。”往下又是一堆这个不准那个必须,算是会诊了。

“你盯着些。”西日昌听完后道。

苏堂竹称是,便告退了。西日昌在场,他是不会与我说亲近话的。

“我可能还要去次西秦。”西日昌慢悠悠的道,“把你交给小竹我很放心。”

我靠在榻上问:“南越那边无事了吗?”

西日昌道:“暂时稳下了,再打也无所谓。陈留王死了,靖王就算想以身犯险,南越王也不会答应。”

我心不在焉的应了声,他挨坐下来,盯着我道:“不要转了话题。”

“哦?”

他抚着我的手背道:“小竹的那点心思,别说你不知道。”

我蹙眉,却见他笑的自如:“我从来都知道,在他头一次唤你小猪前,我就已经知道。我抽了他好几日,命他男扮女装,他都忍了,为的不是听我这师兄的话,而是你。”

我心一惊,他早就看出来了?在那么早以前?

“但我从不介意。”西日昌温和的道,“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是被男人宠,受众人瞩目的。多一个小竹不多,少一个小竹不少。”

他似乎在解释他并非容不下任何一个与我亲近的男子,可这解释站不住脚。他可能已经忘了,苏堂竹被他折磨的遍体鳞伤,还被逼着接近我骗取天一诀。与嫉恨无关,这是他心底的冷酷和残暴。越是他亲近的人,他便越会无情对待,而那些他打心眼蔑视的人,反而能得一个痛快,或者被杀或着置之不理。平日他掩饰的很好,只因他眼底也根本进不了几人。

西日昌顺着我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安静的道:“你是女子,你只能以女子的眼光来看自己,所以你不知道你的这张脸对男人来说,多么诱惑。冷艳并轻佻,锋丽还率真,魅惑又纯澈,难怪靖王一见你的脸就乱了方寸。可是,那只是你冷漠的样子。其实你情感非常丰富,拥有无数动人的面容,不过那些面容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恨也罢,痴也好,哭和笑一样动人。”

我再次确定他的言辞有毒。好的坏的都叫他说去了,不是煽情之极就是歹毒之至。我磨了下牙,有种痒痒的感觉。

他收回手,微微一笑。

陪了我一会,他便去接见群臣了,无数压制的政事等他处置。

他离开后,胥红前来送汤药。我吃完后,若无其事的问了句:“今日为何改称我娘娘了?”

胥红奇异的反问:“娘娘不知吗?陛下前些日册封你为贵妃。”

我的脸抽了下。胥红还以为我不高兴,连忙道:“侍中这个官职终究不比贵妃来的尊贵,我也一直为娘娘委屈,好在陛下终于正了娘娘的名分。”

我木然放下了药碗。后宫里的女子都以妃嫔的身份为尊,但贵妃、皇后或者卫尉、侍中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是西日昌第二次赐我贵妃的名号,他再次调整了我的位置,借此向我表达他的心意。

胥红又道了几句小别重逢的话,才小心翼翼的问:“娘娘有了身孕,今日还侍驾吗?”

我叹了声。侍不侍侯,他都会来找我。

卷十九;14

14

脑海中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就让胥红或别的女子服侍他吧!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我终究是矛盾的。想到他对欢爱的贪婪,以最恶毒的言辞来贬低与我长期以来的情分,我就宁愿他去找别的女子。而他若真去找了别的女子,我只是这样一想,胸腔就隐约不畅。

我瞟了胥红一眼,她低下头去,收拾药碗。我还记得他的手在她胸前摸索,她的身子白白软软的,她的面容无比妩媚。他为什么会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些事?他当真是欲求不满,还是真的对我的身体厌倦了,从别的女子身上寻些调剂?

我甩了甩头,慢慢伏倒在床榻上。胥红为我盖上了被子,而后退走。

我昏昏沉沉的睡到入夜,醒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在胥红的服侍下,我用了晚膳。我再次瞟了胥红一眼,她秀美的面容不复早年的娇嫩,身上也再没有当年胥嫔的娇气,她已然是一位的宝林。我只能想到自个身边的人,其次是认识的那几位。孙文姝、蒋琼英相依为伴,柳妃操持着后宫杂务,白、邱二妃有皇子傍身,她们的日子都不算孤苦,可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女子,她们无依无靠,各有期盼。相比她们,我这个长期霸占西日昌的卫尉、侍中、贵妃是幸运的。

我又叹了口气。

“在感伤什么?”西日昌无声无息的来了。

胥红叩拜后离去。西日昌盯着我的眼道:“忌伤情多思,把那些烦躁的心思都抛了,有什么不如意都说出来。”

我默了片刻问:“为何又封我贵妃?又住这儿?”

西日昌哑然失笑:“就为这事吗?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他挨着我坐下,柔声道:“原本侍中不过是虚职,如今你有了身子,就不该操劳,来日我们的孩子也要个名分。哪有侍中大人给我生孩子的?回来路上我就想好了,先回贵妃的位,西门贵妃。等西秦那边了结,孩子生下后,再抬后位。我的皇后,可不能成日价打打杀杀,压镇后宫就够了。说真的,我现在倒后悔了,把你召到浔阳做什么?不就多死百十几号人吗?要早知你有了身孕,别说召到浔阳,连宫廷都不让你出半步。我等这个孩子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高兴。”

我凝望着他的脸,清风爽朗的,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也很高兴…”我喃喃道。这高兴并非高兴,搀杂了太多情愫,却非要扭成高兴。不管如何,我都该暂时抛开一切,怀着一份好心情来度过这段时日。

西日昌搂着我在我耳畔细细碎语:“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不许长的像我,要像你。”

“为何?”

西日昌佯装喟叹一声:“像我就太好看了,像你还冷点,旁人就不敢多瞧!”

我干干的挤出一个笑脸,

西日昌却兴奋起来,一把横抱起我,往床榻上走去。我的心跟着悬到了半空。他踢脱自个的鞋子,又捉脱了我的鞋子,将我置身于他身前双腿之间,从背后虚揽着我道:“就这样,说会话再休息。”

我恩了声,放下心来。只听他声色愉悦的道:“想当日,你这个贵妃当的可不好。虽说每日都给我看笑脸,但那笑脸真叫难看。当时我就一直偷着乐,看你装,装去吧!你可劲的讨好我,肚子里却装了满满一堆怨恨。不曾想今日又当了贵妃,你还是那号笑容,肚子里却装了我的皇子,姝黎,你说你有趣吗?”

我抓着他的双臂,无奈的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好笑。我很无趣。”

这一晚,他说了半宿我的昨日。我的无奈过后,心底里还是淡淡的浮起一股温情。这反复无常的君王勾起了我的回忆,又一次成功的触及了我心里最柔弱的部分。

卷十九;15

15

西秦战报不断,西日昌的白日很繁忙,所以我的白日就很悠闲。苏堂竹陪着我说话,柳妃也来看过我。至于其它人,暂时都没能得到允许,无法涉足月照宫。

苏堂竹唠叨了一堆后,忽然小心的问:“你与师兄在浔阳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哦。”苏堂竹没有问下去。

我转了话题道:“唐长老他们人呢?”从南屏之事后,我就再没见着罗玄门众人。如今我又住在月照宫里,想到当日在内殿弹的一曲琵琶,连着多日跟唐长老学万象诀,颇有感触。

“他们啊…”苏堂竹皱着眉头道,“我也一直有此疑问。我问过师兄一次,他没答我,我也不好再问。”

“苏堂竹。”我凝视他道,“再跟我说说我兄长的事,你说仔细些。”

苏堂竹忧虑的道:“我怕你听着难受。”

我笑了笑:“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想缅怀下,我保证,我不难过。”

苏堂竹低低的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那时我也年幼。上次你问的急,我后来又追忆了下,也只记得那么点儿。师傅和师兄都想救活他,但他还是死了,后来师傅也病故了。”

“他是真的想救我兄长吧?”

苏堂竹忙不迭的点头。“这个我可以做证,你兄长下葬的时候,师兄还叹了口气。好象说了句,不该死的,这样的话。”

我们没有就此事继续说下去,但我记在了心上。

苏堂竹走后,我支开胥红,叫出慕西雁。

“我与苏堂竹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

慕西雁立时了然我想问什么,他道:“当年黎容的事我不知晓,如果知道他的存在,说什么都会劝他活下来。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手足残缺又如何?照样也能学我木西族的暗器。”

我谢了他。当年重要的在场人杜微和我兄长黎容都死了,老贼那是掏不到真话的,而西日昌又不愿对我道。苏堂竹不会骗我,应该就是那样吧。

慕西雁想了想又道:“罗玄门人的去向我听陛下说起过。”

“哦。”我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他们去了南越,拿着残缺的天一诀。”

我当即回过神来。“残缺的天一诀?”

“是的,陛下当日就是如此说的。”

我脑海里浮现起当年我初见黎安初,黎族满门被灭的场景。正是这惨案引发了西疆及西秦西部长久的动荡。西日昌必是打着如法炮制的毒计,将天一诀引祸到南越,借此再来一遍黎族般的惨祸。残缺的天一诀,罗玄门人虽不多,但一人持片章的天一诀,倒绰绰有余。可是,这又有一个疑点。西日昌当日千辛万苦从我手中骗到的天一诀,现在就如此轻易的送出去了吗?

慕西雁略带钦佩的道:“这也是我及木西一族所有人追随陛下的原因,陛下够狠,也非常懂得利用天时地利。不到万不得以,我还真不愿成为陛下的敌人。如果可能,只要陛下放我们西疆一条自由之路,我愿意永远在大杲皇宫当一个隐卫。”

我无言以对。慕西雁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冀望西日昌或许会看在我的情分上给西疆一个自由。可那如何可能?为西疆之事我已触怒了西日昌,碰到了他的逆鳞。难道我开口求情,西日昌就会应允吗?

慕西雁也知道这是为难我,所以他没有直言,感叹了一声就隐走了。

二日后的晚间,西日昌不无遗憾的告诉我,他要启程前往西秦战区。

“我真舍不得走。”他搂着我道,“可是我也担心拓及。他大多时候沉稳,但陷入胶着的战役,他可能会失了耐性。我现在就他一个兄弟了…我少时遇难,是拓及所救。你知道草原上的狼吗?一头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狼,成群结队。只要人倒下去,就会被撕成碎片,然后吃个尸骨无存。那一个晚上,我身边的侍卫全部战死,拓及和我背对着背,一直杀到第二日日出。”

我微微惊讶,以前见他与拓及称兄道弟,还以为笼络的成分居多,现在看来不是。

“亲兄弟想要我的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拓及却救了我。从那一晚起,我就只有这一个兄弟。”西日昌说的极平静,我却觉得波澜汹涌。我将手轻覆在他手背。

“听说蓼花生了个女娃,如果我们的孩子是男的,他就有正妻了。”我默默将头埋入他怀中。他跟我提及蓼花是有目的的,不然他也不会迟迟不说,直到此刻才说蓼花生了孩子。他是怕他不在,我就离开宫廷,远远的躲起来。他到底不放心我。

西日昌转了柔声道,“我们西日皇族的男人从来只爱正妻。我父皇如此,我祖皇爷爷也如此,代代如此…我也不会例外。”

一时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如此沉重,象一块巨大的闸石,堵住了我的胸腔。

番外第一卷;1

番外第一卷:红裙妒杀石榴花

1

昌帝朝一共出现了四位帝后,世人最感兴趣的是其中的二位,而这二位或许是同一人。她们有许多相同之处,同样身具绝世武功,同样貌美倾城,同样会弹琵琶,只是一把是红的,另一把是黑的。二把琵琶都由昌帝亲手打造,好事者则以二把琵琶的名称来臆断这位二度封后的女子。妃子血是她的过去,妃命不适合她,她以血洗刷了自己的妃命;而西日皇族以日为尊,永日无言诠释了昌帝对她的情感——永远伴随那一轮红日,是一位强势帝皇对自己帝后的深情。流传市井的通常都是花好月圆鸾凤和谐的美好故事,正如另二位昌帝帝后凄凉的命运被俗世之人自觉忽略遗忘,而实际上历来君王后宫葬送的岂止二位昌帝的帝后?后宫是帝皇的私人花园,他把美丽年轻花骨朵一半娇嫩的少女们随意栽植在花园里,让她们扎根入土开花结果或者日渐枯萎最终凋零。

昌帝独宠一位女子,同他的父辈祖辈一样,让无数女子独守空房生活于奢华而冷清的宫廷至死。寿终正寝的丹霞公主终身郁郁寡欢,她的饮恨并非因失了后位,而是她的一生连一日昌帝的宠爱都没得到。但丹霞公主也知晓,她的命运比之另一位帝后不知要好多少。她从没得到过昌帝的宠爱,因此也没有失去之说。

钱蕙兮未必是昌帝所有女人中最不幸的,但她肯定是最不幸的帝后。假如有人能找到昌帝朝的妃嫔画像,也许能看到宫廷画师为钱后画的画像,那是一位二十五、六艳质丰腴的美妇。初为帝后的钱蕙兮面上没有一丝笑容,有的是历来新后不该出现的决绝和伤痛。她成为昌帝的第一位帝后,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一位孤家寡人的帝后即便有帝皇的宠爱,也是孑然一身,更何况钱蕙兮封后的同时,昌帝还封了那位传奇的琵琶女为贵妃。从连品级都没有的婢女司剑的位置一跃而为贵妃,再愚笨的人都知道她在昌帝心目中的分量。钱蕙兮如何能展颜?她能硬撑着帝后的冠冕活在昌帝的后宫里,已然是坚强的女人。

钱蕙兮最初独守鸾凤宫,还会不时的回忆起第一次邂逅昌帝的情景。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十五岁的贵族少女钱蕙兮坐着精雅的马车,从庙宇问卜归来。纵然贵族女子的婚姻全由父兄做主,但若求得一支姻缘的上上签,多少能满足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对未来的期盼和幻想。钱蕙兮也不例外,她求到了一支上上签,前二句好的不能再好,后二句却是暧昧不清。

鹳鹊昔曾邀明月,雎鸠今始咏风讴。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老和尚解说,小姐若求姻缘,此乃大富大贵的上上签。钱蕙兮问若求别的呢?老和尚双掌合十道,不可贪求。钱蕙兮瞅他半响,笑道,这签不准。她父亲去年为她订亲皇甫家二公子,皇甫家与金舆玉殿有何干系?

嘴上说不准,但香钱一文不少和尚的。钱蕙兮丢下签,回到车里还在想,虽不准,却总是个好兆头。想着想着,她就又笑了。雨跟着她的笑倏忽而降,细细柔柔的,下的她的心里痒痒的。听父亲说皇甫二公子温润如玉,家世才学都是极好的,要是嫁了他,一定会琴瑟相谐。

马车忽然急停,打断了钱蕙兮的好想,她险些一头撞上对面车壁。小姐,车轴坏了!车夫大声道。过了会,另一车夫道,修不好了。

钱蕙兮的丫鬟是个没主见的,当下苦恼起来,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钱蕙兮斜她一眼,对车夫道,你们二个先骑马回去一个,再驾辆车来接我。一车夫闻言而去,另一车夫将马车拉至路旁。

车坏了不能按时返家并不影响钱蕙兮的好心情,停下来看看春雨也不错,钱蕙兮的纤手掀起了车帘,往下看是泥泞的道路和青绿的杂草,往上看就漂亮了,贵族不往下看。

偶尔也有路人经过。钱蕙兮正看到无聊,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二骑飞马跃然眼前,一马洁白一马纯黑,马上二人也是一白一黑,以钱蕙兮的眼力,二匹马异常神骏,马上二人亦身形矫健。朦胧细雨间,二骑驰骋到马车前方,瞬间飞驰而过,钱蕙兮辨出那白马白衣人是正主,黑衣为仆。白衣男子仅仅留下的一个模糊侧面,令她心心向往着,皇甫二公子也该有如此英姿吧?

马蹄声忽然放缓,二骑竟折返而来。钱蕙兮这才意识到,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她将车帘放下,却见她的丫鬟已粉面微红。透过纱薄的帘子,可见那白衣男子的面容,修眉入鬓丹凤溢彩,宛如谪仙下凡,这一仔细端详,就连钱蕙兮的心都狂跳起来。哪家的公子,好生俊俏。

二骑停在了马车前,黑衣少年与车夫交谈起来。敢问你们是车坏了吗?哪府的,顺路我帮你们捎个信。

多谢小兄弟了,我们已经派人回去禀告了。

二骑调头,钱蕙兮凝着白衣男子那张面容,心生遗憾。他不是皇甫家的二公子,他若是皇甫家的二公子该有多好?

本来已经无话,偏生钱蕙兮的车夫多说了一句,我们是钱尚书家的,多谢二位有心了。钱蕙兮有些恼。恼的是下人总以为搬她的父亲钱尚书的名号有多威风,平白叫人看低,但恼里头还带了点喜,因为那白衣男子哦了一声。他原本一直自持身份没有开口,听车夫说出钱尚书才笑了笑,仿佛是认识的。钱蕙兮心头撞鹿,是皇甫二公子吗?看他年龄只觉年轻,而那笑容勾魂夺魄。

西日昌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车是钱家的,车里坐的是钱尚书的掌上明珠。在寺庙里他命陈风对车轴动了手脚,这才有了半路邂逅的一幕,只是想不到钱蕙兮果然如其父夸耀的那般动人。对头的女儿,对头的美丽女儿,这确实是美好的春日邂逅。

番外第一卷;2

2

走了,小风。不要叫采芝居士等久了。西日昌扬鞭而去。钱蕙兮撩开车帘一角,白衣远去背影也极好看,细雨之中泛着一层极淡的白光将人罩着。

采芝居士?是近日在盛京崛起的一代年轻文士吗?

直到二骑消失,钱蕙兮这才想起,白衣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名姓,但看他的衣装坐骑,气度举止,必出自贵胄豪门。钱蕙兮绞着帕子,他不会是皇甫二公子,他若是刚才听到车夫提及钱府,他就该多说句话而非掉头就走了。

已荣为昌帝新后的钱蕙兮早不似当日的小儿女态,再绞丝帕玩儿,新后玩的是红绳,从床幔上扯下的朱红流苏,绞来绞去就成了红绳。反正西日昌也不会来鸾凤宫,他夜夜留宿的都是月照宫。钱蕙兮每夜看着帷幔上的流苏就觉得讽刺,现在她知道为何是讽刺了。月老在男子和女子的脚踝上绑一条红绳连接二人的姻缘,她的红绳纠结在自己手中,绑住的只是她一人。

少时庙宇所求的上上签不啻为她的命运。好到极至的姻缘,一国之后的代价是她所有的亲人她凄凉的后半生她的全部。不知觉中,坚韧的红绳在指间柔嫩的肤上绞出了条条血痕。钱蕙兮觉着有些痛,但这点痛楚远无法比拟心中的痛。她已经成为孤家寡人,帝后的荣耀无人分享,在这世上她除了他再无依靠,可他的胸膛上靠着的是别人。她还记得她第一次依偎在他怀中,他极尽柔情的言语:蕙兮,这样真好,我只想永远和你这样相依相靠。

鲜血润湿的红绳滴出了血。

求签归来之后,钱蕙兮一直心神恍惚,这恍惚持续到皇甫庸携子登门拜访。钱蕙兮坐在阁前看见了她的未来的夫君,只是一眼,她就失望的离开了阁台。

皇甫二公子是个胖子!富贵白净的面庞,和蔼亲切的面容,与钱蕙兮期望的模样差之十万八千里。即便没见过春雨中的白衣男子,她也无法对皇甫二公子产生好感。果然是温润如玉,胖子若再不温柔可亲,那就是丑人。

十五岁的钱蕙兮哀叹一声,少女的憧憬幻梦随着这声叹烟消云散。胖子都上门了,预兆着她的婚事将近。很多年之后,钱蕙兮才幡然醒悟,其实皇甫二公子非但不丑,还很可爱,人品又是极好的,她父亲确实用心良苦为她寻了一位保管来日疼爱她的夫君。只是年少的钱蕙兮不懂,外表俊美的男子很轻易就走进了少女的芳心。

接下来的几日,钱蕙兮的惆怅被一份蠢动的情愫所取代。她将嫁给一个胖子,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得不认命,但在出嫁前,她想再见一下那人,此后她当她的皇甫二夫人,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但在未成为皇甫二夫人之前,她想纵容下自己,只远远的望一眼就好。

采芝居士居住在盛京偏僻的北城门下,钱蕙兮只有初一、十五借口到庙里烧香才能出府。当她的马车安静的停靠在北城门下后,她的心既期望,又有一份背着父母干坏事的孩童般的不安。时间一分分流逝,从上午的夏日艳光逐渐转为午后的沉闷。采芝居士的门第仿佛在沉睡,也是,属于文人的热闹通常在夜间酒酣之际。钱蕙兮的车夫不敢多问,只蹲坐在背荫里,呆滞的看着北门前来往的路人。无能的丫鬟钱蕙兮没有带,聪明的更不敢带。她坐在车帘后,眼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走过采芝门前的路人。都不是他,明知道他那么出众,只要他一出现,那些庸碌的俗人就立刻会变为世间的微尘。钱蕙兮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为何她竟会如此思念?莫非因为长期宥居父母狭隘的羽翼下,身旁除了丫鬟就是偶尔来串门的贵族小姐,所见的男子不仅少,更没有半个能及上他。

钱蕙兮等到饥肠辘辘之后,无奈的望了眼关闭的采芝之门,命车夫回府。她与他终究无缘,她高傲的心则开始占据上风。她是钱府大小姐,这次出格的行径已背离她的身份。

马车才走了几步,采芝居士的大门忽然开了。钱蕙兮没有喊停马,只望着那扇门,它开的如此沉重,看着是开,却是关了她的心门。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结束她不切实际的妄念。